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热热闹闹的生辰夜宴,一直进行到夜深时分才结束。
席间,卫勋风以采凡的武术师父自居,赢得除了采凡与卫函禧之外,所有人的好感。
散席之后,更衣洗浴完毕,他提着一壶酒,斜倚在树上,对月独酌。
月盘儿照光光,由远而近,映出了一条长长的人影。
“下来!”嘶嘶气声陡然传开。
他悠哉游哉地啜饮美酒,假装听不见。
“我叫你下来!”这回气声大了些,但依然是又想展威风,又怕被人听见。
“有本事的话,就翻上来找我啊!”他提着酒香四溢的玉壶,就着壶嘴畅饮。
嗯,入嘴甘醇、下喉浓烈,真是一壶难得的好酒!
“这几年没见,你这混帐跩性不改,一样爱找死。”
“这几年没见,你的跩性也不改,还是一样爱吹牛。”惹了他就是找死吗?他可从来没信过这一套。
卫勋风从树上跃下,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瞧着眼前的男子──卫函禧。
他的姿态写意,玉石精雕的酒壶薄得像张纸,透着殷红的酒光。玉壶在他指尖晃着要掉不掉的弧度,为他的闲适再添上几分漫不经心。
卫函禧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掩不住酸意。“你这身行头还真称头,是你行乞多久才得来的?”
“总之,不会比你向爹乞讨的日子多。”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他离开卫府已经数年,这段时间里,一封家书都没送回去过。从小,他爹和手足就看他不起,八成以为他早就饿死在路边。
事实上,他混得还挺好的呢!
卫函禧顿了顿,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与他争辩。“听着,我要当君府的女婿。”
“嗯,”卫勋风灌了口美酒。“这听起来很像是梦话。”
“少耍嘴皮子,你别想跟我争!”卫函禧恶狠狠地说道。
他是卫府的二少爷,在先天地位上,永远低了长子嫡孙的卫勋风一截;为了争夺父亲的青睐,以便得到整个继承权,他必须卯足了力争宠,挤退卫勋风。
他记忆中的卫勋风,总是无争无求。或许是他太健忘,也或许是他太迟钝,他始终没发现,卫勋风并非一味的退让。
卫勋风的眸里始终藏着光彩,一套自成的价值观存在他心中,他比任何人明白,什么值得争取、什么不值他在乎。
“要我让?”卫勋风的语声饱含笑意。
“对,在跟我争之前,最好想想有没有人给你撑腰。”卫函禧趾高气昂地说着。
在他向爹说明了冒名与君府结亲的好处后,他立刻得到全力的支持,被叮嘱:就算磕头认错,也要攀回以往的交情──如果以往有交情的话。
如果他真能顺利地攀上这门亲,讨了爹欢心,整个卫府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反之,卫勋风则有败部复活的可能。所以,他必须要成功!
“我有一整个卫府当筹码,你别想胜得过我!”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卫勋风做出小生怕怕的表情。
“如果我和君采凡成婚,两府合一、一体俱荣,势力将会延展不少。”
“原来你想玩“团结力量大”的游戏。”他伸个懒腰,暗叹他不够了解君家人。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两句话听过吧?君家就是这个样子!
十三年前开罪皇上,因而招致祸端;十年前君设阳擂台比武,拿下武状元头衔;两年前君设阳以护国大将军之尊,迎娶了皇上最宠爱的云泽公主──君家家运曾经大起大落,风浪见识不少,难道会想靠结亲以巩固势力?
他那些眼里只有钱与权的亲亲家人,未免把君家人看得跟自个儿一样肤浅!
“如果你以为这招有用的话,不妨一试,我也拭目以待。”
悉听尊便的态度,激怒了卫函禧。“哼!”他转身离去。
“等等,忘了跟你道谢。”他咕哝一声,再喝下一口酒,眸神醺然,笑容畅悦。“今儿个谢谢你顶替我,挨了那些要命的臭番茄,你的手足之情真令我感动啊!”
卫函禧的回应是,踹了树根一脚,然后忍着脚疼离开。
※※※
“小小姐,你不能这样直闯男人房间啊!”
天还没亮透,一团长了脚的骚动就穿门过户,直往卫勋风的房间飙。
这团骚动的组合,包括一抹迅急的娇小人影,甩着来不及梳理的长发,埋头疾走、一意孤行;和一个及时发现她的不轨意图,死命跟上来的穷紧张婢女。
“别拦着我!”采凡转过身,纤臂一挡,不讲情面。
好不容易挨到天都蒙蒙亮了,翠儿真该庆幸她够理智,她本来想乘夜闯来的。
“我的姑女乃女乃呀,未来姑爷现在就在咱们府里,难道你要他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翠儿在她身后嚷嚷着。“这样他不会想娶你的呀!”
采凡猛然顿住脚步,一双黑白分明的招子直往她脸上瞧。
“知道事情严重了吧?还好你有点理智,走,咱们快回房去。”
采凡一脸凝肃,定住不动。“你刚刚说的,全是真的?”
“真的、真的。”翠儿再度使出神力,想把她连根拔走。
“敢情好呀!”采凡一拍手,哈哈大笑。“那我更要往男人房里闯!”
翠儿骇然,冲到更前方,挡住!“你不是要把这门亲事推了吧?”
“好翠儿,你到现在才知道?就是要让“卫勋风”吓得不敢娶我!”
说实在的,那个“卫勋风”,她愈瞧愈不顺眼。他好像还不清楚,就是那副温吞书生相招人讨厌,还故意装得更文诌诌的样子,看了就烦人。
她一向不长记性,昨儿的事情过了夜就全忘光了。娘说过,她小时候跟卫勋风挺要好;她心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个影儿,约略记得他以前应该没那么无趣,怎么长大就不一样了?
采凡突围,挤过翠儿,直奔目的地。
昨儿夜里她几乎没睡,一心就想着怎么利用大哥赏给她的“资源”,到处为非作歹……呃,做她想了很久的事。
于是她再也等不得一时半刻,双掌一推,气势豪迈地跨进客房。
谁知出师未捷,门扉只是虚合着,采凡重心陡然前倾。
“啊啊啊──”她双手乱甩,快要和大地作面贴面的一级接触。
“不过就是拜个师嘛,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为师会害羞的!”饱含笑意的嗓音由远而近,当一双健臂拦住她楚腰时,刚好贴近她耳际。“弟子请起!”
她瞬间被扶回优雅的站姿,依然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小娇花。
“放手、放手!”翠儿穷紧张地分开两人,双手乱打。
“谁给你行礼了,啐!”采凡没好气地咕哝,掩不住赤红的耳根。
一大清早,他精神奕奕,难道就是等着看她出糗?
他总是出其不意,好像永远都能让她惊讶。他不像是其他人,乖乖地坐着等她出招;在她发招之前,他已经气定神闲地候着了。
撇开被他气得要死的感觉,她其实还挺喜欢这种旗鼓相当的对手。
“我有规矩同你说。”她扬起头,振振有词地点出来意。
“你要订规矩?”卫勋风眉一挑,兴味浓浓。“我以为我才是当师父的那个人。”
“你是呀,千万别怀疑。”采凡甜蜜地说着,不理会他的嘲弄。“只要你答应以下条款,我自然会服从你的管教,你还是很有当师父的威严,别担心。”
她已经打好如意算盘,兴奋得一晚睡不着。
本来是不想要这家伙当她的师父,但再深想一层,他倒是一个很棒的“可用之材”,就看她怎么运用了,嘿嘿。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我洗好脖子等你来抹。”他很没义气地呵呵笑道。“我可不可以选择临阵月兑逃?”
“不可以!”采凡跳起来大叫。“我已经把你算上未来的计划了,不许你抽腿!”
“小小姐!拜托你别说这么暧昧的话。”翠儿朝崩溃之路更迈进一步。
“这话很暧昧吗?”她一脸的困惑,低声咕哝。“我记得以前偷听大哥和云泽嫂子的夜半私语,没提过这一句啊!”
她不解地搔搔头。他是真的被她编入未来四处揭竿造反的基本班底了。想想,有一个会武功──尤其是轻功特佳的高手在身边,多好。
只要达成协议,他可以帮她完成很多以前敢想不敢做的事哩,她可以借使他的轻功到任何高难度的地方,比方说先上屋檐一尝飞檐走壁的滋味……
卫勋风笑得别有深意。“讲重点吧!”
“首先,你必须站在我这边。”她收回乱跑的心思,竖起食指。
“这好办。”卫勋风马上掉转个身,当真“站在她那边”,寻她开心。
“不是这个意思。”这个笑话不好笑,她板起脸。“我是指,你必须以我为优先考量,不可以听别人──尤其是大哥,要你好好看住我之类的交代。”
“如果他要我带你出去吃喝玩乐、闯荡江湖呢?”他明知故问。
“那就听他的话。”她喜欢占尽便宜,愈多愈好。“一定要听!”
他就知道!君采凡明里打着拜师的旗帜,暗里行着找玩伴之实。
她拒绝正视他嘲弄的笑容。“简言之,你不可以跟大哥连成一气欺负我。”
“那我欺负我自个儿的分,跟你大哥分头进行,这总行吧?”他不会给任何人一个明确心安的答案,包括她,都有幸为他提心吊胆。
她不理会他耍的嘴皮子,当他答应了。
“第二点,改天再跟你说。”她忌惮地瞄着翠儿,飞快地提及下一个重点。“第三,你得将一身武艺都传给我。”
卫勋风陡然瞪大黑眸。
“怎么?舍不得?你不愿意?想要藏私?”她的眼眸愈眯愈小,模仿大哥发怒的前兆,反而却像只畏光的小猫咪。
他摇了摇头。
“那是怎的?”
“我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贪心。”他一脸强烈的怀疑。“你捱得住吗?”
“当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再多苦她都甘愿受。
“如果你熬得住的话,那我有什么好藏私的?”他拍着胸膛,义气凌云。
采凡一脸的受不了。“瞧你说的,好像我不出三天就会哭爹喊娘地叫不敢,我没那么孬种呢!”
“那好。”他倒是很想看看,她撑得了几下子。“走,随我练武去!”
※※※
第一天。
“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痛,我什么都捱得住,你尽避拣厉害的教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二天。
“站稳,下盘扎实点,蹲马步不许抖脚!”
“是……是。”
第三天。
“你走路怎么活像只大青蛙?双腿并拢!不许外八!”
“可、可能是扎了马、马步的关系,有点不、不舒服。”
第四天。
“都什么时辰了?起床、起床,该练踢腿了。”
“呵──天亮啦?这么快?我、我就来……”
第五天。
“不是说你捱得住吗?才练几天工夫,怎么连走路都像喝醉酒?”
“还说呢,你是不是都挑最难的教?哎、哎唷,我的脚,疼死我了!”
第六天。
“君采凡,又赖床!练武的时间到了……”
一把抓起棉被蒙上她的头,尖叫声从被窝里流泻出来,饱胀着她的不满。
“放弃、我放弃,我不学武,这总行了吧!”尖叫逐渐转为疼痛的申吟。“拜托你,滚远一点,让我平静而有尊严的死去!”
※※※
五天,君采凡梦寐以求的习武课程,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天。
要她扎马步嘛,她不是前俯,就是后仰;要她踢腿,她来的第一下子用力过猛,竟然硬是撞上自个儿的鼻梁,悲哀地蹲在墙角止鼻血。
就更不用提扫腿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这一扫,娇躯登时转个没完没了,害路过的人差点以为府里添购了一颗人形陀螺,还抢着要来玩。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根本不是块练武的料。
“哎哟、哎哟,翠儿,你轻一点嘛。”
忙着推拿的翠儿,口中念念有辞。“早就跟你说过了,女孩子家女敕骨女敕肉的,练什么武?你这不是自找罪受?”
一连七天,缠绵卧榻,差点起不了身,这像话吗?
“我也后悔了嘛。”她一心向往拳风虎虎的威风,哪晓得练武那么苦?
“小小姐,你也该修身养性啦。未来姑爷都到眼前来了,你还不收心?”
“呃……”采凡支支吾吾,不想答应得太爽快。
“小小姐!”翠儿突然加重手劲,疼得她泪花乱转。“你听到我的劝了没有?”
唉,翠儿好像她的后娘啊,愈来愈凶霸。“听到了、听到了!”
开玩笑,不能练武是一回事,修身养性又是另一回事,怎么能相提并论?以前没能耍拳弄腿,也没见谁说她的性情有多温婉。
“听到什么了?”卫勋风咬着根草,晃到门外。
“你怎么又来了?”翠儿一见到他就头大。“我们家小小姐练武练得全身都疼,不准备再学一招半式,请你回去吧!”
“喔,这样啊,那好。”卫勋风从善如流地旋过身,眼角瞄见她担忧的小脸。
看来,翠儿的小主子和她意见不同哩。
采凡吞吞吐吐。“唉,这个,翠儿,我脚疼、想喝药,你帮我去厨房催催好吗?”
翠儿轮流地看着他们两人,一脸怀疑。“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哪有啊?”她做出无辜的表情,把翠儿招过来,附在耳边说道:“你别以为我还会打他的主意,这家伙坏透了,把我害成这样还不够惨吗?”
说得有道理。
“你去帮我催催药,我趁这个机会好好骂他一顿。”采凡小声嘀咕,打着支开翠儿的主意。
“干脆我帮你,两个人一起骂,比较够力。”翠儿卷起衣袖,想要“鼎力相助”。
采凡吓一跳。“不成,他好歹是大哥点头允来的,总得给他留几分面子。”
翠儿看了她一眼,随即往外走,看来是相信了她的话。
采凡转向卫勋风,旧仇添新恨,一脸的凶恶加狰狞,霍霍磨着牙,张牙舞爪的气势像随时要扑上来,咬住他咽喉,狂吸鲜血──
“师父!”
充满崇仰之情的娇呼逸出唇际,下一瞬间,凶神恶煞的表情全部融化,化成笑吟吟的天真娇颜。
“师父坐,请坐,请上座。”采凡撑着快散掉的骨架子,起身热烈相迎。“茶,喝茶,喝好茶。”她亲手斟了一杯玉露递上去。
卫勋风接过手,啧啧称奇。“你变脸的功力真令我叹为观止。”
“没办法,翠儿刚刚在门口偷看我。”她抱怨,俨然一副他俩同一阵线的模样。
他同情地点点头。“要瞒过贴身婢女的耳目,想必是很辛苦。”
“那还用说吗?”她唉声叹气,不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赏他两记白眼。
开玩笑!现在见到他,她只差没立正敬礼、大声问好了。
谁会知道,这个她在路上随便遇上的贼……呃,贼痞子,竟然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耍短棍、弄大刀、使长剑,对他不过是小意思,那一百零八招徒手搏击才真正够看哩。
日前,他与大哥比试,对招三百余,犹不分上下。有了这么高强的本事,他还能不走马上任,荣登她心目中的最新偶像吗?
采凡向来服膺有本事的人,见着他的真工夫,不但不再恼他把她累得东倒西歪,反而敛去脾气,诚心诚意地与他交好,不再嘀嘀咕咕。
“你当真不习武了?”卫勋风环臂问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习武,我就要打道回府了哦。”他逗弄着采凡,想知道她的意向。
一开始,她巴不得他滚得愈远愈好,现在她还这么想吗?
“那怎么可以?”她发急地嚷道。他走了,接下来的戏码怎么唱?
“不然,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他倚着桌沿,打了个大呵欠,一脸无聊。
他可以搞的名堂可多了,举凡“活动轿夫”、“代班打手”,都少不了他那份。
他和别人都不同,不像大哥、翠儿那样,硬要把她拗成大家闺秀,也不像娘持着无为而治的态度,放牛吃草。
她要捣蛋,他奉陪;她向往江湖,他说奇闻异事给她听。老天爷,请原谅她只是一个耽于逸乐的凡夫俗女!臭味相投让她很快就接纳了他。
“你可以做的事很多呀!师父,千万不可以小看你自己!”她甜蜜蜜地说着,帮他重整自信,就怕他真的跑掉。“咱们先敲定,三天后子夜,书楼后头灌木丛集合。”
不习武,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有了现成的高手在侧,她还怕瞒不过大哥的眼目,溜到书楼去挖宝吗?
嘿嘿!
采凡的闺房外,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翠儿离开后直起身。
屋里传出的笑闹声,令他不悦地皱起眉,眼神中净是怨忿之色,他不晓得行迹已经落入监视者的眼中,转身大步离去。
一刻钟之后,他在凉亭里找到了他要见的人。
“卫贤侄,今天没出去逛逛?”君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品茗,看到他有几分阴森的眼神。“怎么不说话?”
他袍袖一拂,刻意斯文地说道:“小侄在想,该如何不失礼数地开这个口。”
“有话就说,不必多所顾忌。”卫函禧踌躇的神色令她无端想发笑。
这辈子,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的性子烈起来像把火,一有不顺心,来势汹汹的质问便迸出口,片刻都忍不得,总是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取胜。
然而,卫府让卫函禧冒名顶替这件事,因为事有前兆,她破例地忍耐又忍耐,总算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情。
“那小侄就不客气直问了。君姑娘是小侄的未婚妻吧?”
“嗯,采凡是“卫贤侄”的未婚妻。”君老夫人模棱两可地应着。
“相邀在她十八岁生辰时来拜访,就是要讨论婚事如何筹办?”
“没错。”
“为何小侄搅扰已久,却还没有言及婚事?”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他曾经以为是被人识破了冒顶的身分,但是这府里除了君采凡之外,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没有异状。
他原本盘算,如果被识穿身分,正好挑明讲开两府合婚带来的效益,劝君府改择他为婿,但眼下的情况却让他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