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乐声,惊吓了在场所有人。
只见宁海拿出手机播放披头四的乐曲,同时自顾自地在布满鲜花的棺材旁跳起了舞。
此情此景,令众人傻了眼!
她疯了吗?
陆静深因看不到宁海做了什么,这教堂的空间布置他不熟悉,不愿意难堪地跌跌撞撞,只好勉强自己站在原地,强自忍耐、强自镇定地听着众人转述她疯狂的行径。
混乱中,不只一人又惊又怒地喊:“这女人在做什么啊?谁快来把她赶出去!”
宁海却在这时优雅一旋身,停止跳舞,转身走回陆静深身边,娴静地挽着他僵硬的手臂,浑似方才做出那些不合宜举动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身上过浓的香水味让陆静深嫌恶地皱了皱鼻,却没甩开她手。
虽看不见,却仍敏锐地知觉到众人的目光如刀一般锐利,隐隐地,宁海挑衅的行为竟令他心生一阵痛快。
身边的她彷佛是一把利刃,虽然无法为他抵挡攻击,却能帮他反击回去。
他穿着黑色西装,与一身野红的宁海站在一起,背景衬着圣堂里的白百合,宛若一对堕落天使,画面竟意外地和谐。
转身面对恼怒的众人,陆静深沉声说道:“葬礼结束以前,我恐怕谁也不能赶她走。”
在场众人眼底纷纷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在权力核心外的。
正因为在核心之外,才会被派到这流放之地,义务性地对家族里的边缘人表示一点虚假的伤痛罢了。
对于杜玛莉的死,他们没有哀戚,眼下这场仪式对众人而言不过只是一场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闹场又怎样?
他们之所以恼怒,并非是怕葬礼受到捣乱,会使逝者死不安宁,而是不高兴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胆挑战他们习以为常的秩序与权威。
宁海月兑轨的行径颇令众人隐怒,却又因为不知道她的确实身分而发作不得。
倒是陆家小辈陆云开自头至尾皆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宁海,揣测她的身分。
在场除了华神父、姨母的委托律师,和礼仪公司的工作人员之外,可说没有外人了,这葬礼,要说是一场小型的家族聚会也无不可。
陆云开心想,他这堂哥打从半年前从董事长席上被人拉下开始,便过起隐士般的生活,今日难得见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礼,他身边却多了一位谁也不认得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有一双猫样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过去来往的对象不知差了几个等级,此刻一身红衣服也不衬她略显苍白的肤色,显然红色是不适合她的,她却在葬礼上堂而皇之地穿上这刺目的红,着实令人费解。
见堂哥显然没打算回答,陆云开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
“堂哥,这位小姐到底是谁啊?”
尽避双目失明,但陆静深仍然可以感受到众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时宣布宁海是他的妻子,也许会让众人心脏病发……光想到那情景,他心里便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难道,他还真的能告诉别人,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他陆静深的妻子?
他连她长相圆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约及他下颔——而那还是因为他从她说话时的发声位置大略推测的。
要是让别人知道他与宁海之间的婚姻关系,会不会让人们发现,他其实早已疯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随之而来,半带怜悯与嘲弄的目光。
那场车祸导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里失去主导地位……他不认为,让身边这些对他一贯虎视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个好主意。
钱管家也好,家里佣人们也好,跟在他身边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风一贯是紧的。既然他都已经顺利地对外隐瞒这场婚姻两个月了,继续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为别的,就为他日后的宁静。
似是察觉出身边男人百转千回的思绪,宁海松开陆静深的手臂,一双猫样眼似笑非笑地瞥过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陆云开年轻英俊的脸上,她轻笑一声,丢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我是谁?呵,我呀,应该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了解杜玛莉的人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冷淡,语调隐约渲染着一抹伤感。
因伤感是那样不经心的透出,陆静深差一点就要相信此刻宁海确实是为姨母的辞世感到悲伤的。
可惜他们相遇的方式太过戏剧化。
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的婚姻,像她这种女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宁海确实是个戏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在他听来都带有一种荒谬的戏剧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来这么一个人?
“你正猛盯着我呢。”她忽然丢出一句不搭嘎的话来。
陆静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宁海是在跟他说话。
未及回应,又听见她低声道:“还好你是看不见的,否则你这么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由于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陆云开清楚听见,还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声里,陆静深莫名恼怒起来,轻声一哼,扯着她手重新坐下。
此时陆正荀等人已决定暂时不理会宁海的身分,请华神父继续进行葬礼的仪式了。
陆静深听着华神父温暖而肃穆的声音带领众人唱起圣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从前种种与姨母相处的片段……
身边偶然传来几句陆云开探问宁海身分的问句,宁海也只是敷衍几句,大多时候都沉默着。
他也没心思理会,就这样放任自己淹没在失去姨母的伤痛中,心里不经意浮现宁海先前那句话——她说,她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了解姨母的人。
陆静深多么希望他也可以对众人如是坦言。
他喜欢姨母,甚至当她是自己母亲那般,深深敬爱着她。
然而他却谈不上了解她。
杜玛莉短暂的生命里存在着太多谜团,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围绕在她身边的重重疑云。
他爱她,但不了解她。
可宁海这女人竟敢大言不惭地声称她对姨母知之甚详,即便只是夸口,也令他浑身不舒坦。
凭什么……
她这是凭什么!
“我不喜欢被火焚烧的感觉,光想就觉得痛……所以在我死后,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这是杜玛莉的遗言。
陆静深曾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当时她看起来很健康,一点也不像在交代后事的样子,再加上前几回碰面,她都像是一个随时能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早已给自己找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于小岛中部,一座不临海的内陆小镇——在这教堂后方的墓园里,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黄花开遍山头,确实是个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园里并排着几座旧墓,有人不久前才来祭奠过,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缀着鲜美的黄昏色玫瑰,花瓣犹带一抹初绽般的娇女敕。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墓园里,树梢鸟儿低低鸣唱,使得这墓园不见丝毫阴森,倒是添了几分温暖,像一座小鲍园……
陆静深看不见这些,倒是想起杜玛莉曾说过:“我这一生从来都是任性的。”
她活着的时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当然连死,也要死得顺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园。”她还这么说过:“假使能有一块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后,有人偶尔带着鲜花来看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对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花?”
“玫瑰花?”当时他没有失明,她也还没有生病,在英国伦敦一间小酒馆里,他这么回答。他乱猜的。多数女性都喜欢玫瑰花。
当时她哈哈一笑,没告诉他答对了没有。
后来几次见面,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如今想起,陆静深才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了解他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园松软的草地上,他听见泥土一泼一泼地覆盖住弊材。
“尘归尘,土归土……”华神父吟诵着祷文。
陆静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没有信仰,此时却真心希望姨母能回归她所信仰的天父怀抱,结束苦痛的一生,永远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将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将烟消云散,在那微妙的刹那间,他感觉到身边带着一身浓郁香水味的女人矮,在姨母墓前喃喃说了几句话,他听不真切,也没能看见她将别在胸前的栀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块洁净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
但他不能。还不能。
姨母的律师正准备要宣读她的遗嘱。
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一切真正结束。
由于杜玛莉并没有继承杜家的财产,因此众人对于她身后的继承问题并不感兴趣。
程律师打开她的遗嘱时,已经有一些人陆续走出墓园了。
戴着金框眼镜,头发半灰的程律师,瞟了一眼众人,以着公事化的口吻将遗嘱大声读出:
“我,杜玛莉,将我名下所有财产交由信托公司管理,并将每年利息捐赠给以下单位……”接着便是几个孤儿院、社会福利机构的名称。
念完那串受捐赠名单,面容老成的程律师再读出遗嘱中最后一段:
“最后,我把我这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交由我甥儿陆静深的妻子来保管……”
众人不感兴趣的表情在听见“陆静深的妻子”这几个字时,纷纷停下脚步,毫不掩饰好奇地竖起耳朵来。
只有陆静深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他身边那女人则根本连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着头,瞪着自己的鞋尖。
程律师继续宣读:“只有一个但书,希望她婚后一年内不要去看我留给她的东西,虽然,那已全部属于她。”
顿了顿,程律师看着红衣女子念完最后一句话:
“宁海,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程律师会代我传达这句话。”
闻言,众人先是纳闷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随即错愕地看着程律师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才蓦然领悟——
这女人,该不会就是陆静深的“妻子”吧?否则程律师为什么要把那只信封交给她?
开什么玩笑,陆静深什么时候偷偷结了婚,却没人知道?甚至对象还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众人惊疑之际,只见宁海收下那个信封,安之若素地打开它的封缄,而后突兀地笑了出声,打破墓园里那快要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好呀,玛莉。”她喃喃低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爱钞票,给我一把钥匙做什么?要我打开潘朵拉的箱子吗?”
陆静深不理会宁海说她比较想要钞票的事,他不无诧异地道:
“一把钥匙?”
“对啊,你觉得这有可能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吗?”宁海不无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黄铜打制的钥匙,忽而耸肩又道:“我发傻了,问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说着,她顺手将钥匙收进原信封里,连同信封一起装进随身的皮包,而后在众目睽睽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墓园,不理会在同一时间被陆家人包围住,质问他“妻子”一事的陆静深。
杜玛莉确实高招。
宁海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当众公布她和陆静深的婚姻关系,好让她反悔不得。
对陆家来说,尽避陆静深已是弃子,但他终究是陆家人,他的婚姻选择权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还是得要家族里大老点头才算数的。
既然没打算把自己抛进豺狼虎豹群里,要月兑身,自然得将他推到风尖浪口上,好为自己争取逃月兑的时间。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计程车时,宁海瞥见钱管家和王司机的身影。
挥了挥手,她善心大发道:“去接先生吧,他应该想离开了。”
而她则自顾离去。
是了,她与陆静深本是不同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