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离开归雁别墅的两天后,程驿就尝到苦头了。
“欢姨,我的领带呢?”他十万火急地从衣物间冲出来,站在卧室门口扯大嗓门往楼下喊道。
“我怎么会知道?”欢姨施施然地出现在楼梯口,笑睨他诸事不顺的模样。
看吧,这就是乱辞人手的下场!欢姨还在为千帆被程驿藉词解雇的事生气,对他现在的窘况毫不同情,反而凉凉地作壁上观。
“该死!”他气极咒骂。
程驿瞪着墙上的时钟,离中午的饭局时间愈来愈近了,他身上还是只有一条斜条纹四角裤与一件白衬衫。衣衫不整、不伦不类,惯于维持雅痞品味的他,绝对不走出去见人,以免有害礼节,可是偏偏这个饭局又重要得很,怎么办?
他再冲进去衣帽间,把所有的收纳柜、衣柜都拉出来,原本千帆折叠好、分门别类收好的衣服全被他翻找成一堆小山。
圆领衫、针织衫、POLO衫……什么都有,就是找不到他要的那一款。谁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男人也一样,因为需要的那一件永远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
程驿蹲在衣服堆里挥动双臂猛扒,他要的找不到,不要的偏偏在他面前碍眼。苏千帆好样儿的,果然是收纳高手,把东西收藏得那么秘密,大概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收的、收到哪里去。程驿不想太轻易放弃寻找动作,那样做,感觉是在向苏千帆投降。
他用力地扒过卷发,脑门急得发烫,烦死人了!
“尝到苦头了吧?”欢姨端着一杯花茶,一副你活该的模样踅过来嘲弄他。
程驿好面子,只好抓出唯一找到的“毛料”西装裤。救命啊!天气这么热,穿这种毛料的裤子绝对会热晕的!
但是欢姨在一旁讪笑着,程驿只好硬着头皮套上。他知道,他要千帆离开,让欢姨很不高兴,不过如果她想藉此机会嘲弄他,门儿都没有!
裤子好不容易解决了,程驿抓过触目所及的一大把花领带,一条一条往脖子上比试,发现没一条打得出去的。这也奇怪,他明明有很多中规中矩、适合正式社交场合的领带呀,前两天还在的,怎么一下子统统都不见了?
算了,没时间研究了。他拣了一条视觉效果最不突兀,但仍然很诡异的领带,随手打上。
OK!领带是解决了,但领带夹呢?袜子呢?
程驿想起前天千帆还在归雁别墅的时候,伺候他穿衣服的情景,就觉得烦不胜烦。当时他每开口要一样东西,千帆就立即找出来奉上,她找得那么顺手,跟他今天翻箱倒柜的狼狈完全不同,唉,怎么会这样呢?
现在找不到东西事小,在新的杂务助理还没出现以前,他得自己动手整理乱成一团的衣物间事大。
他不禁想:如果苏千帆还在,没被他赶走,该有多好啊!
不、不好!
程驿用力拍拍脑袋,逼自己收起不该有的想望。千帆如果还待在归雁别墅,只会让他不自觉地把心思全盘搁在她身上,他不想变成那样!
欢姨哪里知道溜转在程驿心里的烦思?她幸灾乐祸地道:“后悔把千帆辞掉了吧?”
“我有吗?”程驿当然有!一想到今天会以怪怪的造型出门去谈生意,就觉得头皮发麻。“欢姨,你别净站在那里看我忙,快过来帮我找袜子。”
欢姨把花茶搁在一边,一脚踩进“衣山衣海”,像电视台抽中奖明信片一样,随便拨了两下。“好像找不到,千帆把东西收得太好了。”
千帆、千帆、千帆,都是苏千帆的错!
程驿终于受不了了!“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欢姨瞪大眼睛。她有没有听错啊?程驿少爷人很绝,说话从来不出尔反尔,而刚刚……他说要把千帆找回来?“找她回来做什么?”吊起来打吗?欢姨狐疑地问。
程驿又扒过卷发。喊出那句话,他的心情竟莫名的放松几许。
“找她回来为这一堆东西负责。”他往地上的“衣山衣”一指。
“负责多久?”可不要是一天两天,那太没诚意了!
“当然是负责到底!”程驿吼道。
昂责到底?那就意指长期聘用千帆喽?
“你现在说找就找啊?”失策失策!早知道程驿会这样,前天就叫千帆别走远。欢姨懊恼地欺近他。“人海茫茫,你教我怎么找?”
“现在的年轻人,身上总有Call机或手机吧?”要找人还不容易?
欢姨嗤之以鼻。“千帆家里穷得很,全家人的日常用度都还要靠她赚呢,她哪有闲钱去买这个?”
“她家里很穷吗?”程驿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打从她离开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处在焦躁的情况下。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辞了个杂务助理罢了,之前他也辞退过三十七个,早该驾轻就熟了。
“千帆家如果不穷,就不会来打这种受气多多的工了。你没见她每天都穿白得不能再白的褪色牛仔裤、T恤?人家不是为了要惹你讨厌才穿,是真的没钱装扮。啐,你还嫌人家碍眼,也不想想除了你以外,天底下多的是缺钱用的人!”欢姨逮住机会发飙。
程驿听得怔住了。
她很需要这份工作、她很缺钱用,那她干么都不说?有话就憋着,他还一直以为是她乱没格调又贪钱呢。
“总有办法可以找到她吧。”程驿掩饰着心里的紊乱,巴不得马上把千帆找回来平息内心的焦躁。“她总有留下些蛛丝马迹,让你循线追踪吧?”
“唉,被你烦死了。”欢姨捂着耳朵离开。“我打电话到A大、千帆的系上问问,看能不能联络得上她。”
程驿低头看着自己不伦不类的衣着,再看着糟成一团的衣物间,根深柢固的坏脾气令他不禁又咆哮起来。“不是“看能不能联络得上她”,而是命令她马上给我回来!”
欢姨气他的脾气收敛不到三秒钟又发作了,立即尖刻地回嘴:“人家还不一定肯拖着行李再走上山一遍呢!”
程驿想起几次把千帆抛在山路上,自己开着车子回来,心里忽然对自己感冒得要命。“那就叫她搭计程车上来,车钱我付。这样总行了吧?”他赌气地问欢姨,也问自己受到苛责的良心。
“行!怎么不行?”欢姨犹如得到圣旨般,高高兴兴地下楼去找A大的电话号码。
***
衡量过在千帆亲自回来处理之前,绝对找不到一套完整而合适的衣服出门去赴约之后,程驿只好先挂个电话去将重要的饭局改至晚上时段。
换回了原本穿在身上的家居服,程驿坐在客厅里,竖耳倾听别墅外的动静,一阵呼啸而过的车声,甚至是风声,都让他的心脏不自觉地重撞胸膛。
欢姨告诉他,她已经跟正在A大上课的千帆联络过了,千帆上完课后会直接回到归雁别墅。
程驿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了,等待的滋味难受死了!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赶不赶得上饭局而心急,还是因为想见苏千帆、不确定她会不会回归雁别墅而心慌。
也许她电话中是一口答应了,事后却想到他恶劣的种种,临时反悔了……
程驿不断猜想各种可能性,想来想去都觉得以前自己亏待了苏千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唇愈抿愈紧,唉!她是不可能回来了……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汽车开到别墅前门的声音。
不等欢姨上前去一探究竟,程驿已经自动跳上前去开门。
“咦,程驿这么高兴见到你老姐啊?”不速之客程蓝将她心爱的法拉利45GTA停妥之后,顶着夏阳般的笑容走过竹桥,进入别墅内。
“是你。”程驿悻悻然地回到原座坐下。
连欢姨看到程蓝也泄气。
“怎么了,你们在等谁吗?”程蓝好奇的间。
“没有。”程驿不是很有精神的回应她。“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知道的。”程蓝看归雁别墅一少一老、一主一仆的两个人都不太热心地招呼自己,心想反正是亲弟弟家,也不必太客气,便自己斟茶、落座。“老爸那边又有两个case要交给你去办,我刚好有空,就自告奋勇送过来了,省得他再传召你一次,又害你被训一次。”
“哦。”
程蓝奇怪地看着他。“喂,你是怎么了?以前你一听说有工作做,就会浑身充满干劲,怎么现在好像一只懒虫似的?”
程驿马上试着打起精神。是啊,以前他一听到老爸指派的任务就干劲十足,一想到要为“皇达地产”做事,就觉得身为程家人的热血在体内沸腾,像今天这样懒得管事,倒是很反常,难道……又是因为苏千帆?
当然不是!他否决掉这个可能性。他只是有点担心而已,可不是把胸膛里的那颗心都悬在她身上。
“什么样的工作,说来听听吧。”他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老爸这次派你去收购两个地方的地皮。一是台中美术馆附近,面积广达十二甲的土地,这是欧氏集团委托,预计要办主题乐园;另一是收购台南的土地,目前用途不明。”打开公事包,程蓝拿出一个厚重的牛皮纸袋,里面有case的相关资料。“拿去吧。”
程驿置若罔闻,也没伸手去接。他侧头的姿势是在倾听没错,但不像在听她讲话。
“程——驿!”程蓝把手指圈成喇叭状,附在嘴边喊他。
“我在听。”程驿猛然回过神。
“你振作精神!这两个case都是重量级的,尤其是欧氏集团委托、台中美术馆附近的主题乐园case,如果你成功收购土地的话,保证让老爸及所有的人刮目相看。”程蓝眉心微蹙,仍不减美女风采。“上次回家,你不是对何时才有大展鸿图的机会而心烦吗?现在出头的机会来了,你可要好好把握!”
程驿拿出书面资料,心不在焉地翻弄着,完全没有以往兴致勃勃的神情。
程蓝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起疑。
今早她到“皇达地产”总部上班的时候,从老爸手中接过这两个热腾腾的case,还很替程驿欣喜。程驿老是不满老爸给他的出线机会太少太苛,让他空有才华,却英雄少有用武之地。
以前这位英雄有用武之地时,常常“凸槌”,每次不外乎是用三言两语,便把辛苦求来的合作对象骂跑。这可是大忌啊!商场上尔虞我诈,要是等到哪天遭人封杀、联合抵制,才想起是当初说话没有节制,已经太迟了!
所以老爸积极想磨圆程驿的脾气。
是,上次家庭聚会的时候,老爸叫程驿干脆不要进“皇达地产”的话是说重了些,但是从这次他交给程驿负责的case来说,还是看得出来他很期待程驿的表现。
只是,程驿不知哪根筋接错了,面对如此挑战,居然没有提起程家招牌的奋战精神!
难道老爸那句话真的说得太重了?
“喂!”程蓝扬手往程驿一推。
涮、啪——门外传来煞车与甩车门的声音。
程驿迅速弹起身,飞奔到玄关,双臂大张,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丙然是在等人!程蓝很想知道什么人能让她老弟如此恭迎,结果门一开,答案揭晓,是个年轻、清瘦的女孩,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愕然而微惊地看着程驿。
程蓝注意到程驿暗地里吁了口气,僵硬耸高的肩膀垂下,脸部线条也明显放松了。
“程先生……”提着皮箱的千帆,没想到再到归雁别墅,为她开门的会是程驿本人,本来没准备受此惊吓的她,心跳因而漏了一拍。“我……”
“进来吧。”程驿后退一步,让她进门。
“千帆!”欢姨欣喜地跑过去拥住她。“你回来了!”
是的,是“回来”,而不是“来”,这种归属性的字眼,程驿听了觉得心安。
他拿皮夹到大门口去付计程车资后,又走进来时,欢姨已经先拉着千帆到她之前住的房间去安顿东西了。
程驿回到原座坐下,刚好对上程蓝要笑不笑、充满兴味的表情。
“胡思乱想!”程驿知道老姐人灵活,脑子动得快,不知联想到哪里去了,粗声粗气地想要阻止她。
“我还以为你在心神不宁些什么,原来是个小女生。”程蓝笑声如银铃。
程驿生气了。“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的又是怎样?”程蓝贼溜地反问回去,程驿脸都红了。“没关系,到了你这个年纪,有个情人也是正常的,只是老姐没想到您喜欢的女人是这种类型。”
“什么类型?”像千帆这样,哪一点不好了?程驿凶巴巴地问。
“哎呀,没事,你喜欢就好。”程蓝一见他的激烈反应,掩口而笑。
喜欢就好?
程驿周身突然窜过一阵高压电流。什么叫做喜欢就好?程蓝又是从哪里看出他喜欢千帆了?
不对不对,问题的起始点是……他喜欢千帆吗?
程驿的理智不想探究这种蠢呆呆的问题,但是脑子却像会自动接龙一样,一环一环地往下深想。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千帆?他不了解她、跟她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就算之前曾经讲过话,也都是命令句、酸言酸语;再说她貌难惊人、又干又瘦——
不对!经他观察,她不干也不瘦,别有韵致。而且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得跟她说过很多话、相处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程驿用力甩头。天啊,他在瞎想些什么?停止!
他那副迷惘的模样,令程蓝不禁对被欢姨拥进去的女孩产生莫大的兴趣。能够让欢姨与程驿都坐立难安的她,除了惊鸿一瞥的粗浅印象外,还有着什么样的魅力呢?
她真的很想知道。
***
“千帆,你吃饭了没?我做点东西给你吃。”欢姨把千帆拉进房间放好东西后,立刻带她到厨房,系上围裙、到冷藏柜前去翻出食材,打算一展厨艺。
瞧瞧千帆,才离开两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可见她根本没好好吃顿饭。
千帆被欢姨安顿在料理台边等饭吃,不许过去帮忙。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深呼吸。嗯,本来以为自己再也呼吸不到归雁别墅有别于市区的清新空气了,没想到才过两天,她又被十万火急地催回来了。
“欢姨,程先生怎么会要你叫我回来呢?”她开口问道。像这种问题,即使是.有关程驿的意愿,问他本人比较清楚,可她还是没有想过直接去问他。
程驿,少跟他打交道比较好——这是她在前天被他从夜里喊起床开除,所得到的结论。
欢姨面有得色地拿着菜铲子。“哎呀,说到这件事就好笑。”
“怎样怎样?”千帆一看到她乐得呵呵笑,更想知道了。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厨房门外,有个人影正伫足倾听她们的谈话。
欢姨俐落地煎好一块牛排,弄好简单而美味的生菜沙拉,端上桌让千帆大快朵颐之后,才笑吟吟地比手划脚地演出程驿早晨的举动。
“少爷啊,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裤子,把衣物间翻得四处都是,才终于找到一条毛料的西装裤。哎唷,毛料的耶!我一看到他穿就觉得热得要命!”
“呵——”欢姨胖胖的身子模仿身段修长的程驿,看起来格外滑稽。
“明明是去赴很正式的饭局,却找了一条花不溜丢的领带,怪里怪气的!”
“哈——”
遍雁别墅的屋檐下,唯有在欢姨面前,千帆才能这样开怀的大笑,表现自己真正的情绪。
千帆笑着笑着,眼角突然瞥见厨房外有个影儿晃动了一下,笑声戛然而止。
程驿知道她会这样是因为看到自己了,也知道现身的时候到了。
他缓缓地踱步进去。若不是躲在外面偷听,他永远也想像不到千帆有这样开怀大笑的一刻,她总是在他面前绷着个脸。
像现在,一看到他出现,嘴角弧线就从上扬变成下垂。
欢姨察觉气氛一瞬间变得凝重,马上扯开话题。“少爷,二小姐回去了?”
“嗯。”他回答欢姨,双眼却看着千帆。
“刚刚忙着等千帆、迎接千帆,倒是把泡个茶接待她的事情给忘了。”欢姨为时已晚的嘀嘀咕咕。
“我想二姐也没怪你。她自己动手来,还比较顺心一点。”程驿湛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千帆,一瞬也不瞬。她该死的微微颤抖!“我今天中午的饭局不是取消,而是挪到晚上,等你吃完饭后,就先到衣物间去找出我要穿的衣服:一套正式的西装——但不要毛料的裤子,一条中规中矩的领带,还有,把那些花不溜丢的领带全给我打包丢掉!”他一脸酷相,难得展现他独特的幽默,说着。
千帆却以为他拐着弯在骂她背着雇主说闲话,他的脸色的确很像是这样。
“是。”她诚惶诚恐。“还是我马上去做?”
虽然欢姨刚才说了不少程先生在她离开后,好像很挂念她、很需要她的好话,但她只要想到程驿讨厌她,抓到她的把柄,就算三更半夜也要把她叫起床开除,就觉得对他有着无边恐惧。
而现在,他又冷沉得可怕,黑得不见底的眼珠盯着她不放。
“那倒不必,你先坐下来把肚子填饱。”程驿恼火,她居然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身体绷得更紧了。
在程驿炯炯的注视下,欢姨精心调理的饮食就在千帆食不知味的情形下,全扫进肚子了。
千帆不敢怠慢,才刚放下叉子,就急匆匆地上楼到附设在程驿卧室中的衣物间去。程驿尾随她之后上楼。
千帆打开衣物间的门,看到地上堆满程驿所有的衣物,有些甚至还被他气极丢到壁柜顶、挂在吊扇上,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衣海呈现出一幅壮观的景象,再想到欢姨活灵活现的描述,她忍不住笑了出声。
“千帆。”程驿站在她身后,轻声地唤了她。
笑声中止。
千帆缓缓地转过身子,垂下眼睛,必恭必敬。“我马上就去……”
“你闭嘴。”程驿懊恼地打断她,才想这句话的语意与语气都不符合他要表现的客气态度,猛然又低咒几声。
“程先生,对不起,我……”千帆以为他骂的人是她。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程驿粗声粗气地截断她的话。“对、不、起!
千帆惊讶地瞠大眼睛。程先生他……他说“对不起”?
她有没有听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