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千蝶回到家,面对的是一整个房间的散乱衣物。藏绿色的线衫被裁了一边,花格子衬衫缺了两只袖子,淡紫色的羊毛裙被剪开,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这里看起来活月兑月兑像个成衣加工厂。
“黑络,你开工了?”骆千蝶踮着脚尖,不踩到散落一地的布料。
“小粉蝶,你回来得正好,把这件衣服套上。”黑络将手上衣服塞给她,也不待她回应,就将她推到浴室去更换。
“等……好啦。”看见黑络兴匆匆的笑,她就折服了。
趁着她在换衣服,黑络也没闲着,拿着大剪子,咔喳咔喳,继续毁了一条A字裙。
“你今天比较晚回来噢。”他没有查勤的意思,只是他太习惯注意她的生活习惯,对于她的一切,对他而言几乎已经变成了同步的呼吸。
“唔,遇到朋友,所以一块去喝咖啡聊天……”骆千蝶没打算供出今天丹尼斯来找她的事,当然,连同两天后她要去赴研究所之约也没说。
骆千蝶穿好黑络拿给她的衣服——应该只能算是半成品,衣服的袖子还没弄好,只是几块长破布挂在她臂上晃来晃去,而且整件衣服上还有好多条线丝。
“我看看。”黑络将她转了好几圈,仔细检视。“这里要修一修。”她的腰好细,他错估了。双掌拢握住纤腰,他记住了这个感觉。
“我看不懂你想做什么东西……你在衣服缝上这么多怪线做什么?是装饰吗?”她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颗还没缠起来的虫茧。
“这样呀。”黑络灵活的十指间绕迭着她说的怪线,像他每回织网时在演奏的指挥手势,优雅、美丽、专注……
一个错综复杂但花样独特的编结成形——像中国古典纹饰,又像西洋典雅图形。黑络将编成的图案拉开,系绑在她衣服腰侧早就开好的小洞,尾端再弄成流苏,如此简单的妆点,她身上那袭单调的衣服竟变得设计感十足。
“好好看噢!你怎么编的?”她好奇地在衣面上抚模。
“你问这话真伤一只蜘蛛的自尊心。”这跟问一只蚕宝宝它是怎么吐丝有什么不一样?这是本能呀!
“这件衣服我本来打算要送去回收的,没想到它还能变成这样。”她好喜欢这种简单大方的造形。“这一两天能弄好吗?我想穿着它去赴一场约会耶。”
如果身上能穿着黑络设计的衣服,她一定可以更有勇气杀上研究所和丹尼斯口中的“决策者”好好谈谈。其实她心底真的忐忑不安极了,完全不知道两天后,她面对的阵仗会有多可怕、多险恶。
扁一个丹尼斯就几乎教她痛失招架之力,能成为丹尼斯的“上司”,其恶劣的程度应该远远凌驾他——
“约会?”这两个字,让本来在缝线的黑络分心扎到自己的指月复。他没痛呼,所以骆千蝶也没发现。
“嗯,我跟人有约,我想穿这件衣服去……你赶得完吗?不然现在这样也可以,没缝好的地方我可以加小外套挡住,我想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吧。”
“跟谁?”黑络没注意自己现在的口气有多追根究柢。
“呃……不方便说。”为了隐藏她与丹尼斯之约,她只好再次选择逃避。
“为什么不方便说?”黑络淡淡地问。天知道他现在觉得喉头有多紧,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挤出这句话。
“就是不方便说嘛,你不要再问了。”骆千蝶还是只能这样回答。
要是黑络知道她的打算,一定会阻止她,再不然就是吵着要跟她去。虽然他有绝对的权利了解这件事,毕竟这与他切身相关,只是……
她不要黑络陪她一块去面对那些可以算是他的梦魇的人,她要单独去,去替黑络争取权利……虽然这么想实在是太狂妄,也不知道成功机率有千分之零点几,她仍要去试试。
“跟那个矮个子去?”
“矮个子?”骆千蝶本来以为黑络如此神奇地猜对了,她的确是要跟“矮个子”丹尼斯出去,但定神一想,黑络口中的“矮个子”应该是指张耀中才对……
“呃,是矮个子。”她没骗他,只是彼此认定的矮个子不同。
“你不是说不喜欢他吗?为什么还要跟他出去?”黑络这回也平淡不起来了,口气有些急。
“呃……有些事要当面讲比较清楚,所以我才想见个面好了。”她说得模棱两可,企图将黑络完全导向完全不一样的逻辑。
“那我跟妳去——”
“不要不要——”骆千蝶发现自己拒绝得太快,黑络嘴都还没闭上就跳起来反对,有欲盖弥彰之嫌,摆明了就是心虚,立刻进行补救,“呃,我是说,你去了,可能会过度刺激……”
“刺激他吗?”干嘛对矮个子这么好?!
不,我怕的是刺激你。骆千蝶没说出口,只搁在心里讲。
见到她干笑两声而不答腔,黑络也没再多说,走近骆千蝶,方才缠结的十指又开始忙碌起来,不过这回是忙着拆她衣服上那个漂亮的图结。
“你做什么?”她茫然看着他的动作。
他没开口,在她面前半蹲着长躯,将图结恢复成一条条的散线。
“黑络!你为什么又要弄掉它?我觉得这样很好看呀——”她小手想拨开他,但力道上似乎略嫌不足,阻止不了他的破坏。
“这件衣服是我要送给你的,但不是让你去穿给他看的。”
黑络拆解完所有线结之后,只说了这句话,再加上一记好忧怨的指控目光,然后收拾一地的狼藉,将她的房间大略整理干净,话也不多说一句,刚刚被针扎伤的食指弹出一条银丝,勾住书柜上方的蛛网,人形一消失,只剩半空中朝上爬行的黑蜘蛛踪影。
“黑络……”
他生气了!
他的眼神简直是最沉重的控诉,用这种方式对她进行无言的抗议。
知道黑络是在吃醋,她却没有太高兴的情绪。她不会认为看着他气急败坏,她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
这只是个小误会,一句话就可以解释的,是她自己想逞英雄,想替黑络做些事情,所以不能对于他的指控沮丧。反正两天之后,她会很高兴告诉黑络这一切,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带给黑络更棒的好消息——例如他可以永远月兑离研究所的阴影,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希望有她存在的地方,就是他想留的地方……
骆千蝶先回到浴室月兑下衣服,换回轻便的T恤,将手上那件缺了图结而变回单调的上衣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桌前。
必掉房间的日光灯,为的是让书柜上的黑络不会被灯光刺得眼发疼,再扭开小台灯,她坐在椅上试图仿效黑络编织的手法……可是她怎么可能像他一样,织网像动动手指一样容易?这几条线全缠在一块,没办法顺遂她的心意,只是越缠越乱,一条一条像打了结的发丝,想解开,只换来越牢固的死结。
她轻轻低叹。
勇气呀……看来两天后是没办法穿着你上场了。干脆叫黑络在她手上缠几条闪亮亮的银色蛛丝来充数好了。
骆千蝶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和这些丝线缠斗一整晚,只会更毁掉它——看到死结的数目持续增加,她放弃了。
伴下衣服,重拾起画笔,她还是做自己擅长的工作吧!
唰唰移动画笔的声音在屋子里轻轻存在着。
她画下了一只在大网正中央撅嘴的小蜘蛛。
“唉……”希望黑络别气她太久……她是瞒着他,可是也是为了想为他做些事啊……
书柜上终于在这声叹息之后有了动静。
“不要叹气了,我明天会再弄一件给你去约会穿。”
说完,又不说话了。
骆千蝶抬头,瞧不见书柜上方的隐私,但是她笑了。
绘本翻了一页,再画下一只撅着嘴,却又忍不住要撒娇的小蜘蛛。
耍任性中,还是那么温柔——
这就是黑络。
黑络,你好样的!
骆千蝶气呼呼撞开浴室的门,像只被踩到尾巴而张牙舞爪发怒的小傲猫,杀向黑络而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
手上的新衣服迎面朝黑络脸上砸去,恶劣的行径完全模仿餐厅的“澳客”——发现菜色不好而翻桌丢盘子。
黑络动动手指,缠住飞掷过来的软布料,接了下来。
“怎么了?衣服不合身?哪里要改?你要穿出来给我看呀。”
“不是合不合身的问题,而是图案!”骆千蝶抢回那件衣服,忿忿抖开它,“这种东西我哪敢穿出去?!”她要退货!
那是一件驼色一字领的连身小洋装,微微露出小香肩的领口,黑络抽皱的处理非常贴身,表示出小女人的性感妩媚与小女孩的清纯灵秀。及膝的裙长,给足了匀称小腿曝光的机会。
可是——
错就错在布料上缝绣的花纹!
她不敢相信,黑络竟然就在衣服正中央绣下“小粉蝶是我黑络的!”八个大字,还免费附赠惊叹号!再加上一块属于他的商标——蜘蛛加上蜘蛛网,完全将连身裙的美感破坏殆尽!虽然那几个字体漂亮到好似机器绣出来的,可是一件再高级的丝绸礼服,在正前方缝上一个代表囚犯的“犯”字,也不可能还有气质可言啊!同理可证,她对这件连身裙有多么唾弃!
“我加了金色的线下去绣的,绣了我一天一夜。”那是整件衣服最费神的地方哩。
就是因为加了金色的线,所以更醒目了!
“你在上面绣花绣鸟绣龙凤我都不会多吭一句,可是绣这句话,我有种穿到街上去才有鬼!”
“小粉蝶,你气到五官变形了。”黑络好心提醒。
“我是气到无力……”骆千蝶随便在衣柜里捉了绑带上衣和牛仔裙,她情愿穿着“朴素”一些,也绝不接受黑络的好意!
“你不穿这件吗?我绣到眼睛都红红、酸酸的,很辛苦耶……”声音好委屈,藉以指控她的狼心狗肺。
“你绣到眼睛瞎掉我也不会穿!”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是穿这件衣服去赴约,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丹尼斯的耻笑!
不!她不要屈服!她不要看见一个臭小孩笑到在地上打滚——
“你不同意那句话吗?只有我自己这么认为吗?”在骆千蝶背后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可怜兮兮了,弃夫的口吻大抵不过如此。“是我自作多情吗?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也对,你对我好,一方面是因为我无耻缠上你,不然你已经和矮个子双宿双飞去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你不擅长拒绝人,我竟然还以为你是出自于真心……现在我懂了,也明白了……没关系,你不穿就算了,我不强迫你。”黑络拿回那件连身裙。“我会一丝一线拆掉它们,省得你以后看到这件衣服就生气……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反正我是个很会安抚自己的人,我会一直告诉自己,要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哪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胡说!如果我是这么想的,我今天就不用请假去和丹——”她即时闭嘴,差点露馅。“担、担心会大吵特吵的惨况赴约……”
她硬转,连她自己都说得一头冷汗,看黑络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她才缓松口气,再将话题导回正轨。
“我对你好,是出自于真心,如果你看不到,那么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
呀!玩笑开得太过火了,气到小粉蝶嘟嘴瞪人了,赶快亡羊补牢一下——
他方才的话只是想哄诱出她的同情心和疼惜心,进而乖乖穿上这件他精心特制的衣服出去宣告他的主权,并没有任何指控她的意思。
他健臂一张,赶快抱住她安抚。
“小粉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在使坏抹黑,想藉这样激起你的注意,最好还能让你因为小小内疚而点头穿上这件衣服。”
“那些指控很伤人,你还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如果他事后知道她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他,他一定会后悔自己说过那些话的。笨黑络!
“对不起,我错了。”他认真反省。
“我不穿那件衣服并不代表我不认同那句话,这是两回事。就像有些话,不说,不代表我否认它。绣在衣服上没有用,要搁在心里才算数。”她被他抱住,在他怀里说道。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将话摊在阳光下的人,那会让她很害羞。要她大摇大摆将他的宣告穿在身上,还要出去游街,她做不到……
她只想小心翼翼放在心里,坚定地认定他,不需要谁来附和或同意。
“噢。”他很受教地点头,也同意她的说法。
骆千蝶正想开口夸赞他时,他却又问:“那妳要不要穿嘛?”神情还是那样很希冀、很渴求。
骆千蝶有昏倒的冲动。
“我不要!都说了我搁在心上就好了!”讲不听噢?!
“可是矮个子看不到呀。”他就是故意要绣给矮个子看。
她就是不想让矮个子丹尼斯看到呀!
“不要再跟我争这个,我绝不屈服。”她瞄了眼闹钟,“我该准备出门,不陪你闹了。”她拨开他的手,无视他的不满咕哝,径自到浴室去换上轻便的外出服,将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
“小粉蝶,我跟妳去好不好?”十五分钟后,骆千蝶要踏出家门前一秒,黑络还在做垂死挣扎。
“不好。你乖乖看家,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黑络失望抿唇,却在骆千蝶转身套上皮鞋的瞬间,指尖一弹,一道银丝快速缠住了她的腰带。
清亮的弹指声让她困惑地回过首看他,他只是笑着装出无事人模样,还热络地替她整整绑带上衣的蝴蝶结,欢送她出门。
铁门关上之时,黑络举起右手,看着那缕轻轻震动的银丝,一抹俊笑在唇畔加深。
“被蜘蛛缠上的小粉蝶,没这么容易就甩开我的。”
这是生物的物竞天择。
约定的地点,丹尼斯已经在等骆千蝶。
当她气喘吁吁跑来时,丹尼斯正坐在一辆黑色宾士的引擎盖上甩动他的小短腿,童稚可爱的脸上凝了些冰霜,但是端不起太严肃的表情,看见骆千蝶的同时,还做出瞄手表的表情,让她知道自己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被黑络缠上,所以费了一些——”
“你迟到了一分钟。”丹尼斯从表面抬头,“折合我的薪水来算,一分钟,是十块钱美金。”他故意用金钱来暗讽她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抱歉……”她还是纯粹道歉就好了,否则又要被丹尼斯以千奇百怪的理由来中伤她。
虽说丹尼斯给人的感觉是那么高傲又冷漠,她却无法讨厌他。或许是因为他外型是那么可爱的五岁小男孩,让她无法太苛求他,有时还会当他在耍孩子脾气一样包容——明知道他是个比她还要年长的大男人,但是他那张脸,就是让人很难去排斥。
她不该对研究所的人有好感,但偏偏就是矛盾的不讨厌。
“算你还懂礼义廉耻。”丹尼斯轻哼。
“丹尼斯先生,你不要坐在别人的车子引擎盖上,而且你还挑了最贵的一辆……”要是弄出刮痕,一定会很麻烦的。
骆千蝶想将丹尼斯抱下来,他却自己先一步跳下车,然后驾驶座被打开,走出一个高大男人。
完了,车主竟然在现场——
那名高大男人走到另一边,打开后车门。“少爷请。小姐也请。”他恭敬躬身道。
丹尼斯钻进座车,“笨女人,发什么楞?!上来呀!”
骆千蝶吓了回神,以眼神向高大男人确认,那高大男人脸上虽没有太大表情,但也不算凶恶,摊掌邀请她上车。
“谢、谢谢。”她钻进宽敞的车内时,高大男人替她关上车门,再回到驾驶座,平稳地驶出停车格。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丹尼斯眯眼笑问,童颜变得好可爱。
“什么心理准备?”
“进得去、出不来的心理准备呀。”笑容变得可恶。
“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笑噢,我们研究所里全是偏执的禽兽畜生,看到你这么娇女敕的女孩子,就会忍不住想剖开来研究研究,看看你脑子里全装了什么巨大垃圾,会让你蠢到这么不怕死。”
“你不用吓我,我是抱着进去和『决策者』理性对谈的乐观心态——”
“噢喔,你在发抖耶。”丹尼斯像发现什么新游戏一样乐呼。
“哪、哪有!是冷气太强!”她忙握住自己打颤的手。
“喔——”丹尼斯拉长音调。“瑞克,冷气关小一点。”他对司机吩咐。
“少爷,我没有开冷气。”高大男人——瑞克回答得很认真,口气完全不敢放肆。
“听到没?”他等着看笑话般地瞅住她。
骆千蝶只能红着尴尬的俏脸,转开头。
沉默看着窗外良久,车子往偏远山区驶去,似乎绕了好几个山头。
终于,骆千蝶还是忍不住问出她这两天一直胡思乱猜着的问题——
“丹尼斯先生……你说的那位『决策者』,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很好奇,是怎么样的人,会不顾别人的意愿,做出在她眼中几乎只能用“疯狂”两字形容的实验?
想到这点,她心里就很害怕,害怕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个毫无人性或理性的人……虽然她话说得这么满,却掩饰不了恐惧。
丹尼斯调回欣赏车窗外景色的眼神,移到她脸上。
“变态妄为、草菅人命、丧尽天良、心狠手辣、没血没泪、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心地歹毒——”
丹尼斯每说出一个辞汇,骆千蝶就打个大哆嗦,脑中浮现的“决策者”越来越具体,而且朝向狰狞迈进……
“这些就是你想听的吧。”丹尼斯撇唇。他不过是顺着骆千蝶心里所假想的性格回答。他知道她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所以他也不想让她失望。
骆千蝶不否认自己的先入为主,“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想听的是你眼中的他。”
车内陷入沉默,甚至驾驶座的瑞克也从后照镜观看后座的两人。
“我只能说,我敬佩他。”丹尼斯思索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却只有一句评语,就算加上补充,也仅是“非常非常的敬佩”。
她一直以为像丹尼斯这种傲气逼人的人,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敬佩”的字眼的。而且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仅是口头上敬佩,更是源自于心。
能让丹尼斯说出这句话,“决策者”定有过人之处。
“他有哪些部分让你这么敬佩?应该不单纯只是『变态妄为』、『丧心病狂』吧?”
丹尼斯的眼神,仿佛在斥责她的多话及好问,凛冽得使骆千蝶以为他不打算给她答案。
可是他却再度开了口。
“我只剩一颗脑袋在苟延残喘时,是他救了我。你们看在眼中的恋态妄为,却赋予我新生命。在寻常医学观点里,我没有活下来的机会,可是他用了众人眼中违反道德的方法,让我重生。”丹尼斯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那张自己都还没看习惯的陌生稚颜。
他并不想跟骆千蝶说太多——应该说,他不喜欢跟任何人陈述关于他的故事。但为什么,他愿意向她提及?
或许,他心里深处是这样认为的——连黑络她都能完全接受,对于他,她应该不会有太惊恐或伤人的反应。
“原来如此。”那是再造之恩,也是再生父母般的大恩大德。
“他知道我不想死,他看穿我的心,听到了我的渴求……我真的不想死!我死时才二十五岁,在二十五岁之前,我为了我的人生做了多少准备和决定,却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做,那些努力全化为乌有……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用什方式都好,我要活下来!即使只剩下这颗脑,我都要活着!”丹尼斯的口气由缓而急,诉说着他的执着及强烈求生,再由急而缓,将一切归于平淡,“所以他替我挑了具身体,将我的脑放进去。”
骆千蝶本来还边听边颔首认真当个听众,但故事听到一半,她产生困惑。
“先等等。把你的脑放进去……那原本那具身体的呢?”
他斜睨她,“你没听过长颈鹿放进冰箱三大步骤这个故事?”
“你是说:一、打开冰箱,二、把长颈鹿放进去,三、再把冰箱关起来,这三个步骤吗?”老掉牙的机智问答了。
“聪明。那把大象放进冰箱的四大步骤呢?”
还来呀?想考倒她噢?嘿嘿,可惜这题机智问答太简单了。“这个我也听过。打开冰箱,把长颈鹿拿出来,再把大象放进——”
骆千蝶顿住声音,正在数步骤的纤指也呈现石化地停在第三指,愕视着丹尼斯。
用“长颈鹿”来比拟原身体里存在的脑袋,“大象”则是丹尼斯那颗活脑……
拿出来……放进去……
拿出来……放进去……
“那具……身体,就是你现在使用的……这具吧?”骆千蝶结巴问。
“嗯哼。”
“那……这个孩子那时已经死掉了……吧?”这句话问得非常不敢肯定。
“我要一具死掉的身体做什么?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死了,再移到另一具毫无价值的躯壳有差别吗?”真蠢。“嘿,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丹尼斯想揪住骆千蝶的手臂,但她退得好快,一眨眼就缩到车门旁,而他人小手短,没来得及捉到她。
“那是谋杀呀!”骆千蝶控诉着。丹尼斯那种移脑的行径是非法的!
“我倒觉得该说是器官移植比较合适。我有钱要买,他没钱要卖,我们各取所需。”
“我、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不觉得丹尼斯可僧,但也无法同情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权去评断是非。“我可以理解你强烈求生的,可是……背负着一条生命换来的存活,你不觉得肩上压力很沉重吗?”
“你——为什么会知道?”丹尼斯惊讶地低喃。
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生命是怎么来的。
后悔吗?不曾。若时光重来,他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他自私地不想死。
只是心好沉重,像有颗重石卡压在那里……经她一说,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就叫做压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没办法懂你的感受以及你求生的意志。”
不,她说对了他的心,丝毫不差……
“少爷,到了。”
瑞克打断他们的谈话,同时,骆千蝶偏头望着车窗外,眼前的纯白色建筑耸立在浓密的林间,山里的薄雾混着白色砖石,让建筑物看来有些不真实。
车子绕过了正门,沿着建筑物环行半圈——这半圈竟也花掉了将近十分钟的车程——来到建筑物的后方。对方似乎有意低调进行今天的秘密会谈。
骆千蝶开始紧张起来了,尤其一路上听到丹尼斯说的一切,她揪紧自己的牛仔裙襬,在上头擦抹着满掌心的冷汗。
车子停下,瑞克正准备下车替两人开车门,丹尼斯动手压住他的肩,不让他行动,再问向脸色惨白的骆千蝶。
“还有机会掉头回去,你决定。”
“没见到『决策者』,我不会回去的!”她低嚷,替自己打气。
她是个很被动的女孩子,过去的生命里,她都是等着别人来追、等着别人付出。扪心自问,她不曾为之前二十一段恋情做过任何努力,只要一发现对方不适合她,她就像只自闭的蚌,往壳里一缩,逃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想替某个人做一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勉强。
“你可以不要替黑络做这么为难自己的事。要知道,你很可能会在这里结束宝贵的生命。”他恫喝她。
“我不骗你,我现在好怕……真的好怕。”她吞吞口水,要自己咽下恐惧。“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可以高高兴兴跟黑络说这个好消息,我就想立刻飞进去见『决策者』。”
黑络,我告诉你噢,我去见过研究所的决策者了,他答应要放过你噢!你可以一直留在你想留的地方了!
是的,她要这样大声告诉黑络,然后看着他绽开笑容——可能他会欣喜若狂地放声尖叫、可能他会抱着她旋转、可能他会因过度的震惊而哭泣……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乐见。
丹尼斯苦笑,笑她脑容量不够大,只凭着傻劲往前冲,却又笑她的勇敢。
“你真的是个蠢女人,够蠢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又骂我了……”一点都不体谅她,真坏心。
“谁叫你蠢,我不骂你骂谁?!有没有兴趣,有空我替你扩充脑容量,就像扩充电脑记忆体那样?”
“才不要,听起来就是很容易失败的那种大工程。”
“也对。像你这种脑壳,要放太多东西也不可能,会挤爆的。”丹尼斯哇哈哈大笑,拍拍前座的瑞克,他了解地下车开门。
丹尼斯跳出车子,笑声源源不绝,还有更响亮的趋势。
“好恶心的画面!你就不能说两句话安抚我的恐惧吗?”骆千蝶追了出来。
“我看你不紧张呀。”他回头朝她眨眨眼,童稚的脸上化开了不该属于他的老成。
“唔?”
骆千蝶这才发现短短几句笑闹,她的情绪竟然被抚平——还是有忐忑及即将面对未知的惶恐,但那极端的颤抖却已消弥……
原来……
丹尼斯用他的方法在告诉她,不要紧张,没有你想象中的可怕。
如果丹尼斯这么体贴人,有如此温柔细腻的心思,她不相信他所敬佩的“决策者”,会是个冷酷无情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