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情况正如南烈所猜想。
翌日一早,便见豆腐老爹笑得好暧昧地直朝他寒喧——话题不外乎他的女儿多贤淑多善良多勤劳,好似没娶到她的男人就是瞎了狗眼,再不就是只要女儿幸福,没聘礼也无妨,只要年轻人肯上进打拚,待他女儿好些……
这话,像极了他那些狐群狗党、大哥小弟们最爱干的一件事——托孤。
八成他南烈就是生得一副适合让亲朋好友托孤的长相吧。
好不容易委婉地阻断了豆腐老爹的逼婚,南烈加快了脚步朝穆府前行,拜豆腐老爹之赐,他与兄弟换班的时辰已有延误。
才到了穆府大门,却反常地不见半个守门兄弟,只有一个洒扫大街的穆家老奴。
“寿伯,怎么大门外没人看守?”南烈劈头就问。
“全在厅里,说是堡主有要事交代。”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不过昨日休了天假,今早来就发生大事了?
“打昨夜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不少江湖豪杰进驻穆家堡,说是要除妖来著。”寿伯边挥移著竹帚,边回答道:“连同穆家堡上上下下的护师、保镖、长工、守门的,只要是身强体壮的人全都被唤到大厅去。阿烈,你最好也赶快进去。”
“该糟。”跟在他身后的百里剑魂冒出一个听来颇幸灾乐祸的字眼。
南烈谢过寿伯,朝百里剑魂做了个鬼脸,才旋身奔向穆家堡大厅,然而,他也入不了厅室之中,因为穆家堡占地甚广的议事厅人山人海,看来是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
剑女圭女圭得寸进尺地飞立在南烈头顶,瞧清了厅中不少状况。
“哇,好多人噢,大夥身上全是刀呀剑的。”她向脚下的南烈报告实况,“最上头还有一个男人在说话,就是上回在门外向你问及绝世之剑的男人。”
“是堡主。”南烈暗自思付。
“地上还躺著一个人,上头盖著白布噢。”
她的话主动在他脑海中演绎出想像,“尸体?”穆家堡里有死人?
“一旁还有个黄衫道士——”她顿了顿,随即双腿一滑,跌坐在南烈肩头,小脑袋缩藏在他身后。
“怎么了?”
她的双手扶在南烈发畔,一脸慌张地和他咬起耳朵,“他……他好像瞧见我了。”
“他瞧见你了?!”音量过大,换来不少侠士回头觑他,南烈急忙粉饰太平,不承认方才嚷嚷的人是他。
“我不确定……可是他在看我……”
“看你?”南烈压低声音,“说不定他只是正巧看向你的方向。”
“可是……”那个道士对她抛媚眼还奉送好些个飞吻耶。
“别大惊小敝,你那么容易被别人瞧见吗?”
“当然不是,我的一千两百个主子中还有人终其一生也没福分瞧见我咧。”
有幸能见到她这抹剑魂的人,除了拥有百里剑之外,还得在品德或剑艺上有高人一等的本事才行,要不然甭谈。
“那就对了。别自己吓自己。”
“喔。”她没再多提,只再道:“阿烈,我们凑到前头去看热闹好不?”
“不好。前头全是名门正派、高风亮节的正义侠士,我这种守门人只会污了他们的身分。”哼哼。
“阿烈,你这话似褒实贬,酸溜溜的。”听来阿烈曾与那群名门正派、高风亮节的“正义侠士”结过梁子。
“会吗?我这叫自知之明。”
“你的脸上可不是这样说的。”她小小掌心戏耍似的掩上他的眼,轻快说著,架在他肩上的短短腿儿踢蹬起小小弧形,今天她换上了葱绿的浅青衣襦及膝裤,双腿像极了迎风招摇的翠玉枝橙。
这幅情景若旁人得以见识,必会为南烈的狼狈而发出同情叹息,却也会对这般看似天伦之乐的景象会心一笑。
“要坐就坐好,踢踢蹬蹬的,很碍眼。”若非他不能碰著她,他真想握住那又踢又甩,连带牵动绣花鞋上的碎玉圆珠玎玎作响的细小脚踝。
“阿烈,我想到前头去。”她压根没听进去他的教训,兀自说说跳跳,“快嘛快嘛,咱们到前头去瞧。”
“要凑热闹不会自己飞过去吗?又没人挡你的路。”南烈咧嘴一笑,右手还不忘比画个“请”的手势。
“我们一块去啦。”
“你没瞧见我前头挡了一大群的人吗?你快去快回。”反正她会飞,速度又快得很。
她有丝迟疑,还是想拉南烈作伴。
“我在这里等你。”
粉唇一扁,良久才道:“那你不可以走开,要等我噢。”
“好,我会一直在这。”
翠绿身影一曜,飞过众侠士头顶,往厅堂中心移动。
南烈不由自主踮起脚跟,目光追寻著色泽鲜明的小娇躯。百余名的侠士也瞧不见她,应该不会有事——
南烈甫这般想,厅堂正中央便传来她的尖嚷声。
“哇哇哇——阿烈——”
南烈无暇细思,拨开重重人墙,硬是挤向尖叫声响的来源。
“阿烈——”尖叫越来越凄厉,南烈奔跑的速度也越快。
南烈从人群中窜出,翠绿色的娇躯也扑向他而来。
“怎么了?!”他将她护在身后。
“那个,那个道士真的看得见我!”她嫌恶地以水袖抹拭著粉颜,“我方才飞到前头去,想凑到白布那里去瞧瞧躺在地上的人是怎么回事,那个道士竟趁机俯下头偷亲我!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虽然那道士无法实质侵犯到她,但他很故意发出“啵”的一声,让她直觉反胃。
“什么?!他偷亲你!该死——”南烈火气旺盛,霍然抬头,却望进一张熟悉的笑脸。
“伏翼?”南烈的怒炽凝结。
“唷,阿烈。”身著黄衫的道士朝南烈挥挥手。
厅堂之内一片静寂,大夥眼中只见到南烈急匆匆地飞奔向前,又吼了几声莫名其妙的句子,在场只有三个人明了事情始末,一是南烈,一是剑魂,另一个就是被唤为伏翼的男子。
眼下反倒只有南烈最窘最失礼最难堪。
穆家堡当家穆元胧亦是对南烈突然冲出感到不可思议,他轻咳了声,“阿烈,你确定?”
这问句,问得南烈一头雾水。“确定什么?”
几名侠士侠女面面相观。
“你不是特别冲出来想要率先为民除害吗?”南烈身后有个道姑悄声提醒。
“除害?”南烈丈二金刚模不著头绪。
还等不及南烈明了始末,穆元胧已先朝厅下侠士抱拳,“各位大侠,说来惭愧,方才征求肯打头阵为镇上铲除吸血妖魔的自愿者,大夥皆有所迟疑,然而穆府门下却有如此忠勇之士,他的身分虽仅是守门小厮,但其智勇却胜过在场任何一人,老夫敬佩。阿烈,见你如此志在必得,老夫在此宣布——南烈,将身先士卒,为镇上百姓除妖孽、斩祸根。来人,赐酒。”
厅下传来如雷贯耳的掌声,不知是因他的胆识,抑或为一个准备傻傻送死的蠢蛋赏个鼓励。
“阿烈,你好勇敢,穆堡主才问著『谁愿为先锋』,就瞧见你跑得又急又快,好似怕抢不著这件差事一样。”伏翼扯著笑,听似赞佩,实则带著浅浅嘲弄。“恭喜你了,兄弟。”笑意加重。
南烈终於懂了。
他干了什么大蠢事?!
不,他很清楚,他被人给设计了!
而那个人十成十是伏翼!
下人端上一盏温酒,搁在南烈眼前,倒映在酒液之中的南烈,是沉敛著眉眼,不发一语。
“接下?”伏翼手里的拂尘在一旁挥舞,驱赶著蚊子,缓缓走近南烈,“还是不接?若是不接,你可想好了说辞,要如何解释你怒气冲冲飞奔到堂前的原因,还是要供出那个活泼可爱到令人垂涎的小粉娃?我猜,她是剑魂吧,天底下能如此有灵性的剑不过就那几把,你若有把握她不是穆元胧重金悬赏的『百里剑』,那么……你可以不接。”他的声音轻浅的只容两人听闻。
“该死,你设计我?!”
伏翼耸肩,不否认,脸上却清楚写著“对,我设计你”的得意神情。
小剑魂整个人躲藏在南烈宽阔的背后,只探出一小颗脑袋瓜。
“阿烈……”她还不是很明了现下上演的戏码。
轻轻暖暖的嗓音震回了南烈的神智。
南烈不再多想,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多谢堡主。”
酒尽,也代表著他接下了穆元胧交付的除魔之责。
他不可能出卖小剑魂——为了这原因,他甘愿将自己给出卖掉!
堂下又是一阵叫好及掌声。
“阿烈,我记得你的酒量很差,只要小小一杯就会醉了,不是吗?”伏翼明知故问的语句出口同时,南烈也直挺挺地朝后一倒,将贴在他背部的小剑魂一并压倒。
“阿烈!”小剑魂忙不迭拍打著南烈的脸,几个掴掌根本碰不到他,然而他的双颊却泛起一波波红潮,那不是她拍打出来的,而是——
“他,醉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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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烈的脸好红好烫,好像要喷火一样。”
“他每次一喝醉都这样,睡得不省人事。”
“喔。”
小剑魂盘腿坐在瘫软在杨上的南烈月复部,俏生生的脸蛋不时凑近他的鼻尖,瞧瞧他醒了没。
“可是他从穆府被你扛回来后,已经睡了大半夜了。”她再提疑问。
伏翼带回南烈后便大摇大摆地在不属於自己的住所内翻箱倒箧,模出南烈家仅存的食粮,一一啃光,还为自己泡了杯茶,毫无任何作客该有的自觉。“这回只不过小小一杯,醉不了太久的,耐心点,小剑魂。”
她瞅向他,“为什么你会看得到我,还知道我是剑魂?”他既非百里剑持有者,也不像品德或剑术多高超的家伙,怎会……
伏翼低笑了声,“因为我是个有法力的道士呀。”
“可我以前也遇过不少『有法力的道士』,就没一个有这福分见到我的真面目?”
“那就当我福分够多,上辈子好香烧足了。”伏翼起身晃到她身边,细长的凤眼几乎要眯成缝,即便如此,仍掩饰不住他深邃眼底的水灿。“也幸好我福分够,才有幸见到你这般粉雕玉琢的女敕娃儿。”他先来段甜言蜜语,才又问:“今年多大岁数了?”
“八百五十岁。”她的眸儿因他的贴近而展露防备,没忘记这臭道士素行不良。
“是大了点。”伏翼抚模著自个儿的下颚,说得轻松。
“拜托,我就算砍掉前头的八百岁,后头的五十岁也够格当你『娘』字辈的!”还“大了点”而已咧?!
伏翼被她逗笑,眼眸更弯了些,“不过你的模样玲珑嫣然,很容易弥补我们年龄的差异。”
“谁要跟你弥补年龄差异?!”粉舌一吐,毫不留情地做了个鬼脸。
“不只模样稚气,连动作也很可爱。”伏翼乾脆坐在床沿,与她平视,“我对你这一类型的……妖灵,最感兴趣,皮相绝尘月兑俗、骨子里极媚极骚,尝过这销魂滋味便教人难忘。”他伸出手,移向她的粉女敕脸蛋,“你若跟了我,说起话来就不会和南烈那么神似,酸酸涩涩的,每一句都是嘲讽,无论口吻是调侃或认真,都是嘲讽。”
她反射性一退,避开了那只朝她伸来的手掌。
他应该碰不到她,但不知何故,她直觉要避开这个名叫伏翼的男人。
“你跟在南烈身边,能多学点事自是极好,不过,可别将他的贱嘴给学个十成十,否则就可惜你这张如此可爱的脸蛋呵。”
“我若跟在你身边,只会学得更糟!”论嘴贱,伏翼恐怕比南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伏翼未添任何怒意,只有沉沉笑声轻逸。
“这也是我喜欢你们这类妖灵的一点,你们的本能总是能让你们快速分辨清楚眼前人的性格,以及是否对你们有害,才会决定你们是否愿意靠近。”
“没错。”她仰首,骄傲得很。
“这么看来,你对阿烈的印象极好,所以才黏他黏那么紧?”
她没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她会跟著南烈并不是因为她察觉到他的好与坏才缠上他,而是上一任主子将她交给南烈的。
她不会去选择主于,也不在意是谁拥有了百里剑。
若今天,上一任主子并非选择了南烈,而是其余人选,她亦会甘心追随。
她不是柄任性的剑,也不信那一套所谓命定之主,她从没有等待过哪一个特定对象来取走她,只是随过而安。
能遇到好主子,她便觉得开心;遇到坏主子,她也只能消极反抗——不让那些归类为“坏主子”的人瞧见她这抹剑魂。
辗转数百年,好主子、坏主子,她全都碰过了,但又如何?
她身上,沾过坏主子的鲜血,却更曾穿透好主子的心窝。
“主子”这个词汇,对她而言只是好短暂的存在。
头一任主子如此,第二个、第三个……甚至阿烈也一样吧。
一千两百零一,不会是她最终的主子数目,只要百里剑仍在,她这抹百里剑魂必如影随形。
然后,南烈终会死,无论是被第一千两百零二任主子夺剑杀人,或是寿终正寝,他总是会死的。
到那个时候,南烈只会变成她口中第一千两百零一的过往记忆。
他不可能永永远远与她在一块。
“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较,阿烈不是我所遇过最好的……”她垂著眼睫,嗓音轻轻淡淡的,“可是我已经记不住以前主子对我的好,我现在只有阿烈。”
“所以现在算来,他是最好的?”连以前的主子都忘得乾净,自然无人能比,南烈大获全胜。
“至少在我忘记他之前。”
“这也是我喜欢你们这类妖灵的第二点,诚实。”伏翼双臂环胸,“而且诚实得无情。”他又笑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这柄百里剑被迫与阿烈兵戎相向,看来你仍能毫无迟疑地将百里剑送进阿烈的胸口。”
她怔了片刻。
伏翼口中所提的这情景,她曾遭遇过,只不过,对象不是南烈,换成了一个好久之前的第五百任主子,而她的选择正与伏翼此时坚决肯定的语气如出一辙——
对。
她在下一任主子的驱使之下,将锋利的剑尖刺进了他的身躯,直到剑身所穿透的心脏终止了跳动。
她记得,她没有哭,即使第五百任的主子待她称得上是好的,但她没有为他的死而哭。
如果那张脸孔,换成了南烈……
如果那缓缓趋向静寂的脉动,换成了南烈……
“别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一道好似被千军万马给辗过的沙哑破嗓截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阿烈!”她惊喜嚷嚷,重新坐回南烈的月复上。
南烈取下平贴在他额上那条湿漉漉的白巾,粗鲁地申吟了声。
“头好痛,该死。”
“宿醉罢了,喏。”伏翼自腰间取下一只小水囊,递给他,“喝下去会舒坦些。”
南烈的表情看来颇不甘愿,足见那只小水囊里承装的液体是属於生人勿近的诡异东西。
“不喝?那你就只好忍忍宿醉头痛吧,反正最多不过三日嘛。”伏翼清楚南烈每一回酒醒都少不了一顿折腾。
南烈抢过水囊,咬开囊栓,大呷数口。
原先不甘愿的神情已不复见,反倒是欲罢不能,像极了饥渴许久的沙漠旅人。
“你喝慢点。”无法产生交集的小掌在南烈胸口轻拍,“那水囊里装的是什么?”瞧见南烈越喝越带劲,她难掩好奇。
“解酒秘方。”伏翼神秘地眨眨眼,俏皮的动作由他来做,倒显得不伦不类,“尤其对阿烈特别有效。”
她看著他的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滚动,轻声问:“好喝吗?”
“你没瞧见他喝的模样?八成是滋味不错。”看来南烈许久没尝过这水囊里所装的“水”了。
兴许是水囊里的液体已全灌入南烈的胃底,他才大吁一口气,将空水囊丢回给伏翼,伏翼又递给他一杯茶,他漱漱口,却没将茶水吐出,全又咕噜咕噜咽了下喉。
南烈以深色臂袖抹去唇间残液,扭扭颈子,觉得精神恢复了大半。
“我想,你们两个在我昏睡之时已经相互寒喧过了,不劳我做介绍。”
“不,我想小泵娘还不认识我,在下伏翼,是南烈的换帖金兰、生死之交。”
“我没承认。”南烈凉凉插嘴。
“你知道的,阿烈这个人就是嘴硬,一句好话出自他嘴里就变恶毒了,相信我,他在心底对我们兄弟情谊是点头如捣蒜。”
小剑魂胳臂向外弯地直颔首同意——她同意南烈一出口极少有好话,要不就是好不容易吐了句人话,紧接而来是更多令人抓狂的浑话。
“好了,对於这臭道士,你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太足够了,其余的废言听了也不过是让你耳朵生脓长疮,无所助益。”
“我也没兴趣了解他。”
“你们两人还真是一搭一唱,一个损人,一个附和。”伏翼失声而笑。
剑女圭女圭坐在南烈月复上的俏臀向胸膛挪移数寸,没空搭理伏翼的调侃,“阿烈阿烈,你刚刚喝醉睡觉的样子好像小孩噢,挺可爱的呢。”
“别一直移上来。”这蠢丫头……
“呀,你的脸还是和方才一样红——不,是越来越红了哩。”她又贴近数寸。
“别坐在我身上。”
“我又不重。”
是不重,况且她只是抹没有重量的剑魂,可她跨坐在他胸月复上的动作……
太撩人了。
“你压得我反胃!”
“反胃是因为你喝醉酒,别赖在我身上噢。”剑女圭女圭不满被胡乱扣上罪名,噘起小嘴。
“喂喂两位——”
南烈和小剑魂自顾自地斗起嘴来,全然无视於伏翼的叫唤。
伏翼只好搬了张木椅,单手支颐地欣赏起眼前这出暧昧来暧昧去的“你进我退”大浑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