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翡醒了,也愣了,慌了,更哭了。
原以为自己睁开双眸便会见到温柔的净净朝她颔首轻笑,然而映入眼帘的脸庞虽也带着笑,却不是净净。
“回去?”呜……
“不回去。”
“找净净?”呜呜……
“不找净净。”
“吃糖?”呜呜呜……
“不吃糖。”
每句殷殷探问都换来毫不迟疑的沉笑拒绝,让她哭得更急。
“我,要找净净--”她扁着嘴,豆大的泪珠镶挂在颊上,晶莹透亮的,这回不再是请求,而是任性地哭嚷,“要找净净……”
水湅扯过哭得恁般凄惨的水女圭女圭,替她将系得歪歪斜斜的绣结解开,重新拢妥微皱的月牙色孺衫及内衬单衣,大手环过她的腰后,将绸带缠回纤细柳腰。
“要找净净就不能吃糖,要吃糖就不找净净,自己选择。”她竟然连穿妥一套完整衣裳这般简单之事都做得如此失败。
千翡呆了呆,任他系好腰带,将她推到铜镜前,为她梳理一头细滑青丝。
她偷偷抬眸觎着镜中那抹身后人影,“先找净净,再吃糖?”
他摇摇头,为她此刻一脸打个商量的表情而笑。
她噘着嘴,“那我要找净净。”他不给糖吃,净净会给,所以只要找着了净净,她也可以有糖吃。
“等会儿我就叫人把净净轰出水家庄。”他冷森森咧牙一笑,镜前的她却没反应。
很好,她听不懂!水湅有些挫败地发觉这事实,想必她脑中从不曾承载过他方才威吓句子中的某些字眼。鸭子听雷,轰隆隆--
这种时候再逞口舌之快只是让自己更加挫败,水湅加快动作地梳好了她的发,在她脑后束上简易马尾。
一切就绪--
“走。”他拉起她往屋外走去。
“走?找净净?”好似乞怜狗儿的黑眸眼巴巴地望着他,仿彿只要他一点头,她便会摇动毛茸茸的尾巴,欣喜地汪汪两声以谢他的大恩大德。
水湅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终于确定--他痛恨“净净”这两字!
“不找净净!”他狂吠出声,吓得她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扁扁嘴,好不容易止住的委屈泪水又挤出眼眶,边掉泪边被他揪住细腕拖着走。
沿途水家庄的美景全被杂沓的步履所忽略,走马看花地抛诸视线之外,原本想带着她赏赏水家庄湖天一色、城柳相映之景,现在哪来的好心情呀?
身后的低泣声不断,又是吸鼻又是抿嘴,即便他没回头也能知道她哭得多么无辜及可怜。
迅疾的步伐稍稍减缓。他发什么疯呀?跟个小白痴过不去,自讨苦吃!
“好了好了,眼泪擦干。瞧,那远远的东西是什么?”他立刻转移她的注意力。
孩子似的千翡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凝着泪的眸子水水亮亮的。
“云。”
“那个呢?”他的长指又由天际落到湖心。
“水,水里有鱼。”她补充。
几番言不及义的你问我答,成功地止住了她氾滥的泪珠儿,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反覆挂在嘴边的净净。
终于,水湅如愿地领着她赏完水家庄东院美景,途中偶遇数名婢女,水湅交代她们送些茶水点心到湖上石舫。
石肪是水家庄最具特色之处,建筑成湖上舟肪之形,似船却不能动,三面临水于蓄龙湖间,滟滟婆娑水纹犹如舫舟行于湖面,但无船行之颠簸。
“水湅,那个,在流口水……”千翡像发觉新奇玩意似地奔到石舫左侧的水廊边,石阶两端耸立着两尊石雕腾龙,湖水自龙口中涌出,看得她又是惊呼又是好奇。
“这叫双龙吐水。”
“龙?那个?”她指指他右颊的青龙烙,他昨夜才教过她的“龙”,可他脸上的龙和正在吐水的石雕龙长得不太像。
“对,龙。”他也伸出手,朝自己的脸上指了指。
“喔。”原来龙就长这副模样呀。
千翡盯了石龙好半晌,眼睑眨也不眨。
“它怎么都吐不完?”柔荑抚抚石雕的月复部,“它喝水,很多?”可是肚子没有鼓鼓的啊。
“很多。”他懒得向她解释石龙吐水的原理,“痴儿,它还要吐很久,你明年来看它还在吐。”他擒回那双捧接在龙嘴喷泉下的纤纤小手,连带牵起那个准备拉拢裙摆蹲在原地,瞧清石龙何时能吐干呕净那一大池湖水的痴女圭女圭。
“痴儿,是什么?”她的目光总算回到水湅身上。她近来好常听到这两个字在她耳畔晃啊晃、飘呀飘的。
“痴儿是你,你的名字,就像我叫水湅一样。”
她无语,消化着他的话。
“你,水湅,我……痴儿?”
“聪明。”聪明的小白痴。
“痴儿……”她又喃喃地念了好半晌,点点头表示她记住了。“要告诉净净,我叫痴儿。”她甜笑。嘻,她有名字了呢。
水湅嘴角一阵抽搐,耳畔滑过的宇眼可真刺耳。
登上了石舫,舫楼里已经布妥了茶点,瞧得千翡几乎要淌出满嘴津液。
“早膳没吃,你也饿了吧?”
“饿了饿了!”
“饿了就自己动手,别客气。”他下颚一努,给予她开动的明示。
千翡欢呼一声,抓起糕点猛啃。
像个小孩子似的,一点也瞧不出她曾是精明干练的千翡。水湅瞅着她的吃相,不禁在心底升起了比较之意。
他曾拥有的千翡,自负傲然,不可否认,她确实美得艳冠群芳,足以让粉黛美人为之垂颈失色。
那样的干翡,他没有心动。只是享受着她如期完成他每回交代的任务时的极度满意,及偶尔顺便享受她挑逗之下所尝到的欢愉。
她的存在,仅只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领着他所下达的命令,为他搜索任何关于青冥的蛛丝马迹,为他由各个剑痴名人手中偷、抢、杀、拐来任何有用消息。
他不会对一个只有这般轻贱价值的女人产生任何情绪波动,更何况她还毁了他多年来的唯一希冀。
但他并不以为现在坐在他面前,吮着拈糕的水葱白指的痴儿会让他改观。
秦随雁和净净应该也是这么看待他的,否则他们不会处心积虑地想将痴儿给区隔在他视线范围之外。
不会带来任何改观吧……
不,还是有改观,至少她身上遍寻不着半点千翡曾有的优点及缺点。
“你会变成这模样,难道是传言中的蚀心剑之故?是它将‘千翡’给吞噬得干干净净,才让你以现在这么无邪单‘蠢’的样子活下来?”
水湅的话,她仍不懂,只微微掀起长睫看了他一眼,很敷衍很敷衍地算是够意思地回应他,又继续与桌上摆放的数十盘甜碱俱全的可口糕点奋战。
“好吃?”
“嗯。”她点头如捣蒜,灵巧舌尖舌忝去唇边糕末,像只贪得无厌的猫。
“你只要一直乖乖的,就有数不尽的小玩意儿能吃。”他一字字,慢慢的、轻轻的、笑笑的,诱哄。
“嗯,乖乖的。”笑容加大,她这回听懂了。
“一直乖乖留在我身边,就有好多好多的小玩意儿吃噢。”水湅附加卑鄙无耻的恶劣注解。
痴女圭女圭无法明辨善恶、不知何谓小人嘴脸、不懂什么人间险恶,菱嘴里衔着甜豆糕,好傻好傻地点头将自己痛痛快快给出卖掉。
水湅笑得好乐,肘臂挂在石舫栏外,一圈圈拨弄着湖水,也在清澄似镜的湖面中看到了此时的自己。
因是水波涟涟,才会让水中映照的他看起来笑得如此无防、如此自然吧?
那镶满在眼瞳、唇畔的笑,是漪光交错的眼误吧?
沉在湖水里的五指一搅和,让那水镜间的人影糊得分辨不出五宫,更遑论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笑靥,指上的动作带着些许恼怒。
他,不承认那是属于他的笑容。
“水湅,不可以近,水里有……”她双颊被糕饼撑得鼓鼓的,但一瞧见他半只手肘全浸泡在湖里,她便慌忙到顾不得嘴里的食物未吞咽入肚,全堵在喉间,将她努力想表达却又表达不清的句子给阻碍得更彻底。
“你在说什么?”他目光离开波亮湖面,回首。
她快速咀嚼,囫图吞饼,并上前将他的手自湖里捞起。
“水里,有吃人的坏人。”
“吃人的坏人?”他还没反应过来。
“你昨天说的。”见他仍一脸茫然,她又道:“你说,坏人在湖底。”
水湅记忆回笼,那只是他昨天一句不甚真切的玩笑话,孰料她记得好牢。
“所以,你怕我被湖底的坏人给吃掉?”他笑望着那双仍紧紧揪握在他肘间的小手。
她点头,“要是饿了,会吃很多,手,不只。”
良久,水湅重新拼凑了她的句子,带着八成的自行猜测。“你想说的是,‘万一湖底那吃人家伙没用早膳,肚子饿得慌,食量就会变得很大,到时不只是我的手,它会将我整个人拖到湖里去饱餐一顿’?”
她仔仔细细听完他的加长版解释,虽然里头有好多好多她听不懂的词,但差不多她方才所强调的重点都有被他重复一遍,所以大概与她的意思相去不远,小脑袋又点了点。
水湅陡然笑出声。
“该说你胆子太小还是担忧过了头?那只会吃人的坏东西被缚锁在湖底,别说吃东西了,连翻身都做不到,怕什么咧?”他的笑,带着深深嘲弄。
那龙,原本有机会月兑离禁锢,却全毁在她手上。
“缚、缚锁?”不懂。
“就是被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水湅顿了顿,“还是不懂?”
他取下发上帻巾,无视一头披散开来的墨黑长发,迳自拉拢她的双腕,开始圈圈缠绕。清冽的眼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底,看着她的不解,以及未知的害怕。
“它在湖底,被无形的丝线所缚,就像这样,龙爪、龙颈、龙身全系牢收紧……不准许它离开蓄龙湖,不准许它再见天日……”
缠在她纤细腕间的帻巾好似一条捕获猎物的蟒蛇,不住地收紧蛇身想将猎物勒毙!
“水湅!好、好疼--”腕上传来的痛楚,让她又急又疼地哭了。
“那感觉,是很疼。”水湅的眼,透过了她,落在她所无法触碰到的缥缈思绪间。
“真、真的好疼--”
她的哭嚷,唤回了水湅的失神。
翱绑在帻巾之中的柔荑被束得涨红,连同她的眼眶也是被泪水洗涤过的浅浅粉色。水湅迅速松开帻巾,并将那条让她好害怕的浅绿似蛇的长长帻巾给抛进湖里,任它浸了水湿,逐渐下沉,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对不起。”他揉了揉她腕间的淤红,接着又拭去她镶挂在眼角的薄泪。
“懂了,缚锁,好疼。”他身体力行的教导方式让她学得很快,也让她很快又学到一个新词,只不过,手腕好痛噢,呜……
水湅笑了,“事实上缚锁并没有那么疼啦,是我示范错误。”难得他头一回很真诚地反省了自己的过错。
“可是……”她顿了顿,“那为什么,缚锁,湖底?”念及“缚锁”两字,她的速度明显减慢,可见仍相当陌生。
他知道她问的是“那为什么它会被缚镇在蓄龙湖湖底”。
“有人说它不听话,兴风作浪、捣毁城镇民房,带来无止尽的水患--”思及他说的话必定让她一头雾水,水湅扯扯嘴角,简言道:“它就是不乖。”
她娇俏的脸蛋垮了下来,“不乖,就要……”微颤的细指,指指湖水。
“对,不乖就要关在湖底,而且还没东西可吃。”
她蹙眉的模样像是又准备要狂哭出来,沾了泪的长睫低垂,眸光落在自己手上啃了一半的糕饼。
“没吃,会很饿……”
“当然。”
突地,她将手上的糕饼抛进湖里,换来满湖鱼儿的争夺抢战,激烈的水花在糕饼处绽开,不一会儿,水花消止,糕饼也无影无踪了。
水湅眼底映出一张苦苦的芙颜,她抓起第二块再投入湖中--情况一如先前。第三块、第四块……
蓄龙湖里的鱼儿向来不怕生,更遑论有人愿意喂食,不一会儿,石舫周遭已被成群的鱼儿给团团包围。
“水湅,它吃不到……”
水湅挑动剑眉,“不会呀,我瞧这群鱼儿吃得挺乐的。”一张张破水而出的鱼嘴,开开合合地嚷嚷著“我还要吃”的贪吃嘴形。
“湖底的,吃不到--走、走开,不是你们吃,这是湖底要吃的……”千翡双手将最后一块糕饼牢牢覆在胸口,正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与一池鱼儿说话,诚惶诚恐的模样仿彿生怕鱼儿会跃过石栏来抢她手上的糕饼。
水湅微微一怔。
她不是要喂鱼?而是要……喂龙?
“水湅……湖底的,吃不到……怎么办?”糕饼才人了水面便教鱼儿给抢食殆尽,根本就沉不到湖底嘛。
蓄龙湖,很深,即使湖里鱼虾不去抢那块糕,恐怕在沉入湖底之前,那块糕饼早就溶得干干净净了,看来这样的道理,娃儿般的她,不懂。
她也不懂,即使这块糕有幸落到湖底蛟龙的嘴里,却连塞它牙缝都不够,更别提能填饱数千年未曾进食的辘辘饥肠。
他想嘲弄她、想嗤笑她,为她天真又极蠢的想法大笑数声,让她知道自己方才做的事有多憨多傻。水湅微启无情薄唇,以为逸出喉间的字眼会是尖酸刻薄,岂知,话离了口,却差之千万里。
“它吃不到,但它知道你的心意……它说,将食物白白丢下湖,不如将你自己喂饱些。”
他,口是心非,连他都不明白自己何出此言。
“我吃饱,可湖底的,没有……”她抱着小扳点,低声啜泣,“怎么办……吃不到,怎么办……”
“你把自己喂饱点·养胖些,再跳下湖里让它饱餐一顿就好。”他想转移她的坏心情,结果玩笑话一出,换来她的放声大哭。
“可是我,会先被鱼,吃光……”就像那些落水的糕点一样,“湖底的,还是吃不到……水湅、水湅,把它,从湖底从湖底,救出来……”好可怜的哭嗓要求道。
“我曾经也想,是你毁了这一切。”他的语气有些冷、有些淡、也有些无奈,“是你取剑时的心神不宁破坏了我建构多年的计画,我本该咬断你的咽喉,赏你一个痛快,以泄我心头满满之恨--你是该哭,该为了自己犯下的过错而哭;该为自己将面临的死劫而哭;该为自己的无能而哭;该为自己的失败而哭……”
但她却为了湖底蛟龙而哭,为它饿着肚子而哭。
不解的水眸望着他直淌泪,她自是又听不懂水湅一席话,带着浓浓鼻音的哑嗓兀自道:“把它救出来,我们可以,吃饭,在桌上,吃饭一块……”简短的字句排序颇怪,却不难理解她所传达之意。
“痴儿说梦话。”水湅忍不住抿嘴薄笑,“水家庄里有哪园哪院能容得下一头巨大蛟龙?还一块用膳咧!”真是孩子才会说出的童言童语。
“不能,一块,吃饭?”
“不能。”水湅今天直言拒绝她的次数着实惊人。
俏脸惨兮兮,又低头看着手上的糕点掉泪。
“它如果乖乖的,可不可以不要……缚锁,在湖底?”
“我不知道,不过它劣性难改,很难很难有乖乖的一天。”别变本加厉就阿弥陀佛了,还苛求它改过向善?
“我、我还是想、想送糕给它吃,你可不可以,帮……”
“我”字还来不及吐露,她小心翼翼递到水湅面前的糕点却被他张嘴啃掉了一大半,薄唇还十分故意地吮过她的指,激起一阵酥麻。
“啊!你……”她快手收回掌间剩下的一小部分甜糕,一双细眉缠上数十道小结,道道都在指控着他偷吃之举。
“这糕,我替它吃了,我饱也就是它饱。”
“你……你又不是它!”她护住甜糕,不容他觊觎垂涎。
水湅笑得好深沉,一副欺她什么都不懂的恶徒样。
“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他指着自己,很故意地以烙印着龙痕的右脸颊面对她。
“龙……”
“湖底躺着的,也是龙。”水湅提醒道。
她偏着小脑袋,单纯的思绪里只有最简单的思考模式。
“可是,躺在湖底的龙,又不是你……”
水湅擒过她的手,恶意地将最后一口糕给送入嘴里,甚至连她掌心、指间的糕屑都不放过,粉色舌尖游栘在她被迫摊展开来的双掌间。
“水、水湅……”她的粉颜上炸开一片酡红。
他在她掌间抬眸,熠亮的眸除了戏谵,还有更深的淘气。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