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丁伯虽然因为年老而卸下包家总管的职务,但每个夜里他还是要起身到主屋去巡视一趟,才能放心就寝。
提了一盏小灯穿越长廊,从季鸣房门口经过,他伫足了一会儿,从没阖上的门缝中看到季鸣少爷正站在书桌旁斟酒喝。丁伯叹了口气,知道少爷是为了什么事在烦心,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必少爷今晚一定不好过,因为明日一早,他就要上飞机往英国去了。看见他孤灯一座,酒杯一只,酒瓶一罐罐地打开住肚子里灌,丁伯就心疼得不得了,偏偏刚从外面回来的他又没带回任何好消息。
这几天,丁伯常到少爷与凌小姐的公寓门口去等她,他要去告诉她少爷的一片痴心,告诉她季侬小姐的恶毒心肠,让凌小姐在少爷明天上飞机前拦下他、别让他走,奈何怎么也等不到她。
丁伯知道,只要凌小姐在家,屋子里一定灯火通明。可是最近几天她屋里一片黑暗,想必是不在家吧?他也曾经不死心地打电话到杂志社去,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凌采瞳这几天没有来上班,不过前几天打过电话来请假——虽然声音怪得不像她本人。丁伯叹了口气。与其说她躲起来,还不如说她从人间蒸发了。
四处碰壁的丁伯虽着急,却不晓得该上哪儿去找她;他甚至遗憾地想,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没分吧,也许老天爷不想让他们在一起,才做了这样叫人无奈的安排。
丁伯看了举瓶痛饮的季鸣少爷一眼,悄悄离去,独留他一个人伤心。在丁伯绕过转角离开之后,一抹邪恶的影子偷偷溜入季鸣的房里。
“季鸣哥,你在喝酒?”季侬站在他面前,暗数桌上的空酒瓶有三支,未开瓶的有七支。啧,他想醉死啊?她媚声道:“什么事这么想不开,非得要借酒浇愁不可?”季鸣睁着五六分醉的眼睛瞪着她看。季侬?为什么她的脸看起来诡计重重?“没……事,呃!”
“是不是在为明早要去英国的事烦恼?”季侬以为他醉得不明人事,便放心地将真面目暴露出来。“放心,那个贱女人没有办法跟你去,但是你还有我啊!”
贱女人?谁呀?季鸣觉得他的头好痛。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订妥机票了,明天送你上飞机之后,我马上搭下一班飞机去跟你会合。”
“会合?”季鸣重复她的话。
“是呀,你高不高兴?来,为了庆祝我们美好的英国之旅,我也来陪你喝一杯。”季侬看他灌了三瓶Whisky,觉得这种褐色的玩意儿似乎不错,也给自己倒了整整一杯,一口气灌下去,马上头昏眼花。“哇,哈哈,这酒怎么一喝下去头就晕了?”
“呃,你喝太多了啦。”季鸣抢回酒瓶,看着她摔在地上的糗态。“奇怪,呃,你在美国没喝过酒吗?不然怎么一喝就倒?”
这一问就问到季侬的伤心处,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这……还不都要问你。”“呃,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为了你,在美国什么都没玩到。”季侬醉语连连又哭又跺脚。“以前爷爷说要我长大后当你的新娘,我为了配得上你,所以在美国拼命读书,放假不回台湾也不出去玩,一直在屋子里捧着书努力读,连迪斯尼乐园都没去玩过……”
“可怜的孩子,辛苦你了。”季鸣滑子,也坐在地板上,第一次他如此真心真意地用厚掌揉揉季侬的头。
“谁知道我一回到台湾来,呃,就听到你移情别恋的消息。”
“你一定很伤心。”大概都是因为爱情不如意吧,他听到季侬这么说反而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何止伤心,呃,我简直震怒。”季侬再为自己倒了半杯酒,吞了下去,这下头昏眼花得更严重。“我一直在想,是哪里来的骚狐狸、贱女人敢来跟我抢走你?后来我呀,派人去查,呃,才知道她是凌采瞳。”
“凌采瞳”这三个字撞进季鸣的脑中,他的酒马上醒一大半。
慢着,让他想想季侬刚才说了些什么话,季鸣捧着作痛的头,她说……骚狐狸、贱女人……派人去查她?
这是季侬说的话?季鸣全醒了,他马上跳起身,抓起地上烂醉如泥的季侬。“你去查采瞳?”他从牙缝中迸出一丝火药味。
“是呀,呃,她的过去很精彩哦。”季侬早已醉昏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个精彩法?”季鸣突然觉得有股怒气冉冉而升,季侬到底是在说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他绝不让她好过,因为——采瞳最憎恶别人去查她。
“就是……哎呀,很复杂啦……反正他们家的人都死光光了,呃,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已……她哦,克父克母又克她弟弟,简直是个大煞星,呃,所以我从中破坏你们,还真是做对了,免得你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季侬……破坏他们?季鸣伟岸的身子颠踬了一下。
“我呀,先去闹她,呃……再设计让她跟你反目……最后呀,再让她知道想高攀上你……难哦,所以季鸣哥今天才会在我身边呀……呃……”
季鸣气急攻心,他一手挥掉桌上所有的酒瓶。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先被设计好的,他顿悟,恐怕从季侬套问住址电话的那晚,他就踩进陷阱里了。季鸣脑中掠过一串画面,季侬登门拜访、被采瞳抓伤,一直到她“巧合”地要求他带她到哪些地方去玩,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季鸣用力扯住头发。他怎么会那么大意,一点都没察觉?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季鸣气得咬牙切齿。
“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我抢、抢回你有什么不对?”季侬醉得把实话通通说出来。“呃,我自从知道凌采瞳的底之后……就很清楚她的弱点在哪里哦……所以我派人专挑她的……弱点找她麻烦,呃,我想……现在她一定一个人在那里怕……怕得要死!”“你对采瞳怎么样了?你快给我起来说清楚!”
“哎呀……别吵啦……人家想睡……觉啦……”季侬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不清。季鸣毫不客气地把她拽起来。“季侬,你起来,你说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呃,真的啦……别吵了,让人家睡觉嘛……你、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去看……看人家的衣柜里……有调……查报告书跟……收据啦……”
季鸣粗暴地丢下她,迅速地奔出房间,所有的酒意全消散光,现在他的脑筋清醒无比。该死!如果季侬说的是真话,那……采瞳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承受什么非人的遭遇?他冲进季侬的房里,掀开衣柜左翻右找,找出一只可疑的手提箱,他颤巍巍地掀开箱盖,把最上层一张往英国的单程机票与护照丢开,赫然发现三份扎实厚重的卷宗。卷宗一:凌采瞳与包季鸣的相识经过。
卷宗二:凌采瞳的跟踪记录。
卷宗三:凌采瞳的童年记录。
季鸣内心交战不已地握着第三份卷宗,只要他一翻开封面就可一窥采瞳的过去;但是……他答应采瞳不去查她的,在这节骨眼上,他到底还要不要信守诺言?
季鸣一咬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讲狗屁不通的君子风度?酒后吐真言,照季侬的醉语判断,她一定派人对采瞳不利,采瞳的弱点就是从这叠资料里找出来;所以,如果他想救采瞳,就得先从这卷宗里找出蛛丝马迹才行。
季鸣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翻开第一页——一张放大的照片影本呈现他眼前,从无神的双瞳中,他轻易看出这是采瞳的童年照。季鸣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赫然发现这是张剪报,仿血迹的墨印与粗黑的标题不停在他眼前放大扭曲。季鸣勉强定下心神,往下读:凌宅血案夫妻同赴黄泉路疑系口角所致受困三日甫见天日父母亡可怜稚女何辜本报讯西螺昨日惊传役人命案,警方获报复赶到凶案现场勘验,除了寻获两具尸体外,还救出一名生还者。初步研判为夫妻口角酿成的悲剧,全案正由西螺警方全力侦办中。根据调查,死者凌重绅〈男,三十七岁〉、黄容芬〈女,三十六岁〉本为夫妇,已分居数年,尚未办理离婚手续,其中黄女为登记有案的失踪人口。警方调查,凌重绅素有酗酒恶习,与黄容芬感情不睦已久,一年前黄女疑因不堪同居虐待,与林姓男子私奔,凌重绅于今年年初向警方报案列为失踪人口。十日前,凌某与黄女的稚儿凌×毅〈男,五岁〉车祸身亡,警方怀疑黄女得知消息后,因丧子之痛才回凌家处理丧事,因细故与凌重绅发生口角,两人混乱中拿起水果刀,在抢夺中失手将对方刺死。
警方获报复,两人已气绝多时;经地毯式搜查后,警方在凌宅一间黑暗不见天日的储藏室里发现一名生还者凌×瞳〈女,八岁,凌氏长女〉,显然已受困多日。凌×瞳月兑困后,迟迟无法接受父死母亡亲弟早夭的残酷现实;对于命案细节亦无法提供进一步的资料,经侦讯后,目前已将她移送到社会局接受心理辅导……
季鸣看到这里,已经没办法把相关报导看下去。为什么采瞳提都不提她的过去,此时已有了最残酷的解答;冷冷的字句化作剐掉心头肉的利刃,凌迟着他。
季鸣双手抖着,这篇报导勾勒出小女孩当年的悲惨遭遇,而那小女孩……就是采瞳!他浑身一震,眼前浮出采瞳向来平静无俦的容颜,那之下,竟隐藏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季鸣心中沮丧不堪,又悔又怒。他气,气的是采瞳背负这么大的包袱,却从来没要他帮忙承担。六年来他是她惟一亲密的人,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绝对可以滴水不漏保护采瞳,使她不受任何伤害,包括过去的魅影。但采瞳却从来没试过让他站出来为她遮风蔽雨,这是否意味着采瞳根本没把他当作要依赖一辈子的男人?
这种想法让季鸣感到受伤,然而他更后悔,悔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想知道。他总是刻意逼采瞳告诉他这些早该随着尸骨一起被埋葬的过往,逼她说、逼她回想……shit!他早该晓得她有苦衷,结果他却像个专揭疮疤的人,硬生生把采瞳推去面对这些事!季鸣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些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情愿被洗脑,忘得一干二净,重新过日子;他绝对不会像采瞳一样,选择留在他身边饱受一再被提醒的痛楚。
采瞳呵采瞳,你真是……傻!你怎么这么不懂保护自己,明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带给你伤害,还默默忍耐了六年。你的忍气吞声比断然与我分手更让我心疼,你知道吗?季鸣强压下胸中泛开的苦楚,与其让采瞳跟着他活在比死还不如的过去梦魇中,他情愿放她自由、然后逼自己心死!但在那之前,他要知道:为什么采瞳肯傻傻地任他折磨?她的傻,让他既不解、也不忍啊!
季鸣掂掂手中的重量,这只是文字叙述的第一页,之后还有厚厚一落,他不忍逐字去看采瞳受过的苦难,他迅速翻过,发烫的双眼捕捉好几段冰冷的文字叙述——强烈自责整个家庭悲剧都是她当时没有及时扑上去救凌采毅所导致……
谣传此女克夫克母克手足,亲戚不愿认养,并受同侪排斥,以防灾难上身……接受社会局心理辅导后,仍无法接受黑暗密闭的空间;对于从黑暗的密室走到光明处,有无法矫正的恐惧感,推断是曾被锁在储藏室里连三天以上,之后即遭逢家破人亡的缘故……季鸣心如刀割,采瞳受了那么多苦,居然没有疯掉、没有自残生命……天哪!朝夕相对,他竟不知她的苦,要是早知道她的过去如此灰暗,他一定会对她更好千倍万倍……握住拳,季鸣停止自责,他没有时间在这里蘑菇,采瞳还在某个角落等着他去救!想到这,他精神一振。他已看过这份报告书,可是季侬到底采取什么手法伤害采瞳,他却连个底都没有。季鸣烦乱地将报告书往上一抛,几张纸片缓缓地飘落到他身边。
他抓起来一看,是收据!
委托事由:用厚布盖住凌采瞳住家的窗户,破坏电力系统。
季鸣一见,内心了然;采瞳怕黑,季侬就用最狠的这招对付她。他眼尖地注意到委托日期是四天前;如果公寓的电力系统真的被破坏的话,那采瞳起码被困了三天以上。老天保佑,这是旧事重演啊!
季鸣这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想杀人的冲动。在他喝酒、自怨自艾、订机票整理行李的这几日,采瞳到底在什么样的炼狱里被孤单与恐惧啃噬?在黑暗中她一定连动都不敢动,经过断水缺粮的这几天,她……还活着吗?
季鸣把收据往地上一摔,回房找出钥匙往外冲,他要马上去救采瞳!
他发誓,万一采瞳有个三长两短,他会让这些家伙拿命来抵;就算采瞳没事,他们也休想躲过下地狱的命运。总之谁敢动采瞳,谁就要有受死的准备。
就算贵为包家养女的季侬,也不会是例外!季鸣的双瞳温度瞬间降为冰点。超车、闯红灯,只要能减少一秒到采瞳身边时间的任何动作,包季鸣全做了!他飞车赶到他与采瞳合租的公寓,随地将车一停,便狂猛地冲向公寓大门。在这短暂的十秒内他抬眼往上一望,果然!他们租下来的房间一片漆黑,但这更加深他的恐惧。他在飞越上楼梯的时候,住在楼下的王太太刚好要进屋子里。
“嗨,包先生,最近你和你太太去旅行对吗?”王太太胖胖的圆脸笑得非常可亲。“我从好几天前就发现你们不在了。前两天听对门的吴先生说,我们这栋公寓里有些闲杂人等出入,如果你们夫妻下次有远行,就先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帮你看门。”
深夜里,她热心的瞎扯淡加重了季鸣的慌乱,他们的公寓真的好几天没人出入了?那不就等于采瞳真的被困住?还有,这地方有闲杂人等出入,指的是不是季侬花钱请来的那帮人?季鸣连应都没应,一个箭步冲上楼。
站在熟悉的门口,他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在打开门揭晓一切之前,他还可以抱着微弱的希望,以为采瞳没事;但是门推开后,采瞳是生是死就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了。他指尖僵硬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在心里做了最坏最坏的打算,然后轻轻一旋——季鸣用力推开门,屋里化也化不开的黑暗让他一凛。采瞳呢?
“啊——啊——”完全嘶哑的声音只能以微弱的气声在空气中飘荡;而空气,沉窒得可以。季鸣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他凝神谛听,才晓得那不是出自于幻觉。采瞳还活着、她还活着!季鸣心急地想看看她的状况,他赶紧将门完全踢开,让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来。
“采瞳!”他在脚边发现了双颊深陷、目光错乱的采瞳。他紧紧地搂住她,想从她的娇躯中再三证明她还活着。“采瞳、采瞳、采瞳!你怎么样?你好不好?”
采瞳得救并没有像他那么喜悦。她在季鸣的拥抱中不停扭动、挣月兑,她举起自己的手,吃力地想捂住季鸣的唇。“不准说,我不准你说!”
采瞳以为他要说什么?
采瞳又在怕他说出些什么?
季鸣猛然想起卷宗里有这样一段话;令人闻之不免鼻酸的是,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方从黑暗走向光明,就得面对父死母亡亲弟早夭的噩梦……
有这样的噩梦,难怪采瞳曾对他说过:黑暗过去了就是毁灭。她说得没错,因为对采瞳而言,那真的是一场毁灭性的浩劫啊!
季鸣一个不注意,差点被采瞳瘦了一圈的手指误掐入双眼。
“采瞳!”他惊骇地看着她凌厉的攻势。“采瞳,你在做什么?”
她只是一味地拿手往他脸的方向掩去,气声嘶嘶地道:“不准你再来跟我说出坏消息,不、准,听到没有?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弟弟,我甚至连‘他’都失去了,你不可以再剥夺我任何东西,不、可、以!”
“‘他’是谁?”
“他……”累、怕、渴、饿使采瞳变得迟钝,她想了一下。“他是……季鸣啊!”季鸣忙压下她的手,心痛地道:“采瞳,你看清楚,我就是季鸣啊!”
采瞳根本不听他解释,她变细的手臂使劲地挥着。“胡说,你才不是季鸣,季鸣已经坐着飞机咻一声地飞走了,他不在乎我了!”
“我在乎你、我在乎你,采瞳!”
她停下手,置若罔闻地呓语。“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喜欢’让他们不堪忍受,所以死的死、逃的逃?以前爸妈是这样,现在季鸣也是这样……”“我那不是逃啊!你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你会疯掉的。”采瞳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令人心酸的喃语。“季鸣……他逃得最厉害!一逃逃到英国去了。他还叮咛我,要我找个好男人嫁了……你知道吗?我是在台中遇到他的前不久才发现我爱他的,可是在我爱他时,他居然劝我嫁给别人!由此可知他是多么想摆月兑我……”采瞳爱他?这个乍闻的事实差点让季鸣昏了头。
原来采瞳那时就已经开窍了,那她为何会说出“永不复合”那么决绝的话?季鸣仔细回想……是季侬搞的鬼!当时他的心绪纷乱,没注意到季侬说话的语气态度有何不对。他只对采瞳的回答充满渴望,而渴望却成了帮凶,让采瞳在季侬嘲讽下遍体鳞伤,不得不想办法自保……
季鸣悔不当初,他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季侬就在他眼前伤害采瞳,他竟然眼拙心盲,什么都看不出来!季侬诡计得逞,他自己该负上一半的责任!
“所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烂命一条,你要就把我的命夺走,否则就拉倒,我没有你可以抢走的东西了。”说着,采瞳又歇斯底里地大叫拍打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她挣扎得比刚才更厉害。
季鸣试着用全身的力量将她压住,但是她变弱的身子骨根本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季鸣看着她不断乱抓乱拍的双手,抵着她猛踢的双腿,只能消极地避着她;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采瞳已经被困了那么多天,体力几近耗竭,再任她这么耗尽心力地挣扎下去,他怕采瞳会虚月兑。季鸣狠狠咬牙,心一横,力道恰好地往采瞳下巴挥出一拳,让她在怀里不省人事。然后,他火速送采瞳上医院急救。
季鸣悄悄地坐在采瞳的病床边,望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
自从半个月前送她进来医院急救之后,采瞳就再也没有清醒过,她就像一尊卧姿的雕像,在纯白的病榻上从清晨躺到黄昏,从月明星稀昏迷到旭日东升。
“包先生。”又到了医师巡视病房的时刻。
“医生你好。”季鸣神色黯然地起了身,让采瞳的主治医师靠到床边来帮她检查。白医师拿出几项检验工具,为不言不语、无动无静的采瞳做基本检查。他突然叹了口气。“看你对凌小姐一往情深,我实在很想帮你的忙,可是……”
季鸣默然。
“可是她并不是单纯病痛的问题。当然,你送她来医院的时候,她的身体的确非常虚弱,但是经过密切观察与营养补充,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似乎很不愿意醒来……”
“没关系,医生,我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季鸣漾出一个让人看了就心酸的浅笑。“反正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等待。”
习惯等待?天多无情!怎能让这英俊挺拔的男人把等待变成习惯?在旁的护士唏嘘不已,眼看他为了昏迷的人儿一天天消瘦,痴心等待她醒转的一刻,她们这些局外人的心不知悄悄拧痛多少回。
“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她会醒来的,也许就在下一刻。”白医师动容地说。“对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任何希望的。”季鸣低语。
送走了束手无策的一干人等,季鸣再度沉入看护椅,靠近采瞳漠然的脸庞求她。“采瞳,醒过来好不好?”
她无言,不被他低声下气的恳求左右。
“我已经把去英国的机票撕掉了,我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依归,没有你的地方就算是天堂,我也不去,所以……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好不好?”她不语,几句甜言蜜语也无法哄她乖乖听话。
“你别害怕,季侬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她事迹败露之后逃到哪里去,但是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不再被她伤害好不好?”
采瞳仍然维持冷冷的姿势,仿佛对他的承诺不屑一顾。
看着她失去活动力的娇躯瘫平在床榻上,十五天来都是同一个姿势,不管是谁来唤她都一样不答,季鸣不禁挫败地捧住头,悔恨不已。
是,都是他的错,是他轻信季侬的诡计,让采瞳饱尝痛苦,所以她愤怒、她赌气,这些都是应该的;但她怎么忍心气他那么久,连区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我知道我错了,采瞳,你要是想责怪我,就醒过来骂我好不好?”
采瞳不为所动,在他好说歹说之下,她居然无动于衷!这女人到底想这样惩罚他多久?季鸣无力地顿在她胸前的后脸,因强烈思念她的一颦一笑而滑下泪来。
宾烫的泪水,顺着他的颊边滑落,悄悄湿透了采瞳的衣服,一滴滴渗入体肤。她徐缓的心脉,因而开始强而有力地跃动起来,沉睡的灵魂在体内翻转了一下,慢慢从虚无中苏醒过来,虽然仿佛被铅压着无法动弹,但采瞳开始听得见季鸣的声音,为他悲怆的呜咽而心痛……
他在哭,是为了什么?采瞳想举起手抚模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季鸣却没有注意到这改变,面对采瞳的漠然,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站起身,激动地摇晃采瞳的身躯。“听到没有,采瞳?我命令你,马上给我醒来,我命令你!”他粗暴的动作,竟奇迹似的把采瞳动不了的四肢全摇醒了;在季鸣流着泪气喘不休的同时,她的小指悄悄地弯勾、伸直,蒙蒙水气也沁出她的睫毛……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他摧心裂肺地狂吼,只想吼出他的痛苦。“你……你这么……凶……谁……有胆……敢不……理……理你……”
季鸣怔住,他倏地松开双手,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幽幽睁开双眼、看着她轻轻蠕动双唇、看着她清浅如波的笑容。
老天,哦,老天!这是梦吗?
采瞳见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见到鬼似的瞪着她看,不禁苦笑道:“嗨……我好像……好久……没见到……你了,这里……是……哪里啊?”
季鸣见她挣扎起身,才相信自己真的不是眼花错看,他扑上前去,将采瞳压回床榻,额头抵着她的,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感谢老天爷,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他吻她的眉毛、她的小鼻子,感受重新拥有她的美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恐惧,以后不准你再这样吓我了!”
“我怎样吓你了?还有,为什么我会在这……”采瞳还来不及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也来不及把话问清楚之前,季鸣火热的唇已经俯冲下来。
他为什么会那么急躁、那么不安?采瞳在他甜蜜的侵袭下差点窒息。
然而季鸣却闪电似的松开箝制,倒退一步,在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时候,拉开门用力朝护理站喊:“医生,她醒了、她醒了!你们快点过来!”
杂乱的脚步声纷纷传来,采瞳张开迷茫的双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与墙壁,还有一系列医疗器材。季鸣大叫“医生”,难道说……这里是医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躺在医院里呢?
经过白医师详细的检查,证实苏醒后的采瞳健康完全没有问题。
而在漫长的检查过程中,她一点一滴回想起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事,包括季鸣打算到英国与她被关在公寓里,心里酸涩交杂;但是对于昏迷多久、为什么她会被困在公寓里,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当其他人都退出病房之后,采瞳瞅着心情已经恢复平静的季鸣,心中依然为他不知何时启程到英国而难过。
季鸣拿起调查报告书,直直地递给她。
“这是什么?”采瞳接过来,看到封面上“凌采瞳的童年记录”字样时,脸色一变。“开诚布公的时候到了,采瞳。”季鸣沉稳地说道。“我不要我们之间像在捉迷藏,所以我们今天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谈开。”
采瞳用发颤的手指翻开第一页,瞄一眼后随即用力合上。“这些资料从哪里来的?你……都知道了?”
“这是季侬找征信社调查你的报告;你被困在公寓,其实不是意外,是季侬从这里找出折磨你的灵感,然后派人去做的。但是,也因为托她的福,我才了解你的成长过程,知道你为什么‘黑恨’。”季鸣咬牙切齿。采瞳当然该恨,黑暗代表她曾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储藏室里,直到被解救出来承受家破人亡的悲剧。
“你知道了?”采瞳撇开头,没去想季侬的心机,只觉得自己没脸见季鸣。“没想到……我最不想让你知道的往事,最后还是让你知道了。季鸣,你开始看不起我了对不对?”“不对!采瞳,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是感到抱歉。这么不堪的记忆,我以前居然一再逼你告诉我。”季鸣激动不已。
采瞳幽幽一叹。“你不用抱歉,这不关你的事,好奇也不是你的错。”
“但伤害你就是我不对。”他无法轻易原谅自己。“你知道吗?我看过了调查报告后,最心痛的是你竟然那么害怕黑暗。当我去救你时,发现你就坐在门边,可是你却怕得连站起来、打开门、冲出去都办不到……”
季鸣只要一想到采瞳连这么点的勇气都没有,就强烈感受到她童年那个事件造成的伤害有多深;连带的,也明白季侬的诡计有多狠!
“其实,我那时不是怕,是哀莫大于心死;既然我什么都没有了,死一死岂不干脆?”“不,你不能这样想,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办?”季鸣惶恐地把她纳入怀中。“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对:我曾把采毅的死拿出来做文章,对不起……”
“你知道采毅是怎么死的吗?”在季鸣怀中,采瞳已经不再那么害怕,因为有他的力量支持着她,但她仍自责。“他是在我面前被卡车撞死的,为了捡他的小皮球。如果我留心一点、手脚快一点,在卡车撞上采毅之前及时去救他,他就不会死,爸爸妈妈就不会闹出凶杀案,双双死亡。那些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根本不用说对不起!”
季鸣看着她泪眼婆娑地怨自己,心更疼。“采瞳,我不要你为采毅的死跟你的家庭悲剧怀有愧疚,那不是你的错!你要知道,要是当年你扑上去,也许你会赔上一条命。”“赔上一条命又如何?”采瞳凄然一笑。“起码不会生出日后的风风雨雨,也不会拖累你。如果你的人生没有我的话,一定会过得更好。”
季鸣震惊地瞪着她看。原来采瞳如此轻视自己的存在!他斩钉截铁宣誓似的说:“绝对不会更好!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当时死了,我就会失去命定的另一半,我的人生不会完整。我知道你舍不得采毅,但是你就舍得我孤老一生吗?”
“季鸣……”她被他的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舍得吗?”季鸣发了狂似的问她。
“你别这样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采瞳呜咽着。
“换做是我,我绝对舍不得!但是在出国前夕,我却叫你去嫁给别人。我真是个大傻瓜,我明明知道能给你幸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却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伤你的心!现在我后悔了,那句话不能算数,我也不去英国了。采瞳,从今天起,我们要厮守一辈子,再也不分离!”
不,这不是她原先打算的。采瞳悚眎不已。“你不怕再跟我在一起会难逃厄运吗?”“我不怕。”季鸣展现前所未有的笃定,让采瞳感到踏实。“我一定会陪伴你一生一世,你别想拿克死父母这套无稽的理由来拒绝我,那根本不是你的缘故。”
“季鸣……”
“过几天我会正式月兑离包家,像过去六年一样,去创造我们的人生。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其实我最向往爷爷女乃女乃那一代,夫妻同心、白手起家、一切从零开始?”
“你没提过……但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住着小房子、开着二流的汽车,你想清楚,为了我放弃这些,你不觉得委屈吗?”采瞳不要他将来后悔。
季鸣望着她着慌的神情,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鬓边。“我不是为了你放弃的,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理想。平淡如水的生活我安之若素,我需要你来跟我分享这种幸福的日子。”“我……可以吗?”采瞳喃喃地问着自己。
“不许你怀疑自己,你当然可以!”季鸣霸道地强迫她有自信。
看着采瞳的粉脸上渐渐浮现娇羞与期待的红晕,他不禁心一动,但想到自己差点失去她,又激动起来。“采瞳你记好,我不准你再不理我、不准你再逃开我、更不准你一个人躲起来伤心、害怕……”
在他的怀中被他感动得想流泪的采瞳,轻笑道:“什么都不准……那你准我什么?”“我准你嫁给我!”季鸣放开她,霸气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知道季鸣怕被拒绝的采瞳,感动地绽放一记眩目的微笑。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给季鸣幸福,但她知道她爱季鸣,也辜负不了他的一片真情。“遵命!”
盼了六年、想了六年,就为了这一刻,等她心甘情愿地颔首!
季鸣的心底在歌唱,他再度拥住采瞳,难掩激荡在胸中的澎湃喜悦。此刻言语嫌多余,淡淡的日光照进来,也不忍惊醒这一对情人,静静地将两人相倚偎的影子投映在雪白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