明知道提起过去这事会令陆静深难受,钱管家却还是得提起这么一次。
“先生跟太太之间,不又是一次选择吗?”他满怀希望地说:“我跟陈嫂、王司机,还有老刘,我们都希望先生可以得到幸福。如果宁海小姐能为先生带来快乐,我们绝对乐观其成。可幸福就像是一只青鸟,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了……”
听到这里,陆静深不由得笑了。
“幸福?宁海能为我带来什么幸福?”他自问:“她到底是谁?当初我姨母非要我们结婚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只是个拜金女郎,尽避她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但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有机会弄清楚吗?”摇摇头,他说:“她浑身是谜。”
面对这些摆在眼前的事情,钱管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他想起园丁的话。“老刘说,太太会跟花讲话。”
“什么?”陆静深一时不解。
“她喜欢鸢尾,先生也喜欢。”钱管家又说。
“巧合罢了。”想起自己也曾听刘叔说过类似的论调,陆静深笑了。
年少时,他爱极梵谷画中的鸢尾,但宁海又是为什么喜欢鸢尾花?
钱管家再次引述园丁的话:“夫妻俩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
“我以为你从来不信刘叔那一套。”陆静深调侃。
“年纪大了,再铁齿也没几年,老刘这话听久了还真有几分道理。”钱管家不得不承认。
“就这是你跟陈嫂最近常一起开海明威读书会的原因?”培养共同的喜好?
读海明威,纯粹是因为很应景。钱管家笑道:
“先生对海明威也不陌生,说不定改天可以和太太聊聊那些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话题。”
说起这事,陆静深不自觉揉了揉眉角。“最近的日子很和平,我最好别轻易挑起战端。”
“不知道先生是比较喜欢目前的和平,还是更怀念以前的战争?”钱管家别有深意地问。
陆静深却回答不出来,他微微扬唇,转移话题:“我饿了,下楼吃饭吧。”
实是不想承认,不管是烟硝四起的战争模式,或是暂停炮击的和平状态,其实,都挺有趣。但如果现在和平是建立在过去的烽火上,那么似乎更加值得珍惜。
在钱管家的引领下,陆静深来到餐厅。
结果……
陈嫂一见到他便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篮子,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后门推去。
“今天天气很好,先生也去外头野餐吧。”
陆静深簇起眉。“我不——”
“太太在后院里。”陈嫂热心地道。“她爱喝现榨的柳橙汁,我刚刚才弄好,装在保冷瓶里,先生顺便拿给太太吧。”
陈嫂话刚讲完,陆静深已被推到门口。他提着满满的食篮,很无奈地“瞪”着这两个作媒意图太过明显的人。
“我已经三十岁了。”他抗议。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使出拿食物讨好女人这种小学生的伎俩。更何况,对象还是宁海,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讨好她?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陈嫂装傻。“先生想哪去了,不过是吃顿早饭。”
装傻!真是装傻!他这老实的厨娘什么时候起也学会装傻了?
陆静深一时无言,便顺着刘嫂给的台阶自己下楼了。“好吧,我拿去给她。”
后院的环境他是熟悉的,提着餐篮便缓步向外走去。
屋外阳光渐暖,驱走了清晨的凉意。
他走进阳光中,心里没有阴影,只有一阵莫名的期待与喜悦。
手机响了。
是那首有点熟悉的旋律。
现在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有点年代的乐团“披头四”的歌曲.
他停下脚步。
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她叫他杰诺。
“……嗯,那你要小心一点,别太冒险。”
宁海拧着眉盘腿坐在草地上,没注意到半个人高的茉莉花丛后,站着一个陆静深。
才说着,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叫你别冒险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杰诺,答应我,真的要小心一点,好吗?”
谭杰诺笑说:“你放心,这次我是跟着一个医疗团一起过去的,那边的人需要医疗资源,我待在医疗团里很安全。”
身为一个战地记者,谭杰诺已经习惯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近几年,这个世界并不平静。部分军人主政的国家经常发生抗争事件,这些国家十分封闭,得透过特殊管道才能进入,难得有机会进入封闭的M国,以杰诺的个性,确实不可能放弃。
“我还是那句,尽可能保持联络。”宁海提醒。
“当然好,海儿,你就等着看我的第一手报导吧。”
宁海又交代了几句保重的话。谭杰诺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懂他的意思。他是问她何时回到工作岗位上。
“不知道。”她后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与白云。
“不知道?”谭杰诺有点疑惑地道:“这不像你,海儿,你做事情一向有计画,怎么会不知道?”记者的直觉让他嗅出一抹不寻常。“你真的在度假吗?你人到底在哪里?”宁海的手机用的是旧号码,他从自己的电话帐单中,得知受话端是她的出生地,却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岛上的什么地方。
“谁说我做事情有计画?”宁海不以为然道:“可见得你不够了解我,杰诺,更多时候,我的生命是一连串的巧合和偶然。”
当年遇见玛莉时,哪里想得到她会回到这座岛上,嫁给一个叫做陆静深的男人……
宁海的话,让谭杰诺沉默了半晌。“看来我的确还不够了解你。或许,等我结束这一次的工作,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来懂……”
明亮的蓝天让她晕眩,宁海闭起眼睛,笑道:
“我们是同一类人,杰诺,好好过你的生活吧。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心思去想……”以前没想,更何况是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总是这样……”
又简短谈了几句,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宁海微笑地结束了通话。
好半晌,就只是这么闭着双眼,感觉草皮上未干的露水沁入后背的微凉。
什么也不去想。
不去想被她搁下的工作。
不去想那些被她暂时扔下的人。
不去想她的婚姻。
不去想,他……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时,一阵窸窣让她睁开双眼,看见了站在一丛茉莉后的他。忍不住笑了出声,轻声道:
“很可爱。”
真的很可爱。衣装笔挺的陆静深手上提着一只藤编的野餐篮,篮子上还用粉红色缎带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覆盖在餐篮上的粉红色爱心布巾更是神来一笔。
想必是陈嫂的杰作。
她就这么躺在草皮上看着他,在他充满不解之际,展开双臂,召唤:
“过来。”
陆静深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很可爱”这三个字,却还是绕过茉莉花丛,循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她坐起身,拉住他的手,一起坐在草地上。
双手相触的刹那,时间彷佛暂停了流动。
那一瞬间,他不想问,她也不想解释。尽避他们都知道,她晓得他听见了那通越洋电话。
宁海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嗅进他清冽的体息,浅浅吐息喷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抱着他的手臂,低声又笑:“真的很可爱。”
可爱到,让人想宠一宠。
陆静雨初来乍到,入目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两只明亮有神的眼睛瞬间染上笑意,脚步却无法再继续往前,生怕打扰了这一刻的美好。
原以为,幸福再也不会降临在大哥身上,怎么也没想到会平空出现一个宁海来牵动大哥的嘴角,使他重拾笑容。
正要悄悄后退一步,宁海却在这时抬起头唤道:“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陆静深这才留意到附近有人,他抬起茫然的双眼。
“是小叔。”宁海说。
陆静深眨了眨眼。“静雨?”
“早安,大哥。”陆静雨仍然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
兄弟俩顿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一点尴尬。虽是兄弟,但八岁的差距拉大了手足间的距离,再加上杜兰笙对待兄弟俩的方式太过极端,倒让两人一时找不到可以相谈的话题。
是宁海先开了口。“怎么有空来,还这么早?”她起身走向陆静雨。
陆静深也站起身,问了一句:“今天不用上班?”
母亲将弟弟空降进天海最赚钱的航运公司里工作,在二叔陆正英的手下当特助,应该会很忙才对,怎么有空一早过来?
“我今天请了半天特休。”陆静雨道。
“工作很辛苦吧?”陆静深非常清楚他二叔在公事上的严厉。陆云锁的工作能力有泰半是被他自己的父亲给磨出来的。
“还好,二叔很照顾我。”
“那就好,多跟他学习,以后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嗯,我知道。”
宁海站在陆静深身旁,静静地观察着这对兄弟。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身形看起来颇为相似。话说回来,陆家男人个个都生得英挺,差别只在气质上头。
原以为陆静雨眉目神似陆静深,可在见过陆云锁后,又觉得他跟陆云锁甚至更为相似,相似到,假使说陆静雨跟陆云锁才是亲兄弟,或许也不会有人怀疑……
假设陆静深有可能不是杜兰笙的儿子,陆静雨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陆静深的父亲所出……这离奇的想法一跃上心头,宁海便猛然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可能。
然而她太过清楚,愈是不可能的事,就愈有可能发生。一旦往那方向想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所以,是因为如此,杜兰笙才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偏袒的那么明显,又那么地憎恨着她的长子?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陆云锁才会一再抢夺陆静深的一切,只因他或许也知情?
而玛莉甘愿带着这个秘密一起埋进尘土,或许是因为一旦揭穿开来会伤害太多人?
再加上,陆静深的祖父说陆家亏欠玛莉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宁海倏地伸手按住胸口,不敢再臆测下去。
勉强收回心思,看着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不管这对兄弟的父母亲到底是谁,陆静雨对陆静深的维护与在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宁海知道,在一堆借口之下,这年轻人只是想来关心他的兄长;而这一点,陆静深也明白。
想了想,她走到野餐篮旁,抖开那块爱心野餐巾,再将篮子里的早餐拿出来摆好。大功告成后,她双手插着腰喊道:
“亲爱的老公,你不饿吗?快来吃早餐吧。”
陆静深下巴一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虽也明白这不过是在作戏给静雨看,但实在不习惯总是喊他全名的宁海突然唤他一声“老公”。
“小叔一起来吧,别老站着讲话,你不头晕,我看了都晕了。”宁海又道。
陆静雨嘴唇一动,咧嘴笑了,看着宁海挽着陆静深的手一起坐在野餐巾上。他恭敬不如从命,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嫂的手艺他是知道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大哥爱吃的。他挑了一块蔬菜火腿三明治,捧着一杯宁海倒给他的柳橙汁,一边吃,一边看宁海与陆静深的互动。
对这桩来得太过突然的婚姻,本来还有点不太放心的他,特地请假过来探访,却没想到这对夫妻会相处得这么融洽。
看来,当初宁海说她是真心爱着大哥的话,是真的。
太好了。他欣喜地想。
“尝一口这个。”宁海将一个女乃油餐包送到陆静深嘴边,促他张开嘴咬一口。
料想宁海是在作戏给陆静雨看,陆静深勉强配合,不料她竟喂上了瘾,将他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又将半个白煮蛋、萝卜糕、牛角面包陆续塞进他嘴里。
他被塞了满嘴的食物,连话都讲不出来。
陆静雨看着宁海温柔体贴的表现,忍不住眉开眼笑地道:
“嫂嫂真宠大哥。”
“噗——”陆静深当场喷出一口柳橙汁。
宁海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赶紧提起餐巾纸替陆静深擦去脸上沾到的柳橙汁。
她一边擦,一边掩饰自己那短暂的错愕。
陆静深嘴巴先是被宁海塞满食物,现下则是又呛又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懊恼地“瞪”着宁海。
陆静雨浑然不觉异状,他忍不住又讲了一次。“真没想到嫂嫂会这么宠大哥呢。”
一阵尴尬。
片刻,宁海收拾好混乱,干笑了声说:“我不宠,谁宠?”
说是这么说,可当这事被人从旁点出时,宁海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心思毕竟是极敏锐的,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
是了,这阵子她到底在做什么呀?她虽然嫁给了陆静深,可却不是来宠他的。
这间大宅里,钱管家自是不用说了,陈嫂也好、刘叔也好,当然还有王司机,每个人都因为主人的失明而分外宠溺着他。
山中大宅彷佛是人间的乐园,阻绝了外在世界的丑恶。
陆静深看不见,却仍然能像个时装杂志上的男模那样,衣装笔挺,不显一丝狼狈,这自然是钱管家的功劳。
他看不见,却无碍他想去哪就去哪,行动自如,是因为有王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传随到。
他看不见,但嘴仍然刁极。陈嫂挖空心思照顾他的胃,偶尔他闹脾气不吃饭,还会特别为他煮消夜。
他看不见,但花园里依然盛开着美丽的花。园丁刘叔总在花园中神出鬼没,三不五时还会偷听她跟花讲话。
是了,陆静深也许看不见,却仍拥有许多双眼睛。
可若有一天,这些眼睛都不见了呢?
如果没有钱管家等人陪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男人……有着她没预期到的魅力,让她差点也要跟着旁人一起宠溺他……
然而最最不能宠他的人,便是她自己。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是的,他们结婚了。可当初许下婚誓时,她就没抱着一辈子的打算……尽避答应了玛莉要努力让双方都得到幸福,但下意识里,她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有期限的权宜婚姻。
先前谭杰诺问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她是差一点忘了,她这“假期”是有期限的。
凝神过来,宁海看着陆静深微上弯的唇角,心,蓦然一紧。
忙别开眼,看见陆静雨杯子空了,她打开保温瓶,替他再添了半杯柳橙汁。
也许是因为各自怀有心事,先前短暂的尴尬很快被抛到脑后。
早餐过后,陆静雨便告辞离开了。离开前,他看着宁海,眼底比来时多了一抹安心与喜悦。
当宁海沉默地替陆静深将嘴角的面包屑擦掉时,陆静深突然捉住她的手。
“怎么?”宁海问。
“静雨说,你在宠我。”他话里藏着一抹不自觉的愉悦与期待。
默默地看了他俊朗的脸孔半晌,宁海才回答:“对,我注意到了。”
她的语气让他忍不住微蹙起眉,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见他蹙眉,她试探地问:“喜欢被我宠?”
陆静深没有否认。
宁海怔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陆静深,小孩才要人宠。”
他下巴一紧,回道:“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要人宠过。”
这句话,差一点让宁海想不顾一切地好好宠他一场。
然而她只是收回双手,笑了一笑,告诉他:“很好,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从没要人宠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她的退后,于是他也不再前进。
以致于,后来关于“宠”这个话题,两人都没无法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