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窄小的工作室里,多了位客人,把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压得更形局促。
“你就这样把她带来了?”尔雅的男人再次出声,这次带着笑。
望了下窗外,恰巧正对休息室里正襟危坐且看来就要睡着的瘦弱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完毕,叶书御细银镜框下的棕色俊眸才缓缓睇向好友的恶人面容。
他深知自己斯文的样貌和这家伙可以成为多大的对比,或者说,这是交这个朋友的乐趣之一。
他们每回站在一起,所引来的惊讶视线,每每让他忍不住想要……笑。悠闲地端起这里最上等的待客饮料——三合一咖啡,他轻啜了两口。
“我没有其它办法。”骆旸专心埋首于制图板前。
“喔。”叶书御坐在弹性实在不怎么样的旧沙发上,没有嫌弃。“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那童子军性格?”或许颁个“助人为『不可抗拒』之本”的忠诚奖章表扬他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果你知道她有多月兑线,就不会再讲这种风凉话了。”他咬牙,推开一旁木桌上堆砌的层层数据,从快被埋住的计算机中叫出需要的档案。
月兑线?叶书御睇着他比乎常更扎人的刚毅下颚。
“那是让你这几天没睡好的原因?”啊,咖啡粉没散均匀。他很习惯地站起身,在乏善可陈的置物柜当中找到一支塑料汤匙,处理掉杯子里的结块。
在这里,一切克难;没人会在意他金光闪闪的烜赫身家,不用看他人战战兢兢的应对态度,也不可能会有人把他当贵客热情款待,尤其当骆旸接了案子赶工的时候,来找他简直是一大享受。
“别提了。”骆旸瞇起眼,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那女人制造麻烦的手段堪称世界第一!
先是很厉害的弄得整个楼梯间都是水:他出去吃顿晚餐回来,差点以为他们那栋公寓被台风狂扫过境。找到淹水的来源是她家,才要进去搞个清楚,却发现她连门也没锁上!
这间便宜但有些破旧的公寓共五层,却只有三层住了人,附近也不是闹区,他真不敢相信有人能如此放心社会治安。
他气得打开门,整间房子已是汪洋一片,她则蹲在厕所哭得两把鼻涕五把眼泪,说这个“水井”一直冒水——
水井!
那是水龙头!不是什么天杀的水井!
迅速地关掉水源,就看到她因为全身湿冷而嘴唇发自,他恼怒地用大手捞起她一身冻僵的骨头,命令她丢换掉该死的衣服,然后自己受不了地开始收拾善后。
拖干了地,她却还在卧房里没动静,敲了好几次门,她也不响应,他进去一看,才知道她已半晕过去,摇醒她一间之下,原来她不是心脏病发,而是肚、子、饿!
太好了!他趁自己理智还清醒的时候,马上冲丢最近的便利商店买两个热便当塞给她,盯着她用今人抓狂的速度慢慢吞吞吃完半个,再可怜兮兮地吐出一个便当的分量。想起她或许还没吃药,就顺便提醒了下,结果她却拿一双下垂眼和他对瞪!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吃药的时间!
抄起冰箱上的药罐,他火大地打电话给医院,将每一罐药该何时服用问了个清清楚楚,还写成字条钉在她冰箱前,她却指着英文字说那好像毛虫。
炳!不好笑。奔上楼拿出各式颜色标签,贴上罐子取代那些她只会傻傻盯着的毛虫文字,把什么颜色要什么时候吃“郑重”耳提面命一番,只差没有刻在她脑子里。
她真的很奇怪!那种怪异让人无法理解,更没办法用“生活习惯特别”来一语带过。
除了古式语法,还有原始人般的常识、外星人似的举止。
连穿个衣服也状况频频,恼得他翻出她衣柜里所有的外套、衣、裤任她挑,然后一一加以解说,感觉就像是老妈子在教三岁娃儿穿衣。
若她真的二岁,他铁定用最大的耐心毅力亲切指导,可她偏偏是个成年人!
包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她视所有家电用品如蛇蝎猛兽,宛如不曾见识过。一开始对着日光灯喊“太阳”,再来被隔壁的音响吓得不知所措,然后又误开电视机,弄得自己手忙脚乱。
自己怕得躲到角落,任那震耳欲聋的立体音效响彻整间公寓,险些震垮已然脆弱的破房子和薄墙壁,终于连房东也忍无可忍,放话说要收回楼层,赶她出门。
几个晚上,他楼上楼下的跑,简直疲于奔命,还要帮她收拾烂摊子,同房东解释道歉。
为什么他要这么鸡婆?为什么?!
说真的,他很想知道这种鸡婆的见鬼毛病是什么时候侵吞了他的理智的!
大概是成长背景的关系吧,照顾人照顾成了习惯,知晓有人需要帮助,他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假装没看见。
就像是有洁癖的人,只要察觉哪里有了灰尘,就会下意识地顺手把它擦干净一样。
他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书御说的没错,他身上的确流着“童子军”的血液,经过这些天一连串的混乱后,他更相信这项特质已经根深柢固,难以拔除。
为了避免她一天到晚闯祸,错手毁了他目前的栖身之所,他只好把她随身携带,命令她绝对不准乱动,然后才有空进行自己已经延到无法再延的工作。
“你没问她来历?”叶书御的长指抚上额间,摇了摇冷去的咖啡。
“哈!”骆旸回给好友一声极具讽刺的笑,大掌限用力地拍打上无辜的计算机键盘。
他怎么会没问!为了找到她的家人,他间了好多好多遍,问到他从平心静气变成怒火沸腾!
“有,她有说过她的来历。”他开合着今人发毛的冷冽唇线,清晰说明:“她来自现在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前世。”真是与众不同的答案!
“喔……满有创意的嘛。”叶书御俊雅的面容上有着饶富兴味的笑意。
“不论我把问题多简化,她给的答案始终是﹃不知道”三个字。”就算他再有耐性,也会恼火到想要揍人,“总之她目前没有任何可依靠的亲戚,一个人独居,而且完全没有一般人该有的生活知识。”若是以她对待现代用品的态度来说,他很乐意相信她的确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山顶洞人。
或许她以前真的在深山里隐居,没有水电、没有办法和外界有所接触……可能她是狼狗或猴子或猩猩养大的孩子……
而如果哪天猴子真的开口叫他“骆公子”,那这个推论就可以成立,他也就不需这么辛苦地替她找理由解释了。
不管怎样,前世今生这种没有根据、无可证明的理论,一向不在他能体会的范围内。
“不过,她看起来倒是挺信任你的。”叶书御又往外看了眼,发现她果真听话地连动都不敢动。
“哼,是啊。”骆旸还是叹了口气。她那种信任法,就像是小动物从蛋壳孵化破出,而把牠第一眼看到的对象当成母亲。“我倒希望她跟别人一样,看见我的长相就后退三步。”这样的话,他就会往要心软前极力挣扎。
“即使你有满肚子的怨言,但还是伸出了援手。”将杯里一点也不美味的液体一口饮尽,叶书御微微一笑,点出这位有趣好友的致命死穴。
明明就长得一副凶相,加上那副身材,好似随时要抓个人来痛扁,但实际上却是心地柔软善良,只消轻轻一撩拨,他就无法抵抗,最多粗声粗气地骂个几句,终究还是会跑第一去帮助人。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对他的最佳写照,他身上有着两极的矛盾。
骆旸皱眉,讨厌他这样笑。他会跟这个含着金汤匙的富家子认识是一个巧合:之后会越来越深交则不在意料之中。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这家伙是个双面人,对客户和女人总是彬彬有礼,是个标准的温雅绅士,就连对家人他同样保持距离:不过,其实他真正的面目是只老谋深算的狡滑狐狸。
如他的成长环境影响了他的观念想法,叶书御的豪门家世则更形复杂;他不讲,他也就不问,这是他们能成为朋友长达五年的最大原因。
但他还是觉得那种笑容很刺眼。
“少假惺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嘲笑我是个蠢蛋。”骆旸冷哼一声,把桌上没用的草稿丢在他身上。
“我这是在称赞你。”叶书御状似摇头叹息,唇边却有着不太诚恳的笑。
站起身,他把那些图稿放入上次骆旸捡回来的碎纸机里,按了下,开关却不动,用脚一踢,机器才发出怪音运转。瞧他做得万分顺手熟悉,俨然一副老牌助手样。
睇着被切成细条状的纸张,他淡淡地开口:“对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这次银行招标的建筑设计图已经内定出“三合”得手,你可以省些心思和力气了。”深沉的语气,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很残酷的事实,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老友。打从一开始,骆旸加入的竞赛就是极不分乎的。
商场上尔虞我诈、利益输送是司空见惯的事,比拼的是雄厚背景、广大人脉,是不择手段;实力当然也很重要,不过那得需要强而有力的后盾才有机会发挥,否则路途上不仅曾遍布荆棘、挫折,即使多绕些距离他不见得管用。
在众多具有规模的建筑事务所中,骆旸所拥有的不过是名非专业的年轻员工和一间不到二十坪的租借办公室。一搬上台面,保守的主管会选择谁,答案再明显不过,更别说那之中的金钱挂勾和暗盘交易了。空有一身专业才华,若无伯乐赏识提拔,仍旧出不了头天。
当然,以他叶书御的身分是可以给骆旸比其它人更有力的支持,但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骆旸回报的一定不会是感谢,而是超大号拳头。
明明只要捧着建筑师执照去各家事务所应征,就可以拥有比这不知道好多少倍的工作环境,他却为了一个承诺,宁愿多绕远路,就算只能接小案子勉强填饱肚子,就算知道去试一定会失败,也完全无所谓。
“我知道。”骆旸一如以往,只乎淡地应一声,没有丝毫不服的气怒,心思又专注于制图板上。
饼了几分钟,桌上的电子钟突然响起,他快手按掉吵死人的噪音,高大的身影站起来。
“中午了。”那女人的吃药时间到了。平常要是饿个两餐也不会死人,但今天他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步出工作室。临下楼前不忘回头问:“只有便当,你没意见吧?”他们这里很“贫瘠”,除了楼下有一家每天菜色相同的自助餐店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满意,要吃别的?行!自己开车去买,他不会浪费时间和油钱,也不兴客套。
叶书御微楞,随即无法克制地露出抹有别于之前的笑。“随便。”
骆旸走下楼梯,边叨念着:“真是……要想个办法才行……”
他没时间当保母,那个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姓什么的女人不能老是跟着他……
脑中闪过她手腕上的伤痕,他暗咒一声——
可恶!他真痛恨当童子军!
站在那里等着的,是一个约莫六十岁、相当和蔼的妇人。
“莫姨。”低沉的男音这样叫着,带点不太一样的愉悦。
孟思君还没来得及问来这里要做什么,就见他打开了那叫做“车门”的机关,三两步跑到那妇人身旁,轻轻地给了妯个拥抱。
骆旸又高又魁梧,而有着灰白顶发的妇人,小小的身躯大概只到他胸前,整个人都被掩住了,但她却抬起了手,用力地拍了拍他宽大的背脊。豪爽的响应动作让孟思君微微傻眼,总觉得那看来温书和雅的妇人应是不会如此热情的。
“你这小子!”莫姨高兴地推开他好好打量。“好久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很想你?”好像瘦了点,不过看来更修长了。不知足十么时候开始,这固孩子不停地抽高,她脖子都要往后折成九十度了。
“我忙嘛。”他一笑,凶凶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不乖的大孩子。“莫姨,身体还好吗?”温声问候着他最尊敬的长辈。
“没病没痛,怎会不好?你就是爱操心。”个子这么大,心思却这么细腻。
“因为我没办法常常陪在妳身边,当然会操心。”骆旸真诚道。
莫姨微笑着。“我又还没七老八十。”傻孩子!
骆旸凝睇着她红润的脸色,也笑了。停了下,才说:“对了,莫姨,我在电话里讲过了,就是她。”他侧过身,比了比车子的方向。
孟恩君坐在“车”里,听不见他们讲话。发现妇人循着骆旸的目光往自己这边看来,她一顿,连忙想站起身致意,却忘了自己身处在狭小空间里,头“咚”地一声撞到车顶。
“呜……”好痛哦!这车真小。
她模着头,眼泪隐隐含在眼眶里。想出去,却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古里古怪的神秘开关。
还是……乖乖坐着吧。她咽口唾液。
骆旸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僵硬的肢体和表情,忍不住在心底数口气。
“嗯……那个小姐果然像你形容的那样。”莫姨唇畔有着笑,显然已从他那边得知一些状况。
“得麻烦妳了。”他对莫姨说道,然后走回车旁,刚好对上孟恩君求救的眼神。探手拉开门,他靠着车身往下睇视她。“可以出来了。”等不及她老是温温吞吞的动作,他自然地牵起牠的手。
她颊上一红,不敢抬头看他。“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可不想站在这里等到天亮。”催促她走出车外,他自己则弯身从后座拎了个包包出来,然后牙关上车门。
“那个——”是她的……呃,包袱。是他昨天要她收拾的,为什么现在要拿着?她心里有好多疑问。
有点畏缩地跟着牠的脚步,走到妇人身前。
“她是——”骆旸正要为两人介绍,说到一半却停住,转头看向她,“对了,妳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她连耳朵都热了。姑娘家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她垂眼盯着地面,像是要将它穿出一个窟窿。
吧嘛不说话?“妳——”
“你好,我姓莫。”温柔的声音透进孟恩君的耳朵里。“这里的每个人都叫我莫姨,我该怎么称呼妳?”她笑得瞇起眼,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孟思君抬起脸,只觉面前的妇人好慈祥地望着她,不觉松懈了些不安,抚平了心里的怕生。
“我……我……”这个大娘在微笑,是对着自己呢。彷佛被感染般,慢慢地,她微白的唇也缓缓上扬,“我……姓孟,娘都叫我思君。”气虚的话音有一点点喘,交握的掌心里,也有着热度。
她期待的表情,还有怪异的说话,并未让莫姨的笑容有任何变化。
“那我就叫妳思君,好不好?”她轻声说道,很柔很柔地,融化了防备。
啊,这个人……有一点点像娘。孟恩君怔怔地凝望着面前的妇人。
“好。”不自觉地,她乖顺的点头,如同以往娘哄她吃药时那般。
“乖孩子。”莫姨模了模她干燥的发,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微颤了下。她漾出了抹和蔼的笑,“来,进来。我听骆旸说,妳身体不太好,今天天气冷了些,别站在这里吹风了。”拉着她骨瘦的手腕,转身走进室内。
有人关心她……又有人关心她了!
孟思君简直受宠若惊,她很努力地克制,很努力地眨睫,很努力地深深呼吸,才能让自己酸涩的眼里不要跑出泪水来。
想起些什么,她回首看向高大的骆旸,后者却因为她眸里所传达的感谢和喜悦“……干嘛那么感动?”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不得了的善事。他不解地自喃,提着包包跟着她们走进眼前有些年代的两层楼建筑。
“大哥!”惊喜的呼唤伴随着小小的身影冲上前,骆旸还没出声打招呼,就被撞个满怀。
腰部被紧抱着,他勾起唇色往下看——
“你精神真好,小风。”他捏了捏他柔女敕的面颊。
“因为姨说大哥要回来嘛!”小风笑得合不拢嘴开心的脸上粉粉红红的:“大家听莫姨说你要回来,所以今天放学都很快就回来了。”
这厢话声才落,叉有人扑到骆旸腿边,短短小小的四肢死命巴住。
“哥哥,抱抱。”清女敕的嗓音夹杂着吸口水的配乐,已经把裤管弄湿一块。
“好,我抱。”骆旸失笑也弯,正待把院里最小的孩子从腿上“拔”下来放进怀中,背后却遭袭击。
“我也要抱!”四、五个二岁到十岁不等的小孩,一一从旁冒出,就像无尾熊在爬树似,巴着他颀长的身躯不放。
他利落地抓起两个小的夹在腋下,背后再背一个,腰上那个先搁着,两只大腿被缠,干脆就站在原地。好不容易都把他们公平地分配好位置,才抬眼,就对上孟思君捧着热茶,一脸呆愕。
“看什么?”他可不是杂耍马戏团。凶恶的面容挑高眉,对照一颗颗可爱的小头颅小脸蛋,说实在的,真的很像不肖人肉贩子挟持拐骗弱小孩童。
他……真受孩子们喜爱。她楞楞地从极端不协调的景象中回过神来,嗫嚅道:“我……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意外他刚才不自觉挂上的笑容,还有他对待孩子们的和善;更意外他这张土匪般的容貌……原来不只她一人不怕。
虽然她早就认定他只是外表吓人,内心一定不是如此,但她还以为这秘密只有她知道呢。
这些天,因为她不会用那些不曾看过的东西,因此都是骆公子在照料牠的起居饮食,帮了她好多好多的忙,她老是笨手笨脚又常做错事,他虽然凶巴巴地骂她,但隔日依然还是替她打点好一切。
结果……到了最后,害她都把他骂的话当成是他关心她的表示了。
因为……她就是有那种感觉嘛。
没来由地脸一热,她连忙移开视线瞅着自己手指。
她在想什么?好像……怪怪的。
骆旸一看到她那副没自信的怯懦样就忍不住提醒:“话不要每次都只说一半,讲话要直视对方,声音大一点。”他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怎么她就是记不得?“还有,不要驼背!”好像一只乌龟。
孟恩君闻言,吓得赶紧挺百了背脊。
之前他也曾这样训斥她,大手还随着话语拍在她背上,险些没让她跌飞出去。
“妳已经够龟毛了,别又老像背着个壳似的。”他像个教官般再次说道。瞧她那副胆怯的样子,最容易招人欺负了。
她知道龟,也看过图册,娘也曾讲好多事情给她听,可……龟有长毛吗?
她不懂“龟毛”的意思,但却从语气里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话。抿着唇瓣,她细声地抗议:“我……我才……才……”没有壳。
“什么?”他瞇眼,刻意放大音量。
一如这几天的训练般,她反射性地坚定重复:“我……我才没有!”中气仍是严重不足,却多了点自信。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讶异。
骆旸扬起了嘴角。
“很好。”有进步。
很……很好?他……称赞她?他在称赞自己?
为……为什么啊?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几乎不曾被人夸奖过的她,打从心底涌上满满、满满的愉悦,胀得整颗心鼓鼓的,一下子,连病白的头间都红透了。
“大哥,她是谁啊?”她是不是很想睡觉啊?小风仰起头,终于逮到发问的机会。
孟恩君垂首望着这发问的孩子,半晌,才迟钝地注意到他双手皆没有手掌。
“啊……”她放下茶杯,急急蹲和他乎视,连声道:“你……你的手……全么、怎么会这样……”好糟糕,得快点叫大夫来帮他看看才行——
小风歪着脖子,大眼瞅着她慌张的样子,然后,抬起圆圆的腕节碰了碰她的肩膀。
“小心:”她吃了一惊,侧身避开,用冰凉的双手轻轻地包覆住他的小手腕。
“会碰痛的……小心点……”
“不痛的,大姐姐。”小风微笑,看着她的眼睛,稚气的脸上有着腼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就是这样了,所以不会痛,妳不用担心。”
“咦?”
“妳可以模模看啊。”他将另一只手臂也递到她面前。
“这……”她下意识地把眼光投向骆旸,他却反常的沉默,并没有任何回应。
她只好迟疑地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小风的手臂,发现他还是如阳光般笑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这才明白地确定他真的不疼。
望着他粉女敕的双颊,不知怎地,她的眼眶湿了起来,突然觉得好难过。
“对……对不住!”她好笨,笨死了,又做错了事,而且伤害到这么可爱的孩子。
“不会啦!”小风拉开嘴角,笑容更大。“我真的不痛哦,因为是天生的,所以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已经很习惯了,只是偶尔还是会麻烦到其它人,我很高兴妳这么怕我痛喔,所以不会难过啦……大姐姐,妳不要哭嘛。”他赶紧反过来安慰她。
她只是蹲在地上低着头,压抑着啜泣声。
小风伤脑筋地看向骆旸,骆旸撇了下嘴角,还是没有动作。
啊,大哥好讨厌喔,故意要他自己处理。小风皱了皱鼻子,忽地想到一个可以教这个姐姐不哭的方法。
“大姐姐,”他唤着,用圆手腕碰了碰她的头顶,“大姐姐,妳不要哭嘛,每一滴眼泪里面都住着一个天使喔,如果妳流很多眼泪,他们就统统跑出来了,没地方住,很可怜耶。”要是眼泪掉在地上,就摔死了……唔,大概。
他伸长脖子要吸引她的注意,唱作俱佳,略显夸张的语气夹带着比手动脚的丰富肢体语言,果然有了效果。
“……啊?”她抬起汪汪泪眼,听不懂他口中的“天屎”是什么东西,怎么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又为什么很可怜?
“妳不要哭嘛。我告诉妳喔,我以前也不知道的,”所以跑掉好多可以带来幸福的天使呢,“可是大哥跟我这样说以后——”
“好了!”骆旸终于插嘴,粗犷的脸庞上有着怪异的红晕。“小风,别再说了。还有妳,快点站起来,蹲在那边多难看!”真该死,他八百年前编来哄小孩的蠢话也被搬出来丢人现眼。
她要是等会儿又问他,他可能会当场吐血。眼角瞟到小风在偷笑,他瞪过去,小风马上掩住嘴。
人小表大!
把身上抱够的障碍物一一除下,骆旸一手拉起她,“不准哭,小风都比妳勇敢坚强,妳是大人,作点榜样给他们看。”逼视她,差点要从鼻子喷出气了。
她瞅着近得快要和她额抵额的凶男人,一时倒忘了怎么继续分泌泪水。
“你要住在这里一阵子,可别让他们看笑话,知不知道?”他微瞇了下眼,才要再说些什么吓唬她,就见她瞠大那双爱困眼连连点头。
好……好近!她都可以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孟思君忍不住退了一步,心脏猛地怦怦跳。
有点怪……不是她多心……真的……
“咦?”手还压着胸口,迟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刚才的话,“我……我要住在这里?”她错愕地间。
“嗯。”他拎起放在地上的包包,绕过几颗正在吮手指的萝卜头,走向桌旁。
“我不知道妳有什么困难,但妳不能这样一直跟着我,妳既然学不会照顾自己,那我只好请人帮忙。”他把袋子放在椅子上,正好对着从厨房端菜出来的莫姨说:“莫姨,麻烦妳了。”略带歉意的语气。
“不会的。”她打趣她笑道:“我倒希望你像小时候那样多依靠我一些呢。”长大了,就总把辛苦往肚里吞,她多心疼!
“我可不小了。”他扬眉。
“在我眼里,你跟小风他们没两样。”她笑着举高手,揉着他的短发。
骆旸微怔了下,唇角缓缓上扬成淡淡的柔和弧度,余光睇见有人在看,他咳一声,转过头,对还没进入状况的孟思君道:“妳就暂时待在这里,以后再作打算。”又转过头,“莫姨,我先走了。”
“不留下来吃晚饭?”还有几个赶不回来的大孩子没看到他,一定会失望。
“不了。”他为难他苦笑。最近的工作进度已经落后太多,今晚还得熬夜赶工,大概得睡在工作室了。“我走了。小风,还有你们几个小家伙,听话点。”叮咛着,得到他们每个人点头点到快要断掉的回复,才回身向外走。
“啊……”等等啊:孟恩君想叫住他,却又不敢。
游移不安的视线正巧遇上莫姨打量的目光,她困窘地抿了下唇,挣扎了一会儿,她朝莫姨弯身鞠了一个躬,还是追了出去。
他要去下她了!她做错事了吗?没有他……她……会觉得不安、会怕啊!
“骆……骆公子!”在前院唤住他,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我……咳、咳咳:”只是小跑一段而已,胸口就窒得紧,连话都说不全。
“妳在干嘛?”虽气恼,却不忘拍抚她瘦得只剩骨头的背,“深呼吸……慢一点……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妳有心脏病的,别开玩笑:”他生气地教训。
“你……咳:”她咳得额上的青筋都浮起来了。没听进他的怒气,她只急道:“你、你要走?留下我一个人?”抓着他的衣袖,她已经顾不了礼教。
只要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觉得好心慌。
他一愣,不懂她为何如此激动。
好像……很怕寂寞似的。
锁着眉峰,他正色说道:“不是妳一个人,莫姨会照顾妳。”
“可、可是……”那位大娘看来虽然人很好,但是……毕竟和他不一样啊。
她的表情,像是刚刚没流完的泪随时都会再掉。骆旸抬起手臂搭着她的肩膀,直直地看进她眼瞳中。
“孟思君,”他头一次连名带性叫她,犹如一道定身咒,今她整个人傻楞住。
“我不晓得妳究竟是怎么了,或许有什么苦衷:不过,妳若不能学曾这里的一切,曾带给其它人评多不便,也无法生存。我虽然请莫姨帮助妳,但是妳自己也要尽力,懂吗?”他极其严肃的对她说。
她不懂。她不懂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更不懂为什么她回不去长安……最想知道答案的人其实是她啊!
无声地摇了摇头,她的目眶红了大半。
唉!骆旸放开她,数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一会儿,他旋过脚步走离,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他丢下她了。因为她又笨又烦人,所以连他都要丢下她了。
她低首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眼前模糊成一片。
咬着唇,她没有哭出声音。因为……他叫她不要哭,所以她听话……她听……
“呜……”抽泣声终究还是溢出了唇瓣。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楸着自己身上的长大衣,是他怕她着凉而给她的,可是他现在却要丢下她了——
“好丑的脸。”柔软的手布随着粗哑的话声落在她颈间。骆旸到车上拿了条大围巾,一回来就见到她皱着五官,哭得鼻头都红了。
“丑死了,妳别再哭了。”鬼都会被吓跑,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快手在她脖子处打了个松结。
温暖传到她刚才冰冷的心口。睁着带泪的眼,她傻傻地看着他,忘了言语。
骆旸抱胸,“今天寒流来,很冷,妳再吹风,发烧感冒是小事,要是发病就糟了。”呀,他不是要讲这个的,拉回正题:“我并不是因为生气才把妳往这边丢。
妳手腕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妳昏倒进医院的原因,我不知道妳有什么天大的难处必须这样才能解决;但是,既然妳运气好,老天让妳活了下来,那么有些事情就更应该好好思考。妳留在这里,对妳比较好。”疤痕?她掀开腕虚的袖子,果然看到一道深色的割痕。
这是……这是什么?不是单纯的伤口而已吗?是……“她”自己划伤的?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啊……所以,“她”才那样笑,好像解月兑了什么似……“她”……自尽?
因为这个破败的身体吗?忆起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她倏然心惊。他适才那一席话虽然是说给“她”听,可她却深刻地感同身受。
“你……你讨厌懦弱的人?”或着,用死逃避痛苦的人?她心虚地间道。
“不。”他犀利的眼神缠上她脆弱的思绪,“我讨厌想放弃自己宝贵生命的人。”他沉声。
她一震!羞愧得不敢直视他。她的确是好想丢弃自己的命,每回病得严重了、意识昏沉了,她总希望能就这样远离一切苦难,别再张开眼。
她跟“她”是一样的,只是“她”成功了,而她却失败了。
她不想活……而他讨厌……
“不过,我欣赏知错能改的人。”他状似无意地补充,化解了她的窘境,“所以,妳就把这里当成冬令营,好好地生活一阵子。”别再蠢得去割腕自杀。
她因为他的第一句话而顿住,没说话,却也不再哭了。
“可别忘记要定时吃药。我走了。”挥个手,他准备再次告别。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抿了抿唇,鼓起生乎最大的勇气表达自己的意见:“骆……骆公子!”她的声音在风中更显飘忽,彷佛没吃饭似。“你……妳还会再来吧?”来找她,或者是……来接她。
话出口的同时,她只觉面颊热得像是有把火在烧。
不要紧!不要慌!骆公子常告诉她,讲话不能只讲一半,要全部说出来。
所以、所以……不要驼背!她挺直了腰。
她也不了解自己怎会如此依赖他,只是脑海中反复记得,第一眼看到他好凶的脸,她就告诉自己:要印在心中,绝不能忘记他伸出的手和他粗柔的声音。
心跳得好厉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要是跳出来被他看到了,那怎么办?
她闭紧了眼,等他的回答像等了一生的时间。
骆旸睇着她,从她脸上梭寻到那显而易见的期待。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思绪,脑中竟起了波纹。
为什么……她会信赖自己到这种地步?
他这样的长相,连进银行领钱都会被警察盘问;走在街上,流浪狗会来着尾巴自动离开:女孩子晚上看到他,没哭倒在地已算不错了;房东太太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枪击要犯,因为怕被干掉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而她却一股傻劲地相信他?到底凭的是哪门子的见鬼原因?
他笑出声,有着胡渣的下巴收缩着,越笑越不能止,到最后,干脆放声大笑。
连房子里的小表们也都好奇地从窗口探出头张望。
她被这笑搅得一团混乱,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蠢事,却不明白这次他怎么不是用骂的。
“妳真有趣。”笨得有趣。笑声渐缓后,他说。
“啊?”痴楞的大问号。
“我当然还会再来的,傻瓜。”他边往外走边扬声:“我答应妳,不会不管妳的。”就当他们有缘吧。
呆了半晌,她才兴奋地红了脸。
他留下的笑声被寒冷冬风吹了开来,扩散成无限柔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