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琴湖上,漫天大雾。
朱时京在高远府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雾,晚上睡在房中,都能感觉到雾气从窗棂进来,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头发跟枕头都有些湿,薄被模起来一阵水气。
明明是夏日,却被这雾染出一些秋天的味道。
这个时节船上应该没有准备烤干的火盆……算了,不过一晚而已,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幸好船还停在湖边,等市集开了,再让那些小厮去买个火盆,顺便换床新被褥。
湿,朱时京整晚睡得不是太安稳,睡睡醒醒,不知道是第几次睁眼,天终于亮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应该病了……
盎贵出身,他不是那种生了病却没有感觉的人,他现在脸烫,手凉,还有点晕,这下可好,不用上京了。
他自小喜静不喜动,一旦病起来,总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调养,为了自己着想,他现在得……回家。
希望他桌上那封留书还来不及送到爹娘手上。
最好的状况是,他悄悄从小门进去,回到自己的院落,把那封留书烧掉,更衣过后,差人去请风大夫,一切不着痕迹。
会跟韵音撞上也无所谓,由于他会卧床一阵子,韵音即便是衔命而来,但一个闺女总不好进出男子的房间,所以,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避开娘跟姨母的好意。
谤据过往经验,他在半个时辰内会大热,他得快点回去,因为大热很难照顾,尤其现在正值夏天……
桃花梳洗过后,扎好头发,跟春晓一道到了厨院,大厨娘指着那一箩白菜跟一箩黄瓜说,“把这洗一洗,把那切一切。”
“是。”
两人一左一右抬起小木桶到了水井边,打水,洗菜。
大厨娘吩咐完,便去验菜——都是一大早才从菜田拔出来的,每一棵都长得漂亮,没有虫蛀的痕迹,模样也鲜女敕翠绿,即便一看就知道是悉心照顾的,大厨娘还是一棵一棵,一把一把掌起来细细看。
这些菜,都是主人家要吃的,由大厨娘亲自看过,然后其他几位厨娘洗,煮,至于桃花跟春晓每天早上洗的两大箩,那些是给丫鬟仆婢吃的。
大厨娘挑完,写了条子,那些菜贩们便自行去找帐房先生取款,剩下的菜再拿到酒楼去卖。
虽然麻烦些,不过朱府出的价钱比酒楼好,给银也爽快,因此专种富贵蔬菜的菜贩们都乐于多绕这一趟。
很快的,厨房前的小院落,又只剩下桃花跟春晓淘水的声音。
“春晓,这几日,大家都在忙过端阳,那我想问问……”桃花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端阳……是什么节日?”
春晓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吗?”
“我这几天才第一次听说。”
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得大扫除啦,得买东西啦,老夫人跟其他夫人们还选了日子要去上香呢。
原本她还以为是祭祖,但后来看看又不像。
她知道自己见过的世面不多,不敢乱问,怕让人以为云族的孩子都是傻瓜,今天刚好几个厨娘不知道要去仓库拿箩子还是什么,没人在,于是想让春晓跟她解释解释。
春晓自己也是个土丫头,难得有机会表现表现,很努力解释着端阳节的由来跟活动,说高远府这几年开始有竞船,很有趣,接着形容那船身如何,岸边如何,总之热闹非凡,听得桃花一楞一楞。
桃花问道,“吟琴湖上都是莲花跟莲蓬,连小舟子都不好过了,要怎么划船?”
“湖水有支江的嘛。”
桃花更奇怪了,“支江的水不是都挺小?”
鸳鸯谷的三千河其实也有支江的,可连狗都嫌那水太浅,不爱去。
春晓哎唷的一声,“你想想看,要造一艘龙船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啊,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参加,在抢彩头的都是一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嘛,万一跌到湖里又不懂水性,那多麻烦,所以干脆办在支江,一来是顺流,不用划,船也会前进,最主要的是水浅,万一真的掉下去,站起来就行。”
桃花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很奇怪,“这样有什么好玩?”
鸳鸯谷也有竞赛跟祭典,大家都是尽心尽力的,从来没有哪件事情因为怕麻烦就随便做做……
“这就是丫头与少爷的区别。”春晓再度拿起一棵大白菜剥着,“像沈家少爷哪,年年龙船都快得跟飞一样,也不真的是他在划,他早先三个月就去湖边寻了几个力气大的渔人,每天训练,那时间只要去支河都可以看见那队六人龙船在河里顺流又逆流地练习,别人家都只练一个月,他却练了三个月,当然就不同了,端阳当天就见沈少爷一声吆喝,渔人努力划桨,三少爷负责抢彩头,就这样。”
“好……”好怪哦。
“不过呢,我也不是在说少爷们坏话啦,那些渔人多亏少爷们爱玩,年年都可以赚这龙船钱,要不那个时节,莲花满塘,根本没办法捕鱼,靠着摘莲子那点收入,一家老小大概要喝西北风。”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直接给银子不是快些。”
“那很伤人自尊的,你看先前那个陈婶,大厨娘瞧她一个寡妇要带三个孩子,想把她卖的那些烂菜都买下来,陈婶却不肯,说要给孩子当榜样,靠自己一点一点卖,女人家都这样了,何况是男人,直接给银子,心里一定更不铮服的,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春晓一副她没救的样子,“难怪婉姐要我看着你,这么傻……还好你是进来朱府,要是到外面,恐怕要被欺负的。”
桃花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别笑我。”
两人嘻嘻哈哈,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边墙听得入神——朱时京今天依然有些狼狈。
上次是尘土之灾,这次则是被大雾浸了一夜,头发微湿,衣服也有点潮,因为发热脸色有点泛红。
为了不想造成争相走告的灾难,他还是选择从小门进出,没想到却让他听到这番话。
——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
——有个名目,不管给银子还是收银子,都舒服一些。
当初他就是跟沈大贵,贺之哉赏莲时,听见渔人叹息,询问才知道原来每逢莲花开,鱼舟便无法行。
岸边三十几个渔人,人高马大,但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莲花,都是一脸无奈。
莲女笑,渔人苦。
渔妇抱着孩子哄,那孩子哭哭啼啼,怎么看都是饿了。
当时刚好近端阳,于是他便想,不如就请几个大户少爷一起来竞船吧。
贺之哉是知府少爷,让他回去跟他爹说一声,隔天便差人来说没问题,爹爹答应了。
沈大贵爱玩,朋友多,于是由他负责放话,高远府的知府少爷跟首富的朱家少爷要竞船,一船六人,有兴趣的人可以跟知府少爷说声,沈大贵又说,他已经请了几个渔人帮手,一个人十两银子,绝对是他赢。
这下那些想竞船的少爷们都知道要去哪里找帮手了,也知道该给多少钱。
连爹娘都以为他跟贺之哉竞船只是贪玩,没想到……
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这丫头……一点也不傻。
咳……
两个丫头齐齐转过头。
两人一般诧异,只不过一个是防备,一个睁眼。
那叫桃花的丫头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朱时京清清喉咙,想讲话,合发现喉咙,嗯,很干。
见他不说话,桃花走近了几步,仔细看他脸上神情,问道,“你病啦?”
朱时京点点头,对她招了招手,想让她扶自己回竹院,但是喉咙真的太干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桃花,他是谁?”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有戒心的丫头问。
“喔,他叫金拾诸,是别的院落的。”
“那怎么来这?”
朱府人多,对于这点规矩颇严格,谁伺候那个院子,清清楚楚,不能乱走也不能乱闯,就像厨院,除了几位厨娘跟她们两个负责洗菜跟劈柴的丫头之外,是不会有人来的。
桃花被这样一问,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他是被辞掉的,春晓一定会要他快点出去,可他现在生病了,而且看他的样子,恐怕在沈家那个朋友也没能力帮他。
“春晓,我扶他到柴房去,如果大厨娘等下问起,就说……说我很快回来。”春晓看出她想要收留的意思,连忙阻止,“你傻啦,他生病了跟婉姐说,婉姐自然会叫那个院子的人来带走,怎么带到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