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这句话不仅套用在亲密如夫妻身上,连昔日商场朋友竟也将这话的意思给发挥透彻。
程含玉、程吞银一日之内,走访所有往昔称兄道弟的商行,得到了最残酷的醒悟。
并不是说所有的朋友都见死不救,而是有心救程府的力不从心,所能给予的支援不足以填补程府的亏损大洞;有能力救程府的,却冷眼旁观,甚至冷语嘲讽,加上曲无漪已经放出了话,除他之外,任何人资助程府就是与他为敌,下场绝对不会太好过,这让程含玉、程吞银的求援行动碰到了最硬的一堵墙。
时近深夜,两人才拖著倦累的身子回府。沐浴完,也顾不得什么服装仪容,披散著及腰长发,相视无语地瘫坐在厅前檀香椅上,如豆灯火在透著夜风的窗前小几上摇曳,一室昏黄黯淡。
程咬金吩咐程铢熬了锅粥,让辛苦奔波一日的弟弟们填填胃。
大夥脸上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情绝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所以程咬金也没详问,只是跟著程铢布菜、添粥、摆筷。
“第一次这么明白梅舒心那家伙报老鼠冤的决心,我从那些人的府邸踏出来时,脑子里想的全是『以后就别换你们来求我,否则我绝不会对你们客气』!”接过程咬金奉上的粥碗,程吞银吐完今天所受的鸟气,才大呷一口热粥,然后被烫得直吐舌。
“慢慢喝,粥很烫。”程咬金的叮咛已嫌太晚了。
“这种时候,才真正体会人情冷暖。”程含玉似乎是气消,也无力再多发顿火,轻悠说道。
“不能怨人不帮,他们也会害怕将银两投进一个无底坑洞,万一程府能死里逃生算好,若不能,他们的银两不全白白浪费?再说,程府的死活本来就与他们无关,他们愿帮忙是施舍,不愿帮忙也只能算是自保。”她自己都不敢保证要是有人登门求援,也需要这么大一笔的银两,她会不会大方出借,又怎么要求别人能掏心挖肝地待他们?
程含玉和程吞银没多言,只是如嚼蜡般地喝著热粥。
“对了,同你们俩说一声,我允了曲无漪的提亲。”
程咬金突来一语,让程含玉及程吞银嘴里那口粥没来得及咽下就给喷了出来,而程咬金像是早料到有此反应,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远离了米粥洗脸的危机。
“你说什么?!”两人爆出大吼。
“我说,我允了曲无漪的提亲。婚期由他们全权决定,到时嫁衣会连同聘礼一块送来,至於问名、请期这些繁文褥节都可以省去,反正曲府表示想尽早娶我过门,我就全依了他们,当然我也希望越早越好,这样我们程府也能拿那笔聘金来处理善后,两全其美。”程咬金这回说得倒详细了些,只是口吻太过平静,像在报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般。
“咬金,你为什么会同意?!我不是说了,如果这是最后一步棋,我宁愿你嫁你想嫁的那个人!”程含玉惊讶万分,倘若今天程咬金说要嫁的人是梅舒心,他一点也不会诧异,因为那早是大家心知肚明而不点破的事实,可现在她嘴上说要嫁的家伙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呀!
“你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对你说,你想嫁梅舒心就得先跟我月兑离血缘关系这句话,所以你不敢嫁他?我承认那句话有九分赌气、一分真心,但那不代表你得为此而放弃他,你向来知道,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一句『我要嫁他』,即使我再不甘愿、再不赞成,我同样可以模模鼻子点头答应,血缘这种东西可不像打契约一样,你不要我不要就可以算了的,你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我很高兴你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和吞银比梅舒心重要,但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成儿戏——”
“含玉。”程咬金轻轻打断了程含玉的话,怱而,缓缓笑了出声。“他说……他不娶我。”
“什么?!”
“梅舒心说,他不娶我。”
笑音里添了哽咽,直到再也佯装不了欢笑,她放任喉头涌上的呜咽取代一切声音,嘤嘤哭了起来。此时程家两兄弟才瞧清程晈金始终泛著微红的眼,那并非因为深夜未寝的疲累所致,恐怕是她先前早已哭了好一阵子。
“他不娶你?!”
程咬金没再回答,只是越哭越带劲,让含玉和吞银既是拧眉又是揪心,不忍再追问细节,只是一左一右搂抱住她,像张大的羽翼,保护著小小而脆弱易碎的孩子,不让她孤单饮泣。
程咬金当然痴心妄想能一举两得地推掉曲无漪的提亲又能同时解决程府之急,更贪求可以嫁给她唯一愿意执手相牵的良人。她没有太圣洁的牺牲奉献情操,不认为自己会心甘情愿为程府将自己的未来一并赔上,她也自私地期盼能拥有幸福、得到幸福……或许是她太过贪心,才会落得现在两头空的下场……
再也止不住眼泪,也无意勉强自己忍耐,她在含玉和吞银的臂弯间嚎啕大哭。
是她错认了自己在梅舒心心中的地位,他要更多的她,却不愿让她拥有他,从头到尾都是她一相情愿地追逐著他,所得到的,竟是这般教人难忍的答案。如今想来,他以往的字字句句,真的仅是蜜语甜言,含在嘴里的糖化了,最后只是留下满口的乾涩……
直到程咬金哭累,已是四更天的事,一双噙著泪水的眼不安地紧闭著,颊畔的泪痕总是擦了又湿,她侧伏著身躯,在含玉的腿上睡下,连呼吸中都带著未断的泣音。
程吞银这时才召来程铢,问清始末——
“或许是主子们心有灵犀,下午主子便苦笑地说银主子和玉主子必然无功而返,她也不忍再见您俩在人前折腰,所以便唤我备马车,同她上了一趟梅庄……”程铢轻咬著下唇,缓缓道出那场令人错愕的转折。
梅庄内,春暖花开的景象,是程铢一直希望能免费欣赏一回的,而这次,她确确实实如了心愿,瞧见了梅庄第一批苏醒的天香牡丹,可身前主子的脚步飞快,她也不好流连赏花,只得大略环顾周遭花卉几眼,莲足不敢稍有停歇。
“春季……不正是梅大当家掌事吗?能见著四爷吗?”程铢小跑步跟上了程咬金的步伐,问道。
“不晓得,但总得来一趟。”程咬金也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上梅庄见人。
“可是刚才听勤大哥和劳大哥说……今儿个梅大当家的心情不好,好像是因为他又让人给退了亲……”方才跨进梅庄,守门的梅勤和梅劳问清楚程府主仆登门求见的理由后,皆面露难色,悄俏同她说了,梅大当家心情不好时,往往不会给人好脸色看,并暗示她们主仆俩最好择日再来。
“我又不找他,怕什么?”她要找的人是梅舒心,关梅舒城什么事?
“喔……”程铢轻应喏。但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程公子,这边请。”前方带路的梅庄人将程咬金主仆领到牡丹花圃正中央的一处花厅,四周随风飘荡的轻纱柔柔软软似云浪,在红花绿叶间更显幽静。
掀开了花厅一角的垂绢,厅里石桌边有个支颐垂眸的男人,注意力似乎全落在此时手上翻弄的帖子。
程咬金略略瞟到那帖子是以拓刻方式烙著辞谢提亲之意,看来也是让那男人看来神色冷肃的主因。
那男人正是梅庄春月的当家主子梅舒城。
“要见小四?”沉沉地,梅舒城开口,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帖上,唇间隐约咒骂著“小奸商”、“小没良心”之类的字眼。
“是的,我要见梅四当家。”
“冬月之外,他不见客,若要见他,葭月请早。”
“我有急事找他,请大当家通融。”
“无关通融不,而是现在找不找他的结果都一样。”小四睡到神智不清不楚,就算找到了他,也向他说明了要紧事,难道还天真地以为小四会听进耳朵里去吗?就算真的听进耳里,怕只怕他也会当成梦境一般,睡醒就忘。“有事跟我说了也一样,梅庄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包括梅四当家的婚事?”
程咬金的问句成功地让梅舒城将全盘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剑眉没动半分,只是探索的目光十分犀利。
“婚事?谁跟谁的婚事?”
程咬金脸色一红,“这……我想直接跟梅四当家谈。”她怎么好直接在别人面前说“我要问梅舒心要不要娶我”这类不知羞的话呢?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父母皆丧,责任自当由长兄如父的我说了算。”梅舒城打量著一身文士儒衫的程咬金,映在眼中的是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骨架纤细而挺直,容貌儒雅而致秀,颇有数分娇气,他探口风地问道:“不会是你和小四的婚事吧?”
程咬金脸上红晕爆染,印证了梅舒城的猜测。
梅舒城抚著额侧轻叹,“对於断袖一事,我个人是不赞同也不反对,若小四愿意,我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你怎么会认为我家小四有意於你,并愿娶你为男妻?”他盯人的眼不曾松懈,好似正精明地剥去她的伪装。
“我能不能让梅舒心有意愿娶我,这不是我说了就算,还得看他点不点头,所以我认不认为一点也不重要,决定权在他身上吧。”
而她赌的,就是这些年来她对梅舒心的付出,他是否了解、是否接受。
“如果由他全权决定,那我可以替他回了——他不娶。”梅舒城突然觉得讽刺,前一刻他才被人退了提亲请求,现在他也在做著同样践踏人心的退亲举动,真是冤冤相报。
“你不是他,无权替他回答这个——”
“小四亲口同我说过,他没有动过成亲的念头。”梅舒城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句话丢了回去。
“啊?”程咬金被梅舒城的话给震得怔忡,愣了足足好半晌,但转念一想,梅舒心若曾向梅舒城提及她的事,那么梅舒城也不会错认了她的性别,既然梅舒城表现得像是完全在状况外,足见梅舒心从未告诉过他大哥关於她的一切,加上梅舒城误以为她是男儿身,想找理由来搪塞拒绝婚事也是可以理解约,对,一定是这样。
“梅大当家,我想你有所误解梅舒心的意思,还是让我亲自与他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小四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多说无益,省省彼此的时间吧。”梅舒城说得懒散,似乎也无意多言,反正小四的的确确是这么告诉过他,虽然他也觉得矛盾,但疼弟如他,自是不会反对所有他做下的决定。
程咬金这回愣得扎扎实实,脑中全回荡著这句话——
连他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
她当然知道那位占了梅舒心所有思念的姑娘家姓啥名啥,但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意娶她……
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那时他的表情好贪,像个一口一口吮著糖饴的孩子,非得吃到最后一口才肯罢休。
再给我多一些。
拒绝不了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要求,在更早之前,她几乎已经将自己都给了他,无论是少女初萌的情意还是未来生命里的角色,她给得已经太多太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害怕他的不予回应、害怕他的弃若敝屣、害怕听到今天由梅舒城口中所得到的答案……
梅舒心轻声埋怨著她不够填满他的思念,所以他向她索讨更多,而在索讨的同时,他早就打定主意不会给她任何的名分或是感情了吗?对他而言,她程咬金只能是一个傻傻地掏心挖肺,替他牵挂、为他思念的笨蛋吗?!
双眼好乾好涩,挤不出半点泪意,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心,有些疼。
“既是如此……打扰了。”
此时,她听见了自己开口的声音,像是由远远的地方传来,那么平静无漪,像是在说著无关痛痒的事。
“梅福,送客。”程咬金的反应出乎梅舒城的意料之外。
“请留步,不用了。程铢,我们走。”旋身,离开,一举手一投足都用尽了她最大的力量,支撑著自己定出花厅。
出府之前,巧遇了梅舒心的贴身管事梅严,瞧见了程府主仆俩,他难掩惊讶地迎上前,“程主子,你们来送拜帖吗?太早了些吧。”
程咬金恍若未闻,一迳往前走,像是逃难般,多停留片刻也不愿,而梅严只来得及揪住了程铢追问——
“发生什么事了?”她主子的脸色很差。
“还说呢!不就是你家臭主子吗?!”程铢跺了跺莲足,气恼地瞪了梅严一眼,将对梅庄主子的气发在他身上,挣开了他的手,“送什么拜帖,等著收喜帖好了!”娇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追上十步远的程咬金。
望著一前一后疾行而去的身影,梅严只觉事有蹊跷,却又模不著头绪,不过……
真可惜了,若是四当家知道程咬金上了梅庄,九成九会拖著棉被枕头也要来见她一面,以解相思之苦,可惜前两天四当家在府里吵著要见她,花费了太多精神及力气,所以今天睡得特别沉。
唉。
曲无漪想娶她的决心,完全表现在行动之上。
从程咬金允了他的婚事隔天,曲府便送来了大箱小箱的新嫁衣、首饰、胭脂水粉,并且择了良辰吉日,差人来知会程府一声。
“这个月十五号?那不只剩下不到几天?!”在程咬金闺房中,程铢一面整理空位来摆放曲府送来的衣裳首饰,一面和坐在窗边发傻的程咬金说话。
“这是这个月最好的日子,若要延,怕得到了下个月初三,曲无漪不愿多等,所以才急著十五日完婚。”程咬金的语调平板,没有上下起伏,要说她有气无力嘛,偏偏她还问什么答什么,可是口气中完全没有情绪,像是对任何决定都无动於衷。
“曲无……姑爷怎么这么猴急?婚姻大事不是要慢慢筹画才谨慎吗?问名、纳吉、纳徵这三礼全给省略了不谈,这回连迎亲都办得这么赶,万一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对主子您不是很不好吗?”好歹她们程府也是大门大户,嫁出唯一的女儿怎能马虎?
“无所谓了,再说,他财大势大,所有事都由他张罗,办得好与不好,全是他的面子,随便他了。”她只要等时辰一到,换上凤冠霞帔,再上了花轿,其余的,什么都可以不用管。
“主子,您真的没有见过姑爷吗?”
程咬金的视线由窗外收回,停顿了许久才道:“铢儿,先不要叫他姑爷,我还没嫁出程府大门。”这两字听来有些刺耳。
“喔,铢儿知道。”
“我没有见过曲无漪,也许在哪场宴席上巧遇过,但至少我对他是全然没有印象。”也不知道她何德何能,让曲无漪如此恋栈於她,非得尽早迎娶她过门,多等一个月也不允。
“外头有很多对他不好的传言,说他明里从商,暗里尽吧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因为将来得唤声“姑爷”,所以程铢对曲无漪的事情产生了不少好奇,自然也会留些心思探问。
“无所谓了,反正他爱做什么我不干涉。”目光又瞟回窗外。
程铢收拾完一大箱的衣物,继续整理将来要带进曲府的东西,拉开抽屉,一些程咬金心爱的小饰品、小玩意儿全仔仔细细挪到另一只木箱里,而抽屉最底层,有著一条丝绢包裹住的物品,那是这些年来梅舒心送来的拜帖或是回帖,都让程咬金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主子,这些东西要带去吗?”
“无所谓,丢了吧。”程咬金连看都不看一眼,压根没理会程铢所问何物。
“主子,是梅四爷的拜帖……”
程咬金又静了下来,这回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不知道,随你吧。”到最后,她也没能做出决定,反倒将问题丢回去给程铢。
“那丢掉,反正要是让曲无漪瞧见这些帖子只会徒增麻烦——”
“等等!”程咬金没待程铢说完,口气总算有了起伏,略略急促道:“放回屉子里去就好,别带去曲府……”
“主子……”
“好了好了,你别收拾了,厅里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忙吗?你去帮忙张罗著吧,我想睡个午觉,养足精神。”
程铢很明白王子想藉由转移话题来叫她闭嘴,也知道主子心里在想什么,她将包著帖子的丝绢重新搁回抽屉里,才轻应了声“是”。
待程铢退出了她房间,门扉一关上,程咬金伸手拿出抽屉里的丝绢。
“臭梅四,以后老死不相住来,留著你的帖子做什么?全丢了最好,丢了最好……”
而她,仍是忍不住收紧十指,将那一张一张的帖子,全揉进了胸坎。
爱外,锣鼓喧天,洋洋喜气的日子里,天公不作美,下了阵薄薄细雨,犹如早预知这场迎亲嫁娶并非心甘情愿。
程咬金在丫鬟巧手之下已换上红嫁衣、梳上妇人髻,胭脂红唇、拂云细眉,向来素净的脸蛋添了颜色,也添了女人的娇媚。
“凤冠先别戴上。”程吞银推门而入,阻止丫鬟将那顶百来颗珠珍镶缀而成的沉重凤冠戴在咬金的脑袋上。
“银主子,时辰将至……”丫鬟为难道。
“没关系,让我来。”
“您?”
“怀疑呀?”程吞银挑眉,要戴凤冠还不简单,随便朝脑袋上一放不就好了?!
“没……没有。”丫鬟忙否认自己有任何怀疑及轻视之意,在程吞银朝她勾勾指时,乖乖将凤冠递交给他,识相地福身离开房间。
程吞银走到程咬金身后,从铜镜中与程咬金相视,看著程咬金给了他一抹甜笑。
“你要替我戴凤冠噢?”
程吞银双手搭在她肩上,相似的脸孔上却没有笑容。
“咬金,现在还来得及,你不嫁就摇蚌头。”只要她摇蚌头,说什么他也不会让她上花轿!
“箭在弦上,我不会这么任性。再说,我不嫁,你嫁呀?”她笑问。
“我可以替你嫁!”程吞银壮士断腕道,“要是你觉得我学不来你们姑娘家的妩媚,那我架著含玉来代替你,他本来就是咱们三人中模样最妍艳的,我怀疑爹娘本来要生的是一男两女哩,他嫁过去曲府也不会让曲无漪觉得损失,说不定他还有『啊!赚到了』的赞叹——”
“吞银,你再说我要生气了。”言下之意好像她的条件还输给了男儿身的含玉,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咬金,含玉嫁出去我一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可是我舍不得你……”原先扶在她肩上的手改环向她的颈项,头埋在程咬金的颈窝撒娇。
“就算我替咬金嫁了,你以为洞房花烛夜不会被识破吗?”
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程吞银猛回头,发现咬金的床榻上躺著他方才打算出卖的程含玉。
“你在这里偷听多久了?!”程吞银指著他。
拜托!“我比你早进来好吗?从咬金梳髻抹粉时我就一直在这里没动过。”程含玉单手撑在颊边,面向他们,“所以连你方才的烂建议,我也听得一字不漏。”
“我觉得我刚刚的提议很好呀!”
“蠢吞银,曲无漪连婚期都不愿意多延一日,你以为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圆房之夜,他会有雅兴和咬金盖衾被纯聊天吗?哼,怕是连红缡都没掀就对咬金使出饿虎扑丰的禽兽之举!”
程咬金闻言精神一绷,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圆房之夜!
她当然不会笨到以为今天晚上,她会和曲无漪吟诗作对一整晚,或是促膝长谈彼此的身家背景,在他成为她的夫君当夜,他便要行使他的权利——
一思及此,她真的开始觉得害怕了。
程吞银的辩解又传来:“想办法将龙凤烛吹熄,伸手不见五指下,曲无漪能识破个屁——”
“只要模到了某部分,再蠢的男人也会发觉不对劲。”程含玉很委屈自己得继续向笨吞银解释:“就算我现在拿刀将那祸根给阉掉,也没办法在今夜上阵代嫁。”当真以为他没想过这个办法吗?只不过他心里想的那个代嫁羔羊是吞银而非他。
“好了,你们两个别再说了,别一直提醒我今晚要面对的恐怖事情……”好想灌它个两、三瓮酒,醉瘫了就可以胡里胡涂蒙混过去。“嫁给曲无漪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早晚我都是要嫁人的……嫁曲无漪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他还那么渴望娶我……可见,他待我是重视的吧……”
即使她始终模不透曲无漪是看中她哪一点,但有个人愿意这么爱她,又何尝不是幸福呢?
至少,他愿娶她,愿给她一个名分……
“咬金,收著。”程吞银突地塞了一包东西给她。
“这是?”
“酒糖,若真怕,就吃几颗壮胆。”
“嗯。”程咬金点头,飞快地取出一颗放入口中——她现在就很害怕呀!
门外传来程铢催促时辰到了的声音。
“快替我戴上凤冠吧,吞银、含玉。”程咬金端坐著,身后程含玉、程吞银相视一眼,又无奈又不愿地共捧凤冠,两人四手地将沉重凤冠戴在程咬金头上,而镜中的程咬金只是噙著浅笑,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女圭女圭。
苦,永远都是咽在肚里的。
直到红缡覆上,她眼底积藏的泪,才染上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