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是伦敦下雪机率最高的日子。
虽然说“最高”,事实上从天空落下雪花的时间并不多,但因为气温低,一旦雪花落下后,要它们在短时间内融化不太可能。
积雪的情况影响了正熙在必要之外出门的可能性,直至接到玮玲的电话。
“童正熙,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住在伦敦啊?”
接到电话时,正熙还真有那么几分惭愧--她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也许是因为这一阵子太乱了,所以忘了告诉玮玲她也到达日不落国的消息。
“没良心的家伙。”玮玲在那头说:“还好我神通广大,要不然我们这种不可能开同学会的人可能就此联络不上了,你知不知道。”
正熙在捧着电话,被念了半个多小时。
“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今天先饶了你。”璋玲说:“星期天十一点在西堤区的碎花裙见面。”
为此,正熙十点半就到,找了靠窗的位子,点了咖啡,乖乖等待。
差不多就在约定的时间,她看到半年多不见的玮玲,连忙举起手,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之下努力的挥着。
玮玲毫不客气的捏了下她的脸,“可恶,十一月就来英国居然不打电话给我,你不知道我住伦敦吗?”
“会痛,对不起啦。”揉着脸颊,正熙忍不住说:“好痛喔。”
“活该。”
侍者送上香气四溢的咖啡,玮玲啜了一口,总算露出笑容。
两人看了玮玲宝宝的照片--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团,但现在已经是个圆润可爱的小婴儿了。
正熙啧啧称奇,“婴儿的变化真大。”
“他现在比刚生出来的时候大上三分之二。”指着照片,玮玲笑咪咪,“现在还不会翻身,不过已经有一点样子出来的。”
母爱力量惊人,她一扫杀气,变得十分亲切。
“我在医院叫了两天才生出来,经历过生孩子的痛苦,我想我以后没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她接着开始叙述怎么被痛醒,两人收拾好需用的衣物到医院办了手续,她躺在病床上,从久久痛一次,到后来痛得要命,孩子却还生不出来,“我到后来连氧气罩都戴上了,因为太痛了,没办法正常呼吸。”
正熙听得心惊胆跳,“那你应该不会再生了吧?”
“为什么不?”
“你自己说痛得要死的啊?”
“因为我很爱孩子的爹,所以我愿意忍受那样的痛苦。”换玮玲满脸不解,“你跟潘才驹不打算生孩子吗?”
正熙正在喝咖啡,听到最后一句,呛了起来,狂咳不止。
“我跟他?”正熙一边咳一边说:“我跟他,咳咳,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咳,他把我当朋友,我,咳咳,我也是。”
妈呀,生孩子,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仅止于亲脸颊,如果这样就能生孩子,全世界早就人口爆炸了。
“名义上?”玮玲睁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喔,还是他有什么隐疾?”
“他没隐疾。”
“那你们是怎么回事?”
“因为台北门市在去年跟前年的主题展都办得很好,总公司问他要不要来接伦敦门市,当然,分店跟总店的格局完全不样,他很有意愿,但附带的条件是要夫妻同行,那时我们才约会过几次,不可能马上进入婚姻状况,他才说我们可以先当室友,而我们也的确这么做了。”正熙顿了顿,强调着,“所以,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虽然她有意略过重点,但玮玲却没有就此被唬过,“不想当他老婆,但又愿意跟他来?你会不会太奇怪?”
真是一针见血的三句话。
“哪有。”语毕,正熙掩饰性的拿起咖啡杯,要喝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见底,只好又尴尬放下。
“快点,诚实招来。”她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样子,“是不是为了官仲仪?”
“官仲仪?又关他什么事情了,我跟他?哈哈,我跟他,”正熙停了下来,虽然不曾忘记这个名字,但突然听到有人说起,还是让她心跳加速,“我跟他只是……同事而已。”
“是吗?”
正熙不想说话,于是指点了点头当作回答。
玮玲抽了一张面纸给她,“下次说谎前要记住,口是心非会让人掉眼泪。”
正熙低下头,生平第一次无法控制眼泪--有记忆以来,她就很少哭,因为哭不能改变现状,她宁愿拿相同的时间去努力,但此时此刻,她在离台北好远的城市,做着她觉得浪费时间的事情。
耳边,听到玮玲的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高二时,有一次为了社团活动,所以我很早起来准备搭最早的公车,那天好冷,雨下得很大,你知道我在公车站的红砖道上看到什么吗?”
正熙摇了摇头。
“我看到官仲仪蹲在地上,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大学生怎么这么奇怪,雨下得那样大,他的车就在旁边,人却蹲在地上一副很忙的样子,走近瞧才知道他用黄色的花瓣在排字。”
雨天?黄色的花瓣?
正熙眼中好不容易散去的水气再度凝聚。
“我在转角处等到他走后才过去,你知道他排什么吗?HappyBirthdayAlice。”玮玲的声音不大,但却力道万钧的直击入正熙的心,“那是给你的,Alice。”
***
回到布鲁斯贝利的公寓,正熙以最快的速度订机票,收拾必要的衣物用品,潘才驹正在开会,她于是留了纸条,带了护照朝希斯落机场直奔而去。
机场人多,地勤一阵敲打,给了她一记标准的抱歉笑容,“直飞要九个小时后才能有机位。”
转香港又不见得立刻有飞台北的机位,正熙一咬牙,“我等。”
因为太过仓卒,所以她只好提着行李在机场,等。
蓦的,耳边听到一抹惊喜的声音,“童正熙?”
正熙抬起头,看到一张亮丽已极的笑容,是官仲仪的室友之一,天际航空的空姐林辉煌。
她脸上完全是他乡遇故知的那种高兴,“你怎么在这?”
“我有急事要回台湾,在等机位。”
“这样啊,你等一等,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正熙原本不抱期望的,没想到她还真的因为这样上了飞机,付经济舱的钱却因为经济舱没有空位而被安排坐头等舱。
宽大舒适的地方,除了她以外,只有一名男客。
月兑下大衣后的林辉煌穿着航空公司招牌旗袍装,身段玲珑得非常诱人,“我们空厨很好喔,你要吃什么都跟我说,别客气。”
她端坐在离正熙不远的地方。
没多久,林辉煌起身,几乎是瞬间,头等舱中唯一的男客开口,“西瓜妹,你要去哪?”
“去拿菜单。”她没好气的回答,“还有,我有朋友在,不要这样叫我。”
不一会儿,她带着两份精心制作的菜单出现,男客点了几这东西,但正熙吃不下。
“老实说,我觉得你瘦好多喔,所以不能不吃。”林辉煌研究着菜单,“啊,这样好了,我请空厨煮一个牛肉汤,喔,不,我上次听官仲仪讲那个骨头的故事之后到现在都觉得四只脚的动物好恐怖,海鲜汤好不好?”
正熙在盛情难却下点了头,“谢谢。”
她笑笑,“你不要客气,”
没多久,食物就送上来了。
“有次在看探索频道的考古节目时,官仲仪说了一个把人骨头当牛骨头的故事。”林辉煌做了一个鬼脸,“他形容得很恐怖,害我后来只要看到牛骨类的东西,就会觉得那是人的骨头。”
应该是个笑话,但正熙却笑不出来。
她现在一方面觉得轻松,一方面又觉得沉重无比。
轻松的是她终于甩月兑了“金钱等于安定”的既定想法,沉重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官仲仪。
离台北越近,她反而有点近乡情却。
她怎么会笨到这种地步,看到小惠哭就以为她很后悔,其实不是,如果小惠不爱孩子的爸爸,根本连考虑都不考虑了。
玮玲说:“我爱他,所以从来不觉得是忍耐或是委屈。”
苞自己喜欢的人,一切都会变得有意义。
辟仲仪,那个从来跟自己不曾谈过恋爱的人,让她真正思考自订价值的正确与否。
当然,她可以很嘴硬的说,金钱当然等于安定,只不过,安定不等于爱情,要不然她不会跟梦中情人同住了两个月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潘才驹耶,去年此时,她跟小惠、媚媚三人一起过情人节,她还发下豪愿说嫁夫当嫁潘才驹,现在真的让她嫁到,她却跑了。
跑去追一个给了她很多时间跟很大包容的人。
他的喜欢,从来不让她感觉到为难。
虽然还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什么,但若回到台北,她总会想出第一句话该是什么……一定会的。
***
下机后,林辉煌被头等舱中的男客半拖半拉的上了一台宾士车,正熙则拖着行李直奔淡水。
计程车在车流中前进,进入台北,进入淡水。
眼前是官仲仪住的日式旧房舍,他房间的灯亮着。
正熙伸出手,碰到了门铃按钮,却没有勇气按下去……台北的第一夜,以在朱红色的大门前罚站三十分钟结束。
第二天晚上,她再度出现在大门口,练习着昨天已经说了一整夜的话——我知道那个生日快乐是你排给我的,我想跟你说谢谢,还有,我现在才发现自己选择了并不适合自己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原谅我。
她练习了很久,只不过,看着第二扇窗户中射出的灯光,她停在按钮上的食指却迟迟按不下去。
此后,第三天,第四天……
第六天,在她连食指都还没举起来的时候,门开了。
因为两边都没料到会有人,门里门外齐齐啊了出来,韩凯圣惨叫尤甚,几乎已臻恐怖片水准。
正熙连忙扶住她,“是我,是我。”
“童……正熙?”韩凯圣白着一张脸,“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找官仲仪。”眼见第二扇窗子的灯没亮,正熙说:“他不在,我明天再过来。”
“仲仪哥已经离开台湾了。”
“离开台湾?”打击过大,她能做的也就是重复这句话。
“他十二月底就走了,说是要进行一项大规模的挖掘工作。”韩凯圣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她知道他不会在台湾久留,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一直以为只要回来,就一定能见到面……咦……不对。
正熙突然想起,“我前几天来的时候,看到他房间有灯光。”
“那是新的房客。”
新、的、房、客?!
房间中的人不是他,那她这几天对着那抹灯光出神到底是为什么啊?她的思念,她的勇气,好像在瞬间消失殆尽。
早知道她在飞机上就老实告诉林辉煌说自己是要回来找官仲仪的,偏偏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说了有急事,结果六天过去,每天在淡水的日式旧建筑外面看着别人的灯光站半个小时,白白浪费了这些时间。
“你等我一下。”
丢下这句话,韩凯圣跑了进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一张纸,“这是仲仪哥的联络地址。”
***
加州,CYL工作大楼。
冬天十度的平均温对亚热带的人来说虽然偏冷,但官仲仪仍无法否认旧金山是座好城市。
甚且可以说,是最棒的城市。
CYL工作大楼位在联合广场敖近,这里交通便利,人文萃集,还有,永远有新鲜人。
堡作室目前正进入紧锣密鼓阶段,一月底,他们大队人马将带着一笔为数可观的资金进入埃及,挖掘,然后重现。
斑曼的两大爱徒——官仲仪与德国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检查检查再检查,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太过偏远,避免状况发生的最好方法就是详细的检查。
在工作室打工的大学生凯司气喘吁吁地从电梯冲进来,“官博士,有人找你。”
“二十五岁左右的中国女生?”
凯司咦的一声,睁大眼睛,表情十分疑惑。
辟仲仪微微一笑,“中国人是很神秘的。”
终于来了。
他拉开抽屉,将放在最上面的那封信放在大衣口袋,朝电梯走去。
***
正熙这辈子还没有这么忐忑过。
她在楼下绕着中庭的喷水池走,口中喃喃复诵的是那个被她一改再改的道歉版本,越过海洋之后,现在已经变成--我不知道这样讲有没有用,可是,我现在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不管你生气还是不原谅,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对不起。
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第一遍,第二遍,第N遍……
正熙觉得自己练习得很好了,可是就在看到官仲仪的瞬间,那简单的五十个字通通不翼而飞。
她想不起来。
一句都想不起来。
她唯一做的就是呆呆的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她要说什么……喔,对……
“嗯,那个,我知道,呃,可能没用。”她结巴了,她本来就在不安了,他脸上的笑容让她更紧张,断断续续的情况比第一次Callin进现场节目的观众还要厉害,“等一下。”
正熙从包包中拿出纸笔,靠着喷水池旁的围栏写了起来,待确定写好那五十个字后将纸条交给官仲仪。
他看完纸条,微微一笑,接着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信封,“有人托我转交这给你。”
正熙狐疑的接过,谁知道她会来找他?信封里又装了什么?
待看清内容物后,她“啊”的一声,她的离婚协议书?她居然忘了拿走?
她捧着那张从英国飞来的法律文件,惊愕异常,“怎么会在你这?”
“潘才驹寄给我的。”
“你们一直有联络?不会吧?”
辟仲仪好整以暇的回答,“我们有的只是手机。”
正熙一怔,喔,天啊,手机?她居然忘了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他看到你留的纸条后,就把这张协议书用国际快递寄出来了。”官仲仪看着她,好笑中又带着温柔,“他还告诉我,协议书就放在玄关上,好像是有人因为太过匆忙所以忘了带走。”
好想钻到地洞里去。
她急匆匆而来,却忘了手机很方便,还有,她那张注册前就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正熙。”他唤她的名字,眼中有种幽柔的光芒,“过来这里。”
正熙依言移动脚步,一下被官仲仪拥入怀中--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拥抱。
她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肩膀,心中感到莫名安心。
“看到你,我很高兴。”他在她耳边低语,“告诉我,你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你的。”
靶觉到他吻了自己的耳朵,加重了拥住自己的力道。
长时间以来的焦躁全不见了,她的犹豫,她的挣扎,她的痛苦,所有的疑问都在这双肩膀上得到了解答。
因为喜欢,所以有办法快乐。
“我接下来要去沙漠,日夜温差大,卫生条件也不好,物资缺乏,最重要的是,小组会那里待上很久。”他的声音柔柔的,“天气干燥,车子不太好开,骆驼也不听话,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用小软刷清理那些千年前的骨头砖头,当然,除了象棋跟扑克牌之外没有任何娱乐。”
“我跟你去。”
“真的?”
“嗯。”她将脸埋在他的肩上,“我在想,在沙漠谈恋爱应该是很特别的事情。”
“我们还不够特别吗?”他的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别人的恋爱是一二三四垒,我们刚好颠倒过来,我们做了四次,才有了第一次的拥抱?”
“三次。”
“四次。”
“明明就是三次。”
“所以说你那天醉了,几次都记不得。”
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争执,好像就是真正的幸福,即使他们从来不属于彼此,但遇到对的人,就是会有对的感觉。
“穿越时空爱上你”中的梅格莱恩回到古代会很奇怪吗?正熙现在觉得一点都不奇怪,因为爱嘛。
对她来说,那不叫放弃,而是另外一种得到。
委屈?一点也不。
他们还没恋爱,但是--正准备开始相爱。
品尝完童正熙与官仲仪的酸甜情味后,敬请期待简薰花园浪漫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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