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府内院的梅园景致如画,四季皆有其风华,美不胜收,不过却因主人而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氛之中。展夫人近来很幽怨,原本她以为只要待在梅园里眼不见为净,就能轻松愉快的安享天年,毕竟现在家里的生意都有儿子在打理,不需要她多担心。
但是该怎么说呢?她可以封住自己的眼睛,却无法封住耳朵,以及府中所有奴仆们的嘴。
“夫人,少爷又带少夫人出门了。”
“夫人,听说少爷今天带少夫人去坐画舫耶。”
“夫人,昨儿个少爷带少夫人去戏房看戏,听说那出『寻芳记』很好看呢!”
“夫人,您看这只小白兔,这是少爷带少夫人上山赏枫的时候捉到的,很可爱吧?”
“夫人,您看我这支簪子漂不漂亮?这是少夫人送奴婢的,奴婢好开心喔。”
这阵子她几乎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让她愈听愈郁闷。
养儿子有什么用呢?娶了媳妇就变媳妇的了,就懂得疼娘子、宠娘子,也不懂得孝敬她这个为他担忧了一辈子的娘亲,真是白疼他、白养他!
其实这阵子,她也听了不少下人对儿媳妇的好评,明白了如意其实没她想象的糟,可是儿子这样只疼媳妇不疼娘的,叫她这个做娘的怎能不妒忌,又如何能将儿媳妇疼进心呢?
展夫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深威寂寞。
“夫人。”杏儿在门外叫道。
“进来吧。”
杏儿进了房,手上端了盘面饼,配了两碟蜜饯和一壶香茶。
“哪来的面饼?”她疑惑的问,记得车夫今儿个并没有要出城办事。
“面饼和蜜饯都是少爷买回来给夫人吃的。”杏儿回道。
齐儿买给她的?展夫人好高兴,看样子儿子还是有想到她这个娘,总算没白疼他了。
“蜜饯也是?”
“是,听说这蜜饯是福州特产,是用上等蜜桃以冰糖酿制成的。”
她伸手先挑起一块蜜饯送进口中,甜腻适中,十分可口,让她忍不住吃了一片又一片,面饼反而不急着吃了。
“他们今儿个又到哪儿去了?”她随口问道。
“听说少爷今儿个比较忙,所以只带少夫人到茶楼喝茶听曲儿,一边谈生意。”杏儿答道。
展夫人皱了皱眉头。“这成何体统?既然要谈生意,为何还要带媳妇一起出门?是担心待在家里会让我这婆婆虐待吗?”她有些不悦的说。
“夫人,少爷不会这样想的。”杏儿急忙缓颊道。
“这……听黄总管说,少爷似乎是想补偿过去没能陪少夫人的时间,所以才每天都把少夫人带在身旁。”杏儿低道,有点担心夫人听了之后会更生气。那怎么不也来顺便补偿一下没能陪在她这个娘亲身边的时间呢?所以才说养儿子没用,娶了媳妇就变媳妇的了。
展夫人的心情又沉郁了起来,伸手改拿块面饼送入口中。对她而言,向来代表失望的面饼正好配她现在沉郁的心情!
“这面饼——”面饼一入口咀嚼了一下,她猛然站起身来叫道,吓了杏儿一大跳。
“夫人,这面饼怎么了?”杏儿担心的问,难道是面饼变了味,她没注意到还送给夫人食用?
展夫人没理她,径自瞪着手上的面饼看了一会儿,又吃了口,仔细咀嚼着它独特的味道……就是这味道,就是这味道,她一直在寻找的面饼就是这个味道!
她激动得眼眶泛红,端起桌上的那盘面饼,急切问道:“少爷现在在哪儿?”
“啊?”
“我问妳少爷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是在竹园。”杏儿答道。
展夫人匆匆走出房门,以最快速度赶到儿子将媳妇带回来之后,她便没再踏进一步的竹园院落。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展洪齐陪着妻子坐在水榭亭里欣赏晚秋的夕阳美景。
“齐儿。”在竹园来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展夫人终于找到儿子了。
“娘,您怎么来了?”
展洪齐讶然的从亭子里铺了毛毯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身旁的如意也一样。
“娘。”她恭敬的福身唤道,即使婆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面饼是你买回来的对不对?”展夫人将手上的盘子往儿子面前送,情绪显得很激动。
展洪齐迅速的看了娘子一眼,然后点点头,一脸茫然又关心的问:“怎么了,娘,有什么问题吗?”
“你在哪里买的?那老板是怎样的一个人?长什么样子?今年几岁?家里有什么人你知道吗?”展夫人着急的问。
“这……”他当然回答不出来。
“你不知道吗?”展夫人迫不及待的追问。
展洪齐不解娘为何要知道这些事,又如此着急激动呢?“娘为何要问这些事?”
“他有可能是娘正在找的人。”展夫人迅速的说道。
他轻愣,“娘在找的人?娘在找什么人?”
“先回答我做这面饼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长什么样子?大概多大的岁数?”
“这……其实这面饼不是孩儿买的,而是如意买的。”展洪齐犹豫了一下,终于老实承认。
早先会吩咐下人说是他买的,是怕娘知道那是如意买的后,直接叫人撒下,连一口都不肯吃。
展夫人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儿媳妇,张口欲言,却又因为有些尴尬而开不了口。原来这面饼是如意买的。
想想也是,杏儿刚都告诉她少爷今天很忙了,又怎会有空逛大街买面饼带回家孝敬她呢?而那蜜饯想来,大概也是她买的吧?要不然男人哪会去买这女人们爱吃的甜食呢?她早该想到的。
见婆婆一脸着急想问,却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如意犹豫了一下,决定主动开口。
“这面饼是一个姓张的大叔做的,他大约四十余岁,留了一脸的落腮胡,家里除了有大婶和两个女儿之外,听说还有一位七十余岁的老爷爷在。”
“姓张?他真的姓张吗?”听到这些,展夫人再也管不了什么婆媳问题,激动的向如意确定。她的本姓就是姓张啊!
“是。张大叔的面饼摊就叫面饼张。”如意点头道。
“他还有个爹?”展夫人眼眶泛红。
“是。”
“七十余岁?”声音沙哑。
“对。”
“妳知道他们住哪儿?带我去,现在就带我去找他们。”再也忍不住激动的情绪,展夫人一把抓住儿媳妇的手,心急的说道。
“娘,您为何这般激动?您认识他们?”展洪齐眉头轻蹙的问,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有可能是你舅舅和外公呀,齐儿。”展夫人转头对儿子说,激动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滑落下来。
展洪齐震愕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娘,妳说的是真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孩儿从没听妳提过外公和舅舅的事?”
“这事说来话长,娘以后再跟你说。”展夫人催促道:“如意,妳知道他们住哪儿?带我去找他们。杏儿,叫人备好马车,我要出去。”
“是。”
“等一下。”展洪齐唤住杏儿,劝着娘亲,“娘,天都要黑了,明天再去吧。”
“可是齐儿——”
“孩儿知道您着急,但这么晚了贸然打扰人家不好,更何况咱们也还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是外公他们。”
“不会错的!娘认得这面饼的味道,而且他们姓张,年纪也没错,一定是他们,一定是!”展夫人激动的说。
“如果真的是,那您更不需要急于一时。”展洪齐缓声道:“况且外公年岁大了,您这样突然出现,倘若老人家情绪激动而伤了身该怎么办?还是明天让孩儿和如意先去探一探再说吧。”
展夫人满心不愿,但是儿子说的话不无道理,她拧眉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耐心等明儿个天亮后再说。
***独家制作***bbs.***
如意从没想过看来雍容高贵的婆婆会出身微贱,幼小还因家里生活困苦,曾被卖面饼维生的父母卖到大户人家当婢女,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的让人难以置信。展洪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原来当年娘是主子赏给爹的谢礼,后来两人因晨昏相伴,情投意合,才成亲的。
当时的爹才弃儒经商,学做陶朱公不久,所以娘没办法请求爹帮忙照顾娘家,后来经过几年的奔波,挣得一份家业,有了这座宅邸才想寻亲,没料到一场瘟疫早让老家人去楼空,从此她便一直靠着记忆中爹所做的面饼味道寻人。
这件事除了已谢世的展老爷知情之外,无人知晓,也因此受命四处买饼的马夫一心只想着夫人的身份尊贵,买面饼时总会选择城镇里热闹富裕的大街买饼,从不曾走进像南环街这类市井小民所聚集的地方。但常出入南环街的如意可没想这么多,单纯想到好吃便买回家了,怎知却意外帮婆婆找到了遍寻多年不着的亲人。
案女、姊弟相认的画面是那么的感人,如意热泪盈眶的看着,想起她分散四处的姊姊妹妹们,不禁也跟着泪洒一地。她们四姊妹在有生之年,是否也会有这样相聚的一天呢?她们都还安好吧?
看她哭得泪流满面,展洪齐不忍的将她带离这感人的认亲场面,打算先回府去,怎知坐上马车后的她却还一个劲的哭个不停,让他不禁怀疑她是否有其它心事。
“怎么了?近来的妳好像特别爱哭。”他温柔地替如意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又洒落了几滴眼泪。
“告诉我。”他总觉得她心里一定有事。
“我好羡慕娘。”如意又哭了一会儿,这才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咽的哑声道。
“羡慕娘?为什么这样说?”展洪齐不解的问。
“因为娘找到了亲人。”
这回答让他更加茫然。据他所知,如意不是个孤女吗?爹娘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她就是为了要安葬爹娘才卖身葬父的,怎么她这说法就像有其它亲人与她分散两地似的。
“如意,我从未问过妳,妳还有亲人在这世上吗?”他试探的问。
豆大的泪珠蓦然从她眼眶里掉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接着一颗停不下。
展洪齐看了好心疼,伸手将她拉进怀中,温柔的轻轻拍抚着她,一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他早该问她的。“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儿,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接过来。”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们当年跟我一样都卖人了,我们没有钱为爹娘办丧事,只能葬身筹钱。”如意摇头哽咽道。
原来如此,难怪面对娘与外公、舅舅的相认,她会哭得这么泣不成声。
“她们是谁?”他柔声问道。
“大姊,还有三妹和四妹。”如意拭着泪说。
“她们叫什么名字?多大的年纪?身上有无任何特殊的胎记或是可以辨识她们身份的信物?”
“我大姊叫吉祥,大我一岁,三妹花开,四妹富贵,分别小我一岁和两岁。我们身上各自戴了一条刻有自己名字的项链,像这条一样。”如意将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那扁平白石项链拉出来给他看。
展洪齐看过这条一直挂在她脖子上、平凡无奇的项链,只是他一直以为娘子会喜欢它、是因为石头上刻着她名字的关系。
“有信物要找人应该会容易些。待会儿我们就找个画师把它画下来,再拿图去找人。”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块石头道。
“相公?”如意顿时露出既惊又喜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帮她找大姊她们吗?
“我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得到她们,但是不管十年、二十年,我都会找下去,直到找到她们为止。”他以坚定的眼神朝她承诺。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颗心激荡得好厉害,她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才有幸能够嫁予他为妻,还得到他如此多的疼爱与怜惜?她好希望自己也能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总是享受着他的疼惜与付出而已。
“为什么这样目不转睛的看我?”展洪齐伸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柔声问道。“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而不是总是让你为我费心。”她凝望着他说。
“我只要妳幸福快乐。”
“那你的幸福快乐呢?”
“在这里。”他微笑,倾身吻她一下。
“谢谢你,相公。”如意偎进他怀里,伸手环抱着他。
“谢什么?”他吻着她的发。
“所有的一切。”
她以为他像天上的明月,高不可攀,结果他却待她如水中明月,小心翼翼的轻掬在手心里保护着,像是担心她随时会散掉、消失不见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幸福得如履薄冰,好担心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全是她幻想出来的。
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缩紧了拥抱他的双手,将自己更加深埋进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
“怎么了,会冷吗?”感觉到她的轻颤,展洪齐立刻将一旁的袄袍拉过来,仔细的围拢着她的身子,就怕她真的冷着了。
如意依偎在他胸前,戚受着他的温柔体贴,让他的体温温热自己,让他的气息将自己围绕,心,渐渐地安定下来,不安也随之消弭。
马车以稳定的速度前进着,喀啦喀啦的声音和马车规律的摇晃催人入眠,如意忍不住闭上眼睛,马车却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马儿嘶声鸣叫,车子倏然停了下来,震得她一阵反胃。
“发生什么事?”展洪齐扬声问前头的车夫。
“对不起,少爷,有个小孩突然跑到路上来。您和少夫人没受惊吧?”
“孩子有事吗?”展洪齐先问。
“没有,小的及时将马车停下了。”
“没事就好,走吧。”
“是。”车夫驾一声,马车继续往前走,喀啦喀啦的声音再度响起,规律的摇晃也再起,但如意却再也感觉不到刚才的舒适,反而有股晕眩作呕的感觉不断地涌上来,让她再也没办法继续依偎在相公怀里,微微地推开他,挺身坐起。
“怎么了?”展洪齐讶然的问。
“我不太舒服。”她捂着嘴低声道。
“什么?”他没听清楚。
“我——”如意才开口,一阵反胃让她差点吐了出来,她紧紧地捂住嘴巴,一脸难受的苍白。
“停车!”展洪齐立即扬声叫道。
闻声,车夫随即“嘘”的一声,马车在颠簸一下后,停了下来。
“如意——”
“我想吐。”不等他问完话,她迅速的说道,同时往前方的布帘移动。
展洪齐的动作比她更快,在听到她说想吐之后,即赶在她面前早一步跳下马车,小心却迅速的将她抱下来。如意双脚一落地,立刻将他推开,蹲下来便是一阵呕吐。他一脸着急的看她呕吐,忧心得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她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吐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妳觉得哪里不舒服,如意?”他轻抚着她的背,心急如焚的问道,却不等她回答,一见她呕吐似乎停下来后,立刻将她抱了起来,跳回马车。
“去大夫那儿。”他迅速下达命令。
“相公……”如意虚弱的想挣开他。她刚才吐过,身上尽是难闻的气味。
“别动。”他立刻阻止她。
“有味道……”
“妳以为我会在乎吗?我在乎的是妳的身子。妳先别说话,休息一下,忍一忍,大夫那儿就快到了。”他眉头紧蹙的柔声道,丝毫不在意弄脏弄臭自己的衣服,直接以手袖温柔的为她拭去唇边呕吐时沾染到的些许秽物。
如意红了眼眶,突然又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她是怎么了?以前可不曾像现在这般爱哭。
马车颠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少爷,到大夫这儿了。”车夫的声音扬起。
展洪齐二话不说,立刻抱她下车,再一路抱进大夫的药铺里,让大夫瞧瞧她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大夫先大致问了下情况,再替如意把脉,这只手把完又换另一只。
“大夫,怎么样?”展洪齐着急的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夫又安静的把了一会儿脉,这才收手微笑,公布答案,“夫人有喜了。”
闻言,展洪齐又惊又喜的瞠大双眼,如意也一样,只是除有惊喜之外,她还有些难以置信,无法相信就在此时,她的身体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孩子,她相公的孩子。
她伸手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肮上,感动莫名。他的手在此时也伸过来覆上她的。
她抬头看他,他正凝望着她,深邃的眼中全是对她的深情与感动。
“谢谢妳。”他低声对她说道,嗓音异常沙哑。
如意看着他,蓦然对他漾出一抹灿烂如花的笑靥,“谢谢你。”她也回了同样一句话,然后反手紧握住他的。两人相视一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幸福也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