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临客栈”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就和所有明式建筑一样,以回廊连接形成一个方正的格局,中间是内院,外墙漆上白色的漆,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身着白袍,头戴黑色的方巾,桑绮罗尽可能地抬头挺胸,表现出正常男子的模样。为了不让人识破她是个女的,她特别请萍儿帮她画了个大粗眉,衣服内衬也多缝了好几层,热得她满头大汗。“掌柜的,订房。”她特意压低声音,以免泄底。只见店掌柜不疑有他地回问。
“公子,您一个人呀?”店掌柜仔细打量桑绮罗,看似无心,其实是在评估他身上的衣服,以决定他是不是肥羊。
“嗯,一个人。”桑绮罗特意抖了抖袖子,让他看清上头精致的刺绣。“我单身外出游玩,没带伴儿。”
“公子您真是好兴致,敢问贵姓?”店掌柜相当满意他所看见和听见的,单看他的衣着,绣满银杏图案的外袍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绸缎,恐怕价值不菲。更何况他又单身无伴,是只大肥羊。
“敝姓罗,祖籍落在太原,是太原人氏。”同样的,桑绮罗亦十分欣喜店掌柜贪婪的眼神,她敢打赌,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对她下手。
“原来是打太原来的罗公子,小的有礼了。”
互相打躬作揖后,店掌柜亲切地为桑绮罗带路,将她安置在一间上好的客房。
“有什么需要请尽避吩咐,小的一定尽力办到。”
店掌柜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退了出去,桑绮罗平静地点点头,待他走后马上东模西碰,看看房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
这房间很正常,跟一般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看来只好等到晚上,再观察动静。
桑绮罗决定。
是夜。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窗棂,“怀临客栈”内一片宁静,唯独二楼最靠近西角的厢房隐约传出欢乐之声,吸引好奇之人一探究竟。
毫无疑问地,桑绮罗即是那个好奇的人。这会儿她的脚正踮得老高,悄悄地模到传出声响的厢房,试图弄清里头的状况。
她偷偷地模到门口蹲下,里头正巧传来一阵女子的婬笑声,而且笑声不只出自一人,让桑绮罗更加好奇。
她伸长脖子,想借着未关紧的门缝观看里面的情形,怎知探啊探的,竟撞到一个人的头——
“哎呀!”着实被撞疼了,桑绮罗不由得叫了一声,随后连忙用手捂紧嘴。
至于另一个倒霉鬼的情形也差不多。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偷窥位置,怎料有人半路插队不说,还把他撞得眼冒金星。
章旭曦揉揉被撞疼了的脸,正想看看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抢他的位置时,未料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桑绮罗!她怎么也在这儿,而且还把自己画成一张大花脸,穿得跟被打肿的男人似的?
章旭曦不可思议地盯着桑绮罗,桑绮罗也愕然不已地回瞪着他。章旭曦!他不是应该待在城里,怎么这会儿会跑来这里和她凑热闹?
两个人同时愣住,谁也不想先回神,省得解释。
他们互相打量彼此,章旭曦脑中思绪飞快地运转,试图赢得先机。依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大概想女扮男装,以自己为饵,引诱对方上当。这点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他原本的用意也是如此。差只差在他本来就是男的,而她,却是个差劲的变装大师,把自个儿搞得四不像。
强迫自己忍住笑意,章旭曦实在很想告诉她,她的眉毛画得太粗太浓了.活像两条叠在一起的毛毛虫。而且她皮肤的颜色也涂得太黑,没有人的皮肤会黑到像被炭火烤过一样。
可到最后,他决定什么事都不说。
她想女扮男装?好啊!他就陪她玩,顺便发泄之前受的鸟气。
他率先打破沉默。
“这位公子,你头上的方巾掉了。”章旭曦尽可能正经八百地提醒桑绮罗,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扶正。
“谢谢公子的提醒。”桑绮罗尽可能低下头,回避他的眼神。
“不必客气。”
想逃?章旭曦笑呵呵。
“敢问公子贵姓,你看起来颇为面熟,很像我的一个旧识。”他状似无心地问桑绮罗,让她又是一阵慌乱。
“敝……敝姓罗。”阿弥陀佛,可别认出她啊。“咱们不可能认识,我老家在太原,并无交集。”
“说的也是。”章旭曦刻意点头,顺着她玩下去。“我的旧识不可能像个夜贼似的躲在人家门口偷听,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高风亮节,令人望尘莫及。”
他特意讽刺桑绮罗。这要是在平常,她肯定会反讽回去,可今天情况特殊,她只能暂且隐忍,草草打发。
“你的那位朋友可真是今人敬佩。”混蛋家伙,竟然挑这个时候讽刺她。“我先回房了.你慢看……”
“等一等!”章旭曦连忙拉住桑绮罗的手臂。“不瞒罗兄说,在下名叫章旭曦,是金陵城有名的讼师。”
他介绍自己也就罢了.还特意强调“有名”就怕人家不知道。“幸会……”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自大狂,对陌生人都这么嚣张。
“看罗兄的模样,一定也是捕快或讼师之举的,和在下一样,前来探索这个案子。”
桑绮罗没想到章旭曦竟会把此行的目的明白道出,不禁愕然回道:“对……”然后又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补充说:“呃,我是说,我的确是对这个案子有兴趣,可我不是什么捕快或讼师,只是一个普通人。”
“无妨。”她是普通人才怪。“既然罗兄也对这个案子有兴趣,那咱们不如到我的房间坐下来讨论讨论,顺道喝杯酒吧!”
章旭曦才说完话,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桑绮罗就跑。她虽气不过,可又不能大叫,免得打草惊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绑架。“小二,给我打壶上等的金华酒来!”
章旭曦一将她拉入房内便高喊小二上酒,此酒又称东阳酒,是费县生产的名酒,明代的士子人人都爱喝,唯独桑绮罗不爱。
事实上,她只要一闻到酒味就会开始头晕。明代饮酒的风气很盛,酒就像日常生活必需品一样不可缺少,男女老少都爱喝也都能喝。
“章、章兄!”
眼见小二端进了一壶金华酒,桑绮罗急了。
“这酒,我看还是不要——”
“罗兄该不是在告诉在下,你不会喝酒吧?”章旭曦故作惊讶地看着桑绮罗。
“在咱们大明,不会喝酒就不叫男人,莫非罗见你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桑绮罗,果然引来桑绮罗立即否认。
“章兄爱说笑,我当然能喝了。”为了斩断章旭曦的疑心,桑绮罗拿起酒就往嘴里倒。“我刚刚是说,这酒只有一壶怎么够咱们两个喝,你说是吧!”
桑绮罗一方面头晕眼花,一方面还得表现出男人的豪气,简直苦不堪言。
“罗兄说的是,是小弟疏忽了。”章旭曦憋住笑,招来小二再叫一壶。
于是此刻桌上堆满了下酒菜和两壶足以醉死人的金华酒,看得桑绮罗在心中大喊救命。
“请喝吧,罗兄,今晚咱们不醉不归。”说这话的时候,章旭曦露出了个别有用意的笑容,令桑绮罗看得心里直发毛。
“那当然,不醉不归……”她也学他微笑,可笑容很僵,这酒真是强烈,她的头已经开始疼痛起来。
“说到饮酒。小弟倒想起一则故事。”拼命往桑绮罗的杯子里倒酒,章旭曦乘机报仇。
“什、什么故事?”桑绮罗实在很想求他不要再继续斟酒了,她根本一口也喝不下去。
“有关一条白蛇的神怪故事。”章旭曦悠悠哉哉地叙述。“有一个故事是这么写的,许久以前有一条千年白蛇精意外被一个书生救了,她为了报恩便化身为人与那书生共结连理。原本日子倒也过得幸福美满,可不幸有一天来了一个高僧,那个高僧告诉书生,他的妻子是白蛇精,不信的话可以让她喝下雄黄酒,她就会现出原形。书生半信半疑地让他妻子喝下了高僧说的那种酒,结果她果然现出原形。”说到此,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她只得假笑。
“这个故事真是有趣。”她低头饮酒回避他的眼神。
“可不是。”章旭曦收回视线,又为她倒了一杯。“不过后来的故事满感伤的,白蛇和高僧经历了一番争斗,最后白蛇打输,被高僧压在一座高塔下,直到她的儿子长大成人当了官才将她释放,唉!”他拼命地为桑绮罗斟酒,就怕她不醉。
在他拼命灌酒之下,桑绮罗其实早已醉得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只能死命硬撑着。
“那条白蛇真可怜,她要是不喝酒就好了……”桑绮罗两眼昏花地回说,越撑越痛苦。
“是啊,罗兄言之有理。”章旭曦笑吟吟地再问:“就是不知罗兄是否会和那白蛇一样,现出原形?”
“原形……什么原形?”该死,她快撑不住了,他却还在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不懂……”
砰地一声。
桑绮罗当场醉倒在章旭曦的房间,不省人事。
“逮到你了,我的白蛇。”章旭曦笑得好不开心.被她整倒了好几回,总得要回一次才公平。
“这就是原形。”温柔地用湿巾拭去桑绮罗脸上那两条可笑的粗眉,章旭曦总算能一点一滴找回他熟识的桑绮罗。
“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替你装扮的,居然把你搞得像块大黑炭,唉!”接着他又擦掉她脸上那一大片脏污,显现出桑绮罗原先的白皙皮肤。
一接触到桑绮罗安逸的面容,章旭曦就只能盯着那张秀丽的脸发呆,久久才说出一句发自内心的感慨之辞。
“蓬门未识绮罗香。”他摇摇头。“我这个生长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竟然等到现在才有缘见识何谓真正的绮罗香,真是惭愧。”“绮罗香”三个字,是用来比喻豪华旖旎之境。一般出生于市井的蓬门之家,自是高攀不起。可对于章旭曦来说,这三个字却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即震撼于她典雅灵秀的气质,并怀疑像她父亲那般不起眼的论师,是如何养育出如此沉着稳健的女儿来?
顷刻的疑问,在日后几次交手中渐渐浮现出答案。
起先,他不肯承认失败,不肯相信自己竟会败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太丢脸。
后来,他日渐受她吸引,日渐明白,在她看似柔弱的背后,隐藏一个旖旎的世界,那世界不由金钱起居,不由名声建构,纯粹只由满满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组成,却比任何一栋豪宅还耀眼。
比起她来,他是显得逊色多了。
章旭曦终于承认。
只为了他不经大脑的几句话,她可以每日早起,咬牙矫正天生缺陷。可以看完一整个书坊的书,只为了向他证明,她念的书比他多,也比他出色。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想起自己伤她多深,章旭曦情不自禁地握紧她的柔荑,放在唇边细啄。
“给我一次机会说抱歉,不要一下子就拒绝我。”他实在收怕了那些她退回来的短笺。“更甚者,你可以介绍我认识你的世界,教我如何建造和你一样的旖旎梦境,所有我不懂的事你都可以教我。所以,千万不要太快拒绝我,我们可以拥有许多可能。”
他们可能互相了解,可能进而相爱,可能因此组成一个家庭,生一堆和他们一样聪明的小毛头。
他们的未来,有太多可能在等待着他们,只要她不拒绝他,什么事都有可能。
章旭曦发自内心如此相信。
是谁拿铁捶猛敲她的头?敲得她痛死了。
自宿醉中痛苦地醒来,桑绮罗头痛欲裂,极想自杀算了。
“谁来把我杀了……”她抱着头猛摇。“我的头好痛……”
“罗兄你醒啦,先喝杯茶吧!”
就在她痛苦不已的当头,眼前突然递来一杯茶。
桑绮罗抬起头,呆看章旭曦充满笑意的脸,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他、他怎么会在她的房间?
她惊慌失措地环看四周,才发现是她自己弄错,这并非她投宿的厢房。
“拿去吧!”章旭曦不死心,仍是一个劲儿的热心服务。而她也终于想起昨夜的事。
昨几个晚上,她偷偷溜到传出欢乐之声的房间一探究竟,谁知竟好死不死的遇见他,她当场就想开溜,没想到却被他逮到房间,说要把酒言欢,讨论什么狗屁案情,结果害她喝醉。
她愣愣地仰望章旭曦,只见他那双眼睛透露出笑意,让她猛然想起——
糟了!她的眉毛还在不在?
她模模眉头。
还好,还在。萍儿特地为她画上的粗眉仍旧是好好的……
不对,她脸上的黑粉呢?
她连忙模模脸颊。
还好,脸上的黑粉也没有掉,依然存在。
确定该在的都在之后,桑绮罗总算能够安心,这才发现章旭曦正拿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罗兄一会儿又是碰眉,一会儿又是模脸的,是不是病了?”章旭曦放下手中的茶杯就要模她的额头,桑绩罗连忙躲开。
“我没事!”若被他把脸上的黑粉弄掉那还得了。
“我只是觉得头痛,昨晚喝太多了。”桑绮罗僵硬地微笑,发誓从此不碰任何一个酒杯。
“是吗?”章旭曦闻言呵呵笑。感谢桑家奇烂无比的酒量,也感谢桑致中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平白透露给他一项有利的情报。
“既然如此,小心保重身体,别让酒给害着了。”他不好意思说,她早遇害了,不小心透露出可爱的睡容让他一饱眼福。
章旭曦若有所指地对着她笑,桑绮罗只得回以一个尴尬的笑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我……我睡了很久了吗?”她无事找事做。没办法,他的眼神实在过于诡异,害她不知该做些什么。
“都中午了,你说呢?”章旭曦反问。“你翻来覆去,喃喃自语了一整晚,三不五时还会硬要和我聊天,弄到快天亮才睡着。”
当然这些都是胡扯。事实的真相是她呼呼大睡了一整晚,他也像个白痴似的盯着她的脸一整晚,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手忙脚乱地找来黑粉和毛笔,将她那恐怖的伪装重新画上。
不过这些桑绮罗都不可能知道,当她一听见“聊天”两个字,马上吓得冷汗直流,结结巴巴地问。
“我、我都跟你、聊、聊了些什么?”镇静,别又开始犯口吃了。
“没什么,只是一些关于家庭的琐事。”嘿嘿,尽量流汗吧,谁叫你平常要欺侮我。章旭曦坏心地想。
“呃……”惨了!“我、我说了什么关于家里的事?”很好,你已开始恢复正常,一会儿就能神色自若。桑绮罗鼓励自己。
“你说你有一个哥哥成天不务正业,又说你爹之前是个讼师。”章旭曦刻意说得轻描淡写。
“我真的那么说?”桑绮罗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是在告诉他,她和桑绮罗其实是同一个人吗?
“罗兄是这么说没错。”章旭曦十分肯定。“不过罗兄也提到,近来令兄已有改变的迹象,甚至学人做起买卖,而且还颇有绩效。”
他故意先右转,再左转地捉弄桑绮罗,断定她一定记不起昨夜自个儿都说了些什么。
桑绔罗的确想不起来。她最后的记忆是喝了一堆酒,头晕眼花地倒下,临睡前,仿佛听见他说了一句有关原不原形之类的话
她不安地看着章旭曦,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神热得跟外头的太阳没两样。
“你知道吗,罗兄?你让我想起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他懒洋洋地抱胸,整个坐上桌沿,看起来既潇洒又无赖。
“真的?”她尴尬地一笑,突然觉得喉咙好渴。“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人?”千万别说是我呀……
“一位姓桑的姑娘。”
她越是祈求,老天越不赏脸。
“她长得跟罗兄十分相像,只是她的皮肤没你那么黑。”简直像黑炭。“眉毛没你那么粗。”活像两条连体毛虫。“除去这两个差异,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章旭曦这番叙述,连同老天的打击,在在让桑绮罗的心脏承受不住。
她虽顶着一张笑脸,可心跳得快冲出来,不过她还是强迫自己微笑辩解。
“我想,那位桑姑娘一定不可能像我这般强壮吧!”她挺直背脊,刻意挺出萍儿漏夜为她赶制的厚胸。
“这倒是。”章旭曦忍住笑,点头回道。“像罗兄这等身材,一般男子都难望项背,更何况是一名温弱的女子。”
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是放声大笑。太好玩了,她平常一定没注意其他男人的身材长相,才会犯这种错误。
“罗兄不愧是人中之龙,此等厚背,就算我练一辈子也难以练成。”章旭曦板着一张脸,尽可能真诚地说道。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没说错,像她那种靠棉花垫出来的厚胸,还当真是练到死都练不出来。
由于他的表情过于正经,眼神过于诚恳,因此桑绮罗不疑有他。
她点点头,方能放下心来,不料他却又突然自爆内幕。
“老实说,我很喜欢她。”
章旭曦这一句简单的告白,立刻有如千军万马,把她定在最高耸的位置。
“章旭……不,章兄你……”她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
“我真的喜欢她。”他认真扣住她的双眼,所有玩笑都在一瞬间退去。“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
桑绮罗闻言愣住。他说她特别,是真的吗?他不是一天到晚骂她妖孽,诅咒她倒台,甚至拒绝让她帮他上药。
“我……不,我是说那个女孩,是怎么个特别法?”她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如此上上下下好几次方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聪明、不畏恶势力、充满正义感,面对一屋于的男人,又能说出一番道理把所有男人都击倒,这些都是她特别的地方。”章旭曦答。
回想起过去那些日子发生的事他就想笑,虽然他也是被击倒的男人之一,但他败得心服口服。
他一定是笑了,他猜。因为惊讶在她眼中成形,疑惑在她唇边打转,他知道她想问:“你不是把我视为敌人吗?”
在过去,是的。他是把她视为对手,一个比蟑螂更令人心烦的敌人。可当他的缺点越暴露越多,跟着发觉自己其实才是那只令人讨厌的蟑螂时,便不由自主地朝那双可以把他打死的鞋子靠去,期待自己有重生的一天。
他犯贱,章旭曦愉快地自首。
喜欢她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只想追随她脚步的人,就是这点,他才会来到这座客栈,和她不期而遇。
他面带笑容地等待桑绮罗的回答,而她却只能僵硬地微笑。
“听起来这个女孩真的很特别,难怪你会喜欢她。”她很想谢谢他如此看得起她。可童年的阴影,和他狱中的拒绝横亘在他们之间,教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他是真心的,更何况她现在是男儿身份。
章旭曦见状敛去了笑容。
是他自己活该,谁教他一再伤害她,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取得她的信任,还是再等等吧!
只不过……嘿嘿!在这等待的期间,他还是要报仇,绝不轻易让她好过。
“对不起,小弟没头没脑的就跟罗兄扯了这一大堆事,罗兄一定觉得很无聊吧!”章旭曦见好就收,免得他再继续闲扯下去,会泄漏他已看穿她就是桑绮罗之事。
“章兄你客气了,一点也不无聊。”桑绮罗大喘一口气。幸好他自己决定结束话题,否则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接呢。
“呃,小弟打从昨晚就在此叨扰,我看我还是赶紧回房吧!”不只他见好就收,桑绮罗也想乘隙开溜。
她匆匆忙忙地溜下床,冲到房门口,不料身后却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请留步,罗兄。”想溜?没那么容易。“你不必急着回房,因为从今天开始,你的房间就在这里。”跟他一起睡。
桑绮罗的脚步,果然因他这一句话而定住。
“你、你说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解释。“昨儿个夜里,你熟睡的时候,掌柜的敲了你的房门,说是想请你让出那间上房,我想反正咱们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住在一起,便自作主张替你答应下来,希望你不会介意。”
章旭曦一派悠闲地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不幸告诉桑绮罗,顺便请她节哀。
桑绮罗闻言瞪大眼睛。
她节什么哀?她是女的耶,怎么可以跟男人睡在一起,可她现在的身份又是男人,真是一团糟。
“罗兄,瞧你这眼神,该不会是在怪我吧?”惊恐、欲言又止,真是美丽极了。“在下以为,你住的那个房间是整座客栈最上等的厢房,如今掌柜的轻易要你让出,必定是有什么大人物驾临,说不定和咱们要查的案子有关,所以才贸然答应,还请你不要见怪。”
他说得岂止合情合理,简直就是完美极了。她能说什么?除了点头答应之外,她什么也不能说。
“那……那我去把行李拿来。”桑绮罗慌乱地投降。
“不必多此一举。”章旭曦连忙阻止她,免得她乘机开溜。
“行李我已经帮你拿来了,你尽避安心住下就是。”呵,报复的滋味真是甜美,他喜欢。
“啊?”看着放在角落的行李,桑绮罗再一次呆愣。
她一定要尽快查明真相,逃离眼前这个令人发疯的状况!
偷偷模模地来到之前那间可疑厢房的窗口下,桑绮罗已经快受不了这几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先不说连着几夜她是如何像惊弓之鸟地睡不安稳,就说昨儿,她差点没被突然闯进房的章旭曦吓死。
话说昨儿,夏末的天气异常炎热,几乎把人热掉一层皮。她当然也受不了此等炎热,连忙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差小二打来一盆冷水,打算好好擦拭一体。
她转过身体背对门,月兑下萍儿为她特制的男装,好不容易才把身体擦完,还没来得及擦到手臂之际,外头竟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吓得连忙抓起鼓成一团的男装便往身体套,还没能将带子系好,章旭曦便推门而人。
“罗兄,擦澡啊!”
章旭曦一看见桌上摆着的那盆冷水,就晓得她刚才在干嘛。
“是……是呀!天……天气热嘛!”她转过身微笑地面对章旭曦,同时祈祷他别看出什么破绽。
结果他只是看着她突然高了好几寸的右肩,凉凉地提醒道:“罗兄的右肩一定是被蚊子咬肿了,回头记得多抹些药膏。”
然后,他就悠哉悠哉地退出厢房,留下她拼命“消肿”。
都怪萍儿在她衣服中多缝了几层棉花,害她手忙脚乱地到处乱塞,无端长出厚肿的右肩来!
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看出她的不对劲,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情形,所以才会选在今晚冒险行动。
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筷子挑破窗纸,今晚她可是有备而来的。前一次因为意外碰见章旭曦那颗大灾星,害她什么都没看到,今晚趁着他有事外出,她非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确定目标后,桑绮罗尽可能地挺直腰杆儿,仔细观察房中的动静。
房里面总共有四女一男,女的个个貌美如花,男的则很年轻,脸上带着痴迷的表情。
莫非这些女人就是那富家公子所说的,王安抚史的家眷,她们又故技重施,设陷阱玩仙人跳?
桑绮罗不敢确定,或许他们只是纯粹在玩乐罢了,宜多观察。她定下心、竖长耳朵,倾听房里传来的声音,只闻丝竹乐声响起,接下来是一阵婬笑。
“你们瞧赵夫人这纤纤玉手多白、多细呀,小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手呢!”
桑绮罗看见身着翠衣的公子,执起一位美妇的手猛舌忝,样子看起来极了。
“就姐姐的手白呀,孙公子要不要也看看我的?”另一位美艳少妇也把手递过去。“孙公子瞧瞧,我的手是不是也跟姐姐的手一样白、一样美丽呢?”
少妇才说完话,但见姓孙的公子像一只饿狗一样,搂住那女子的腰便往身上抱,极尽之能事。
桑绮罗连忙收回视线,脑子有半刻模糊。
赵夫人?她们姓赵不姓王?难道说她们又改姓了?
再次窥伺房内的动静,这回桑绮罗的脑中已有不同的想法。只有一种人可以不断地更改姓名,这种人便是妓女。
她仔细观察那些女子们的动作,发觉她们笑得很夸张,一般好人家的女子不会这么笑。她再细探她们的谈吐,乃至于抚琴的动作,更加确定,她们是妓女无疑。
为什么这间客栈会出现这么多妓女?这些妓女和客栈有什么挂勾?只是单纯玩仙人跳骗取盎家公子的钱吗?
桑绮罗还来不及理清疑问,她的身后却突然传来大声的叱喝——
“谁在偷看?!”
喊的人是一名大汉,看样子该是客栈安排好,打算当场捉奸的“赵安抚史”,只是不小心先捉到偷窥的人。
桑绮罗立刻拔腿就跑。合该她不是当夜贼的命,头一次做坏事就被当场逮着,她该怎么办?
她非常努力地逃命,可惜她的脚程太慢,她跑三步也抵不过别人的一个大跨步,眼看着就要被当场活捉。
就在她以为再也没希望的时候,不知打哪伸出一只手臂,硬是将她拖往某个转角。
“救命——”
桑绮罗到口的求救倏然被某一张霸道的嘴吞没,紧接着的是一件足以覆盖两个人的披风,将她整个人紧紧覆住。
“嗯、嗯……”她拼命想挣月兑对方的箝制,哪知对方越吻越狂,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
她的脑子登时空了,她正被人强吻,而且她还天杀的不知道强吻她的人是谁!
这个时候刚好追她的人经过,一察觉有人便嚷着。
“就是你——”
“罗唆!”
吻她的人的斥责声,几乎和那大汉的叱喝同时响起。
“你没瞧见大爷我正在尽兴吗?竟敢挑这个时候打扰我!”说话的公子语气很不愉快,态度也不好,接着桑绮罗只听见大汉频频道歉。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请多原谅。”大汉边说边窥探披风里头的人儿,怀疑那里面藏着他要找的人。
桑绮罗只觉得头一直被往下压,贴在那人的胸口上,气氛怪紧张的。“既然知道认错人了还不快滚,当心我到掌柜那里告你一状!”那公子见大汉还不肯走,索性使出最后一招,大汉果然立刻走人。
桑绮罗的心跳,顿时跳得跟月兑缰的野马一样疯狂,因为她认得那个人的声音——
“你该死的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救她的公子把她拉起来。“你真以为凭你那三寸金莲能跑得赢身强体壮的大汉?!”
救她的公子恶声恶气地对着她发火,那个人正是章旭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