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是晕倒了。原来她被路人送进急诊室,注射一夜的点滴,一早还强撑着发烧的身子,准时到公司上班。而他竟完全没看出她的不对劲,只一味地要求她赶出简报数据,责备她写错字,咆哮她不该替他随便安排与罗董见面。
他是个自私的男人,一点也不体贴。
他没设身处地想过她的委屈与苦楚,只想着自己的,他真的太过分,太不近人情。
他不值得她待他好……
惊觉自己铸下大错,荆睿后悔不已,立刻开车送江雨燕回家,扶她进屋,安顿她躺在床上,喂她吃药。“妳肚子饿吗?想不想吃点什么?”他坐在床沿,怜爱地抚模她雪白的脸颊。
她摇摇头。“我吃不下。”
“那妳睡一会儿吧。”他柔声低语。“出出汗,烧比较容易退。”她没答话,睁着眼,怔怔地瞪他。
“怎么了?”他被她看得心慌意乱。
“你可以走了,下午还要开会。”
“我在这里陪妳。”
“我不用你陪。”她冷淡地拒绝。“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无语地望她,良久,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妳是不是很气我?燕燕。”
她默然咬唇。
“对不起,我刚刚在公司不该那样吼妳,我只是…气昏头了。”
因为彻夜找不到她,因为误会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所以他嫉妒了、抓狂了,恼恨她,更恨自己,所以才会失去理智。
“你不用跟我道歉。”她神情依然凝霜,侧过身子,背对他。
她连看也不想看到他吗?
他闭了闭眸,思及自己方才还指责她是在他面前演戏,只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应。“好吧,那妳好好睡一觉,我不吵妳。”他无奈地低语,为她盖好棉被后,起身离开她卧房,还她一个清静的空间。
他打电话回公司,说明自己无法赶回去参加会议,要助理帮忙改期,又交代了几件待办事项,然后坐在餐桌前,打开笔记型计算机。
他以为自己可以专心工作,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牵挂着房内正昏睡着的女人,担忧她身体情况。
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小时,他猜想她睡沈了,找出医药箱里的耳温枪,偷偷走进她房里,为她量体温。
她肌肤仍烫着,额头、颈侧,冷汗涔涔,他拧了一条冰毛巾,为她拭汗,帮助她降温。
她不安稳地睡着,偶尔,唇畔会隐隐逸出梦呓。
“为什么……总是我等你?”
她说什么?
荆睿低俯身子,凑近她,想更听清楚那模糊的呓语。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连晚餐也没吃?”
他一凛。她是说昨天晚上吧?他跟胡丽盈去约会,连通电话也不打,让她在办公室空等。他心一拧,懊恼地自责。“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
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做,或许是出自报复的心理,报复她竟那么云淡风轻地劝他跟另一个女人交往,也或许是刻意逼自己别将她时时挂在心头。
因为他以为她不在乎他,又气自己太在乎她。
“睿……”她哑声唤他,在梦里哽咽着,徒劳地伸手想抓住他。
他见她这副模样,忽然感觉心酸,胸口痛得难以自抑,不禁握住她的手,试着安定在梦里彷徨的她。
她紧紧拽住他,好似怕自己一松手,便永远抓不住他。
“睿,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她在梦里呢喃地问他,而他听着,悚然震住,脑海一片空白。
江雨燕是被铃声惊醒的。她茫然睁开眼,神智一时迷惘,两秒后,才弄清楚自己原来是躺在房里,而门铃正叮咚作响。她挣扎地起身,前去应门,但有人已抢先她一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口的访客,震惊地瞪着前来开门的男人。
“邓先生怎么会来?”荆睿面无表情地反问。
“我去你们公司找小燕子,她同事告诉我她发烧回家了,所以我才来这里探望她。”邓元弘朗声解释,顿了顿,目光清锐地在荆睿身上来回打量。“荆总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送她回家。”
“这样啊?”邓元弘点点头,视线绕过眼前傲挺的身躯,发现倚在墙边的江雨燕,关怀地扬嗓。“小燕子,妳怎么样?好点没?”
荆睿侧过身,让开一条路。
邓元弘不客气地走进来,在餐桌上搁下花束与水果篮,落定江雨燕面前。“妳看起来气色很差,烧得很严重吗?”
“我没什么,谢谢你关心。”她勉力扬起唇角。
“快来这边坐下!”邓元弘扶着她在客厅沙发落坐。“妳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削苹果给妳吃好吗?”
“不要了,太麻烦你。”
“怎么会麻烦呢?”他像兄长似地拍拍她的头。“妳在这里乖乖坐着,我马上就好。”
语落,他转身提起水果篮,经过荆睿时,步履一阵迟疑。
两个男人沉默对望,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紧绷气氛。
半晌,荆睿首先打破僵凝。“麻烦邓先生在这儿陪雨燕,我先回公司了。”
“你放心,交给我吧!”邓元弘爽朗地接下他的托付。
荆睿转向江雨燕,温声嘱咐:“妳好好休息,别急着进办公室,多请几天假也行。”
她震惊地瞪着他离去。
他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放心她跟别的男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之前他不是还骂过她不知检点吗?
难道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妳可以辞职,离开泰睿,离开我,我不在乎!
原来他不是一时气话,他是说真的,是真心话……
泪水叛逆地逃出眼眶,她锁不住,只好伸手掩脸,伤心地哭泣。
她还能等到什么时候?他还能任性地要她陪到什么时候?梦里,她凄楚的问话犹如一只远方的蝴蝶,轻轻地拍了拍翅膀,却在他胸海卷起千堆雪。
于是,他听见了,听见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叩问着他,问他到底是哪来的资格如此利用一个女人?
他听着,很疲倦,也不得不自嘲。
他以为经过这些年来,他的灵魂早就出卖给魔鬼,消磨殆尽,原来还存在着,原来还懂得质问自己,反省自己。
原来他还有良心——
荆睿苦涩地抿唇,孤身站在街边一盏路灯下,倚着灯杆,抬起头,凝望属于她公寓的那扇窗口。
客厅的灯温暖地亮着,他可以想象邓元弘正忙碌地为她准备苹果,或许还体贴地喂她吃。她是值得男人如此细心呵护的,虽然她总是表现得很坚强,但他知道她也有脆弱的时候。她不是个泪女圭女圭,却更能令男人心软,更令人想疼爱。
一念及此,荆睿黯然叹息,伸手探进西装口袋里,取出一迭照片。
这些照片是方才他在她屋里发现的,看来像是她和邓元弘去拜访一家育幼院时拍的写真。
而他反复观看,愈看愈感伤。
照片中的她,拥着一个个天真可爱的院童,笑容也和他们一样,甜美而灿烂,而她注视着镜头的眼神,好清澈、好透明。
那是一种还相信着这世间的眼神,相信这世间还有真善美。
他不记得她跟自己在一起时,曾露出那样的眼神。
呼吸蓦地在荆睿胸口郁结,他无力地颤着手,几乎抓不住照片。
苞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见识到的永远是世间的丑陋,看的永远是人性的尔虞我诈,听的是他的愤世嫉俗。
除了在她心里堆上层层恶意,弄脏她的灵魂,拉她跟自己一同堕落,他还能带给她什么?他什么也不能给。那个邓元弘,至少还能拍出她善良纯真的眼神,而他呢?她跟着他,做的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不是在男人面前装傻卖俏,套取商业机密,就是为了挽回他形象,送花慰问遭他压迫的人,力劝对方振作。
这样的她,快乐吗?
虽然她常常笑着,面对他时,言语活泼,机锋开朗,但她真的快乐吗?
荆睿用心回想,竟不能确定,因为他偶尔似乎会在她眼里看见一抹淡淡的忧郁,只是他当时漫不经心。
他给不起她真正的快乐,只会伤害她。
所以,他退让了,在与邓元弘对峙的时候,他回避了。他不能给她幸福,又怎能阻止另一个男人宠爱她?
他只是没想到,将她拱手让人是那么痛的一个抉择,痛到他的心跳好似要停止,血流不再滚动。
他没想到,他会像这样守在一盏路灯下徘徊流连,想走不能走,想留又太难。
暮色渐沈,当过了最深沈的午夜,而邓元弘仍然未离开她的香闺,星子从厚厚的云层后探出清亮的眼,窥探着这世间,窥探一个男人的真心。
他但愿天地都看不清楚,谁也别看透,因为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潘多拉的宝盒里,最后的珍宝―希望。
三天后,江雨燕才进公司上班。既然老板恩准她多休息几天,她便也找到合理的借口逃避他。
见她来了,他神态自若地与她打招呼,彷佛两人之前不曾发生过争执,闹过不愉快。
一切如常。
却又有些异常,他不再向她索求属于情人的亲密接触,与她保持某种有礼的距离,他仍然关怀着她,但只限于友谊。
界线已经划下了,是他主动划清的,她只能被动酊合。
她又气又难过,却高傲地不许自己在他面前卸下自尊,冷漠地玩他的游戏规则,扮演一个最精明干练的万能秘书。
“……今天下午,你要跟梁冠雅先生开会,晚上要出席台美商会的活动,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他淡淡地回话。“我已经邀了伴。”他邀伴了?江雨燕扣住PDA的手指一紧。“是……胡丽盈小姐吗?”
“嗯。”
他果然开始采取行动了。
她暗暗咬牙,努力从横亘着苦涩的胸口,找到呼吸的空隙。“既然你要跟胡小姐一起出席活动,需不需要我买份小礼物,或者订束鲜花送给她?”
“不用了,我会自己去买。”
他自己买?
这又是另一枚震撼弹,在江雨燕心海炸开惊涛骇浪。
从来不肯对女人真正用心的他,终于决定要用心了?
她收起PDA,将双手藏在身后,掩饰不争气的颤抖。“看来总经理对胡小姐——很认真。”
“不就是妳劝我要对她认真的吗?”他似笑非笑地望她。“我只是觉得妳说的有道理,决定采纳这个好建议而已。”他好狠,竟将一切缘由推给她,彷佛嘲弄她是自作孽,活该吃醋受罪。
江雨燕懊恼地别过眸。“既然这样,如果没什么事,我先退下了。”
“妳去忙妳的吧!”他平淡地允许她离开,连一句话也不跟她多说。
现在在他心里,她究竟算是什么?
一个办事利落的得力助手,或是普通的高中同学?她跟他,还算得上是朋友吗?她还能自满地以为他们的关系比好朋友更多一些些,更亲密一些些吗?
她还能欺骗自己,他们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她是他唯一也最重要的红粉知己吗?
他是不是在暗示她,她该离开了?
妳可以辞职,离开公司、离开我,我不在乎!
他愤慨的叫嚣反复在她脑海迥荡,她曾以为是气话,如今似乎已成真。
真的吗?难道他们的关系,真的已到了尽头……
一念及此,江雨燕蓦地深吸口气,忍住在办公室落泪的冲动,她回到座位上,逼自己定定盯着计算机屏幕,表情木然。
不能哭,不能当众落泪,她是专业的OL,她很能干、很坚强,她不会轻易毁了自己一直以来经营的形象。不能哭,否则全世界都会晓得她跟荆睿起了争执,而所有同仁都以为老板是最信任她的,唯有她,能软化冷硬的他。她是特别的,最特别的……
“雨燕,妳来帮我看看这份英文资料好吗?”一个女同事过来找她。“我总觉得有一段看不太懂,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哪里?我瞧瞧。”她接过资料。
“就是这里。”女同事指出疑问的段落,在她低头研究时,蹙眉打量她。“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病还没好?”
她一凛,连忙摇头。“没事,我好多了。”顿了顿。“我看这段应该是这个意思……”
她翻译给女同事听,对方恍然大悟。“对,没错,就是这样!原来之前是我想错了,真是多谢妳了,雨燕。”
“不客气。”她微微一笑。
“妳真厉害,怪不得老板那么赏识妳!”女同事赞叹。“大家都说他没有妳不行。”
真的不行吗?以前的她或许能以此自训,但如今,她可不敢这么想。江雨燕轻轻咬唇,勉力持住微笑,不许自己在同事面前露出一分动摇。“妳的气色真的不好。”女同事关怀地盯着她。“对了,要不要请妳那个热情的追求者来看看妳?他如果懂得把握机会,现在正是献殷勤的时候。”
“不用了,他前两天已经到家里探望过我。”
“他真的去了?好家伙!算他识时务!”女同事呵呵笑,显然当时邓元弘会前来探病,就是她一手促成。“手机拿来。”她忽然摊开掌心。
江雨燕一愣。“干么?”
“打电话给他啊!叫他来接妳下班。”
“不用了啦——”
“什么不用?男人追女人,本来就该负责接送当司机,不然还追什么追?快把手机给我,我替妳CALL他!”女同事不由分说地抢过她手机,开始拨电话。
江雨燕原想阻止的,发烧那晚,她已经很麻烦邓元弘了,他还坚持在客厅打地铺陪她,她真的很过意不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尝不可。
让邓元弘过来接她也好,这样荆睿就会知道她是很有行情的,无须总是痴痴等着他,他跟女人出席晚宴,她也可以跟男人约会吃饭。这是报复,或者该说,是一场女人与男人的战争,而战端,是他先挑起的。
到了下班时刻,邓元弘依约出现,抱着一束鲜花,俊朗的身影霎时吸引满室注目。
“小燕子,我来接妳喽!”他朝她走来,依然笑得那么灿烂耀眼,笑得令她不得不感到歉咎。如此真诚爽朗的男人,她竟能为了一己之私利用他,她真的很坏……
“妳可以下班了吗?”他问。
“还不行,我老板还没开完会,我不能先走。”事实上,她是希望他亲眼看到邓元弘来接她。
“既然这样,我陪妳等了。”邓元弘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她身畔。“对了,我带了一盒巧克力给妳,吃不吃?”他讨好地献上巧克力,
她取了一颗送进嘴里,淡淡的酒香瞬间在唇齿之间流溢。
“好吃吗?”她笑望他,正想点头时,一道低沈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后扬起。“这巧克力看来不错,哪里买的?”是荆睿!江雨燕身子一震,缓缓回过眸,令她惊讶的,他俊逸的面容竟浅浅浮着笑意。
“邓先生,你好。”这回,是他主动对邓元弘打招呼。
“我又来了,荆总。”
“来接雨燕下班的吗?”
“是啊!”
“那就麻烦你了,顺便带她去好好吃一顿,她病罢好,需要多补充些营养。”
“OK!我正有此意。”
就这样?江雨燕旁观两个男人和乐融融地交流,芳心沈落。
她以为他会在乎的,至少该有一点点吃味,但他——显然不以为意。
“这巧克力是哪里买的?邓先生。”荆睿问。
“这个啊,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怎么荆总也喜欢吗?改天我送你一盒。”
“不是我喜欢,我是想买来送人。”
他是要送给胡丽盈!江雨燕悚然领悟,蓦地弹跳起身。
“怎么了?”两个男人同时转头看她。她不说话,犹如一尊遭暴风雪冻僵的雪女圭女圭,凝立原地,面色苍白,眼潭幽蒙,静静地映照出一张教她心痛的男性脸庞。
她看着他,只看着他,不管是不是有另一个男人为她心动痴迷,她眼里,只有他。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总经理。”她机械化地吐落嗓音。
荆睿深深地望她。“好,妳进来。”
她随他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紧闭门扉,确保私密的空间。
“妳想说什么?”荆睿斟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她接过,失神地啜饮。
他也不急,倚着墙,耐心地等她收拾凌乱的思绪,整理出结论。
终于,她扬起眸,两束秋水剪成的瞳神,荡漾他的心―
“你是不是希望我辞职?”
他震住,全身肌肉紧绷,扣住水杯的指节泛白。
“我要听实话。”她凝定他。
他微敛眸,抹去脸上所有表情。“对,我希望妳辞职。”
天地崩毁了,她花费多年堆砌的自信瞬间坍落!原来她并不那么特别,原来他能舍得她离开。
“为什么?”她不愿相信,不能承受胸口那剧烈的痛,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把利刃在心上割,剜出血肉。
真的好痛……
“因为我不希望身上有弱点。”
他看着她,嘴角扬起半自嘲的笑―她不明白他怎还能笑得出来?怎能如此无情?
“……妳就好像我体内的毒,燕燕,我必须把妳清除得彻底,才能真正走自己的路。”
他的言语,和他的笑一样无情。
“你的意思是我拖累你了?”她嗓音岭颤。
“某方面来说,是的。”他别过眸,不让她看清自己深藏眼底的情感。“妳也知道我是多么自傲的一个男人,我不想老是有人在耳边叨念我这样做不好,那样做不对,何况还有丽盈―”
“为了跟她结婚,你必须彻底斩断跟我的关系。”她轻声接口。
“我就知道妳会懂。”他涩涩地勾唇。是的,她懂,从一开始就懂了,她只是一直自我欺骗,纵容自己怀抱着一线希望。
她总以为或许情势会有变化的,或许有一天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能够重到他愿意为她放弃野心,放弃婚姻的买卖。
她真傻!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为她不再执着?
他是荆睿,是魔王,怎可能为她而热,对她留情?
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江雨燕颊畔,热着她的脸,却冷着她的心,她颤然抬手,抹去斑斑泪痕,抹去所有的心酸与脆弱。
她输了,这场战争,她败得彻底,不得不认输。
她昂然扬首,莹莹泪光在眼里倔强地闪烁。
是时候该醒了,为他,更为自己,她的存在不能成为他前进的阻碍―
“好,我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