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缠上小粉蝶 第六章
作者:决明

骆千蝶住的小套房旁边两条巷子过去,就是热闹的夜市。虽然比不上士林夜市的人潮众多,但是数百个之多的摊位所创造出来的商机也是相当可观。加上附近多是学生出租公寓,年轻人有事没事就爱逛夜市,台湾的经济奇迹有一半就是靠他们创造出来的——父母苦哈哈赚钱,孩子笑嘻嘻花钱,奇迹呀。

骆千蝶先带黑络去买适合他身材的衣物,换下那袭用来应急的破衣破裤,便宜的地摊货照样穿出一个俊逸好看的黑络,可见价钱高低并不能同理代表着俗气与否,是人挑衣服,而不是衣服挑人——这句话当然是视人而定。

骆千蝶再挑了新鞋,丢掉黑络脚下那双小到几乎无法塞下他大脚丫的拖鞋,让他不用再踮着脚尖走路。

黑络难掩初入社会的新奇,不住东张西望,仿佛不知该先将眼光放在哪边。

这条被满满人群塞满的道路,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好多的灯泡像星辰似的悬在半空,周遭很吵,吵到只要不留神,就会听不见身旁的骆千蝶跟他说了什么。看似嘈乱的拥挤,但有自成一格的不成文秩序,人潮主动分成两方,一方右派一方左派,要是有人混错方向,偏偏要和别人逆向行驶,扰乱这不成文的秩序,还会惨遭白眼。

骆千蝶怕他被人潮冲散,紧紧挽着他的手臂,他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看上好久,这样模模、那样拿拿,像个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的好奇宝宝。

“那摊位上卖一根根长长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宝宝问出了今晚第四十五个类似的问题。

“热狗。要吃吗?”

“要!”黑络从头一摊吃到现在,仍是每种没看过的食物都勇于尝试。

“那是裹面粉后下去油炸的,再加上番茄酱。老板,一根热狗。”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她的胃都快被塞爆了。她还以为黑络的胃口应该很小,毕竟以一只蜘蛛的食量来看,恐怕一颗卤蛋对他来说都算巨大。哪知道他每吃完一样食物,嘴里嚷着好饱好饱,走没两步路,瞧见了新玩意儿,他照样说要吃、照样有本事嗑干净,而她这名陪客已经阵亡,再教她吞任何一点东西到肚子里,她一定会吐的。

骆千蝶付了钱,接过老板递给她的热狗,再转手给黑络,然后看着一大根热狗只花了他两口就吃完。

“那摊位上卖一坨坨白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宝宝还在舌忝舌头,第四十六个相似度极高的问题又来了……

“棉花糖。要吃吗?”身上带的钱不知道够不够……

“要!”

看着黑络的表情,她也没什么舍不得的,霎时有些觉得自己像个豢养小白脸的贵妇人,掏金挖银地想满足小白脸滔滔不绝的贪海。只不过这个小白脸要的不多,不是高级跑车或洋房,更不是想骗光她身上的钱,他要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一份好奇心被填满。

噢,她真的可以为了他一个满足的笑容,把小钱包花到一毛不剩!

“那个一大框一大框是什么?”好奇宝宝又发现新鲜事,忙扯扯骆千蝶的袖子,远远指去。

骆千蝶瞄过去,看到好几个小孩子蹲在水槽边,拿着纸糊的鱼网,正捞得不亦乐乎。因为她已经回答得太顺口,也顺口到麻木,麻木到忘了要做适当的修辞——

“捞鱼。要吃吗?”

“要!那是要怎么吃?捞起来直接放嘴巴吗?”黑络看起来跃跃欲试,“还是旁边有我们刚刚吃烤鸡一样的火炉……没有呀,没地方烤鱼呀,也没有炸热狗那种油槽,更没有蚵仔煎的铁板——”

她回神,才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修正,“那不是吃的啦!那是玩的,不能吃!不能吃!”

“噢。”黑络有些小失望,但是新鲜感立刻又冲淡了这股不能吃的失望。“我要玩!”

“好。”她今晚决定沦为散财童子。“过来。”

两人来到捞鱼摊前,骆千蝶将铜板给了老板,换来一支纸糊的鱼网。她挽起衣袖,架势十足,“我示范一次给你看,你仔细学噢,这个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靠的是高超的技术——”网子一下水,才碰到金鱼的尾鳍就破了个小洞。

“呀——惨了惨了……”她心一慌,忙着想建功,反而让纸网破掉的速度更快。一旁的小朋友有几个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还有几个直接笑骂她笨。

“纸碰到水不是就会破掉吗?为什么还要用纸做网?”黑络想不透。

“这样商人才能赚钱呀!网子破了就要再买支新的,玩一次要十块钱哩。”像她已经浪费十块了,还被一大群臭小孩笑……也难怪他们有本事笑她,他们每个人的小盆子里至少都有六条小金鱼。“我再买一支给你玩……”

“不用,这支破掉的给我。”黑络阻止她拉开小钱包掏钱的动作。

“你要做……”

黑络没将湿透的纸拆下,就着破洞,左手五只手指在网面织动,食指横来,拇指纵去,骆千蝶瞧见灯光下有几缕银丝在其间交织。

破了大洞的薄纸网,看似空无一物,但骆千蝶却看到了一张小蛛网在那处空洞的圆圈里成形。

“再玩一次。”他递回给她,笑了笑。

“不会破吗?”

“别小看蜘蛛网。平常你们看到的蜘蛛丝是几万分之一公厘,所以你们以为很容易扯断。实际上蛛丝的韧性超乎你的想象,尤其是从我这么大的人手里做出来的。”他贴近她的耳,说着他的秘密,气息很轻,是怕旁人听见,可是当言语变成了热气,在人声鼎沸里,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这股热气,倒变得暧昧。

骆千蝶无法细听他解释蛛丝多好、蛛丝多妙、蛛丝又是如何如何呱呱叫,只知道他扬着笑弧的唇刷过了她的发际,热热的,将她的理智弄得好混乱。

黑络没听到骆千蝶的回应,甚至她也没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傻楞楞的不知在想什么,他以为她没听清楚,所以将唇更凑近她的耳,轻声唤她。

“小粉蝶?在发什么呆?”

骆千蝶几乎以为黑络要吻上她的耳壳——

“千蝶?你耳朵整个红起来了耶!”黑络打趣地拧拧她的耳珠子。夜市里的灯火偏黄,但仍能看出她耳朵颜色的不同,可见染红她女敕肤的色泽有多浓烈。“而且还好烫……你怎么了?”

“没、没事!你不要一直对着我吹气……”她只能拿着鱼网,隔在耳朵与他的嘴唇之间,天真地妄想用这种方式阻挡他的扰人气息。

“我?吹气?我什么时候对你吹气了?”

“现在!”他每说一个字,就会有热呼呼的气息拂面而来。

看黑络一派无辜,骆千蝶反而觉得自己思想邪恶。他……他又没有那个意思,是她自己想偏了,还情不自禁越想越偏,连他再正常不过的呼吸都让她心浮气躁。

“这样才叫吹气吧?”黑络吸了一口气,撅起唇,使力吹拂着她的发尾,将细滑的秀发呼呼地拂搔在她的脖子上。

看她脸红,他觉得有趣。

“你不要玩了啦!”她将马尾拨到另一边,不让黑络玩弄它,否则她不敢确定全身血液都往脑际冲,她会不会死于脑中风……

“离我远一点!你这样我会分心的!”她把黑络稍稍推离,至少别让他的吐纳气息搔弄她得心痒……

她深吸呼好几回,稳住自己怦怦乱蹦的心跳,才缓缓将注意力放回水槽里优游的小鱼群。

网子下水,几乎完全看不见编织在中央的蛛丝,她悄悄挪到某只相中的鱼儿下方,再将网子提出水面——

“唔!”

鱼儿入网,活蹦乱跳的,却蹦不断坚韧蛛线所编出来的网,被骆千蝶送进了手边的小水盆,成为今晚的头号战利品。

“怎样,好用吧?”看着小鱼一条条入网,黑络笑得很邀功。

“我以为它会断掉,没想到它还满坚固的,连刚刚那条肥软软的大金鱼都捞得上来……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她伸指去压按蛛网,弹性十足。

“杰克?谁呀?”

“噢,杰克这两个字已经只是发语词的代替品,算是某种赞叹字眼,还有珍妮佛也一样。”她想他大概没看过购物频道,无法了解当中的精髓。

“珍妮佛?”又是个好陌生的名字……

“黑络,为什么这次的网子不会把鱼粘在上头,就像你平常逮小昆虫那样?”她记得蛛丝好粘的,她时常不注意也会沾了满头满发的蜘蛛丝。

“平常的蜘蛛网是由有粘性的横丝和不具粘性的纵丝组合成一大片的,我这次只用纵丝来编——”他盯着她的小脸蛋许久许久,好困惑地探问,“千蝶,你听了不怕吗?”平时他只要多说这些,她一定会又叫又跳地要他别说下去;可这回她非但没有阻止,还主动提问——

“原来纵丝是没有粘性的……可是纵丝是指蜘蛛网的哪部分?”她以前从没研究过昆虫类的生活习性,当然不会懂这些。她正捞鱼捞得不亦乐乎,她长这么大,数不清在捞金鱼的摊位上缴了多少“学费”,但从没有一次捞金鱼捞到过瘾。虽然是耍这样小人手段,但看到刚才羞辱她的臭小表们此时好生佩服的谄媚狗腿,让她忘却了要内疚反省,哪有闲功夫去怕——

“放射状的那几条。”见她满脸问号,他干脆直接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上那个蛛丝鱼网用来当教材,现场教育。“像这些部分。至于横段的这些,就是用粘丝来编,如此一来,没有一只小昆虫能逃出生天。”他边指边解释。

骆千蝶认真听解,受教点头,还不忘夸奖,“这东西真好用!不但捕蚊子有一套,还有这么多的衍生功能。”打从黑络在她房间筑巢那一天起,她就极少再被夜半嗡嗡的蚊鸣吵醒。

听她这样说,黑络心里很高兴,总觉得好像另一个自己正逐渐被她所接受,不被她害怕。

这是好事吗?他不敢确定。他当然希望她喜欢他——虽然他试图不去定义这种喜欢,是否如同黑盼盼对黑凌霄,或是黑炼对黑凝那样的感情,还是更多一点?更少一点?

但是,一想到他的“宿命”,他又忍不住却步,想逃得远远的……

为什么他必须和一只蜘蛛成为生命共同体?为什么不是其他的动物?

这是第二次,黑络感觉到自己半人半蛛所带来的困扰。头一次是介意他总是吓昏她。

他早就该知道,在看到她照片的第一眼,他就要当机立断地掉头走人,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她,不可以放任自己被缠困在网中。可是他没有,更违背了自己当时决定一辈子以蜘蛛的形态住在她房间里的暗誓,在她发现他变身之后,他更应该要离开,但他还是没有——

他在期待什么?又希望能得到什么?

“黑络,不能再捞了……老板在瞄这边了……我已经抓了一百只了吧,家里又不养鱼,捞鱼只在乎过程……”她停下话语,认真数数,两分多钟过去,她难掩惊讶地低呼,“一百二十一只!捉六只可以带一只回去,那就有二十只耶!”这么庞大的“鱼获”,她要怎么处置呀?

偏头看见小孩子,她招来他们,对那几个面露崇拜的小孩子悄声问:“小弟弟,你们要不要一个人带几只回去?”

那群小孩欢呼一声,每个人都凑上前来挑自己中意的鱼。骆千蝶不好意思让老板损失太多,分了九只鱼儿,就将其他小水盆里满满的鱼倒回水槽,很明显地看到老板松了口气。

呼,差点以为自己今天摆摊的赚头全毁在这个小妮子手上……

骆千蝶抬头对黑络一笑,带着满足和喜悦。

是了,就是这个。

他就是为了这个笑容而留下来,也为了这个笑容而着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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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颗溜溜球,这是我身上最后的零钱买下来的,现在——”骆千蝶汗颜地笑,将小钱包整个倒置,里头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空空如也。”

“下回我们再来,换榨干我的钱。”

“你身上有钱吗?”拜托,他连基本谋生能力也没有——呀,不对,他有谋生能力——在蜘蛛界里。可惜靠捉虫子想在台湾生存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不是说我可以做衣服赚钱吗?我把你的话悬在心上,刚刚逛完一趟夜市,也差不多研究了些衣服的剪裁及车缝,似乎满容易的。”他看过一眼,几乎就可以仿效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你真的要做?”她只说随口一说罢了。

“嗯。好像很好玩。”他边看着骆千蝶给他的溜溜球,不是很明白这玩意儿要怎么玩。

“你有兴趣很好呀,不然回去我拿些旧衣服给你试试,看你能弄出什么,要是袁媛她们不欣赏,学校每半年也有二手义卖活动,搞不好还能小赚一笔,嘿嘿。”

看见他将溜溜球绳弄乱,她接过手,“不是这样……这个线圈要套在右手食指。”她拿过黑络手上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溜溜球,替他圈套在指节间。“其他手指要握住溜溜球。”她小小的手掌包住他的,她的手微冷,他的手温热,融合出两个人最平均的体温。

“好,往下放——再动你的手腕……对,把球拉回来,接住。”

黑络一点就通,加上溜溜球是种简单的游戏——单纯就是让溜溜球上上下下的规律动作——好吧,她必须承认,黑络对丝线这种东西着实拿手,当她看见他开始用刚学的溜溜球玩起高难度的花式技巧时,心里有着“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感叹……

她玩溜溜球的年代不知比他早多少年,结果竟然被他这只才玩了三秒的蜘蛛男给赢过去!唉……

“好玩!这个真好玩!”虽然没比自己弄出蛛丝方便,但是对他而言仍是相当新奇。

好大的打击呀!骆千蝶看着黑络耍出“掌中星钻”——溜溜球技巧中的中级难度,维持溜溜球的动作,并将一大截绑线在五指间架成五芒星的图案……

好样的!她以为这种动作不过是电视台造假的神乎其技,没想到在她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一回。

“你一定不知道你刚刚在掌间弄出来的技巧叫什么吧?”

“我随手拉拉的……怎么,这样转来转去还有名称?”黑络将溜溜球甩到半空中,再接住。

“有,你现在这招叫『飞龙在天』。”真厉害,说不定他还能双手同时玩两个溜溜球哩。

“飞龙在天?”

“之前那个叫『掌中星钻』。你的表情好像在怀疑我噢,你以为我诓你?这是日本BANDAI公司归纳成书的溜溜球技。”骆千蝶正准备继续走,却看到黑络直挺挺站着不动,漂亮的容貌在昏暗的街灯夜色下有着更性感的味道,他稍稍侧首,似乎以眼角余光在看什么。

“黑络?你怎么了?”

“我刚在我们身后下了几个网。”

骆千蝶瞠着美目,“不会吧!你又饿了吗?才吃完那么多食物,你还要网几只昆虫来当零嘴?!”难道他有两个胃,一个用来装人类食物,一个用来装蜘蛛食物?!

“我真的吃饱了,不想抓昆虫吃,这是习惯。”他笑,但笑容不同方才……

是灯光的关系吗?骆千蝶不清楚,只觉得他笑容的色彩很深沉。

黑络伸出另手食指,耸立在她鼻前,让她不由自主变成斗鸡眼,他续道:“你知道蜘蛛是如何得知有猎物入网?”

“我没当过蜘蛛,每次电视播到蜘蛛教学频道我一定转台,所以没机会知道这么难的答案……”

“动。”

“动?”还是洞?栋?冻?

“瞧,这端的丝被触动了。”他食指指月复绕了好几条细线,没入皮肤里,非常细微,不像他平时变成人之后射出来的蜘丝那么粗,反而就像寻常在角落看见的蜘蛛捆丝那样的难以辨识。当然,包括它那么浅浅的震动,对骆千蝶来说,根本瞧不出端倪。

“是风吹的吗?”

他啧啧有声地摇头,“有人踏到了蛛网。”蜘蛛有敏锐的狩猎心,每缕丝线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觉,只有蛛丝有了震动,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踩到你结的网很正常吧?小猫小狈走过去也会碰到呀。”他肃穆的神色让她跟着紧张起来。

“是呀,但每个网都踩到也太离谱了点。”他结网的方式可不是会轻易让一个无心为之的人误触。踩到一个算不当心,踩到两个算没注意,踩到十个就太说不过去了吧!何况十个网的位置不同,角度更不一样,只有刻意尾随着他们的人,才会踩进了他用来提高警戒的网。

“你的意思是……”骆千蝶慌忙四处检视,巷子里,除他们两人之外,并没有看见其他诡异的人影。“有人跟踪?”

黑络的回应却是若无其事地搂住她的肩继续前行,用自己的身子完全护住她,步伐变大,两步当一步在走。

“是暗夜吗?”走回家的途中,会经过好几条小暗巷,灯火暗、气氛凝,活月兑月兑就是色魔变态会出现的绝佳场景。骆千蝶咽咽津液,不确定地问。

“如果是就好了。”

“如果不是,又会是谁……”

骆千蝶话没问完又被打断,但打断她的人,不是黑络。

“络,你还是一样的灵敏,才踩到你几根蛛丝就让你防备起来。”

黑络停下脚步,似乎是确定来人的身分并不至于构成太大危险。

“我闻到你身上的药味了,药罐子丹尼斯。”黑络没回头,却指明了姓名。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丹尼斯博士。”

暗巷末端先是映出一条好长好长的身影,在灯下,更有加乘效果,拉出好几尺的长度,几乎要笼罩在黑络与骆千蝶身上。

清亮的脚步声,回旋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窄巷道,逐渐清晰、逐渐逼近,紧张的氛围及巨大的黑影,让骆千蝶直觉往黑络怀里缩躲。

“我找你好久了。有人回报看见你出现,我起先还不相信,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看看……没想到,你真的出来了。”

跶跶的跫音接近,看影子推测,来者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是直逼巨人的彪形大汉——

“矮子丹尼斯,不用借着灯光来拉长你不到一百三十公分的身高,要跟我说话就站到我面前来。”

“叫我丹尼斯博士。”

黑影的主体现身,骆千蝶愕然看到一个小男孩走向他们。

“好小的小孩……”她忍不住赞叹。而且好漂亮、好可爱,童颜精雕细琢到完美无瑕,眉形细致,双眼圆亮,鼻型挺直,勾勒出一张近乎满分的模样。等他长大,不知道会让多少男女爱慕……真想瞧瞧是怎样的优良基因,可以生出这种骗死人不偿命的小俊女圭女圭。

“没礼貌,谁是小孩子?!”丹尼斯仰头瞪她,一方面是身高的差异迫使他必须如此,一方面这个仰角角度使他更能表达他的不屑。

“你呀!你几岁?好可爱噢……”骆千蝶对稚女敕女敕的小孩本来就相当喜欢,否则也不会从事儿童插画的工作。她半蹲,与丹尼斯平视,正打算轻轻拧弄他自然泛着樱色粉红的鼓颊,但同一时间,两个男人都有了动作——

丹尼斯女敕小的手掌正要火辣辣轰上骆千蝶的俏脸,黑络快一步拉起她,另只手的溜溜球一转,绕住了丹尼斯的手腕,将他拉离她好几步远。

“别以为他一副无害又像随时随地会哇哇大哭的女乃女圭女圭样好可爱,他那颗脑袋已经三十岁以上。”黑络淡淡对骆千蝶解释。

“脑袋三十岁?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起来像幼稚园生……”骆千蝶无法将那个漂亮的小绅士与三十岁扯上关系——他连十三岁都不到吧!

“丹尼斯五年前死于车祸——应该说,除了脑袋之外,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是活的,所以他找了具身体,将那颗活脑放进去……”黑络简单说着丹尼斯的来历,希望她别以貌取人,还当丹尼斯是劳什子小女圭女圭。

骆千蝶倒抽好几口凉气。“这……这怎么可能?医学上不可能做得到……”

“在我们研究所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瞧,我们不是弄出了黑络这样的『人』?”丹尼斯有着深沉老成的笑容,镶嵌在稚气十足的稚颜上,显得好突兀。

“研究所?什么研究所?”骆千蝶觉得自己听到了重要的讯息。

“络,你没跟她说?”丹尼斯看来颇惊讶。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认为那是有趣的床头故事,哄不了她好好睡。”况且……会让她哭,会让她替他而哭。

“这倒好,她知道得越少,麻烦也越少,说不定还能保全一条小命。”丹尼斯弹弹指,像在表示某个断句,果然他再开口时,转变了话题,“络,你让我浪费好多时间,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找到你,幸好你自己出现了,省掉我不少功夫……来,该回家了。”他朝黑络伸出掌,像等着他自己把手放上来。

“是呀,该回家了。”黑络同意丹尼斯的话,下一个动作却是挽着骆千蝶,准备回去她的小彪房。今天玩得好累,她也应该想睡了——

“慢着!你上哪去?!”丹尼斯喝住他。

黑络回头觑他,“你不是说『该回家』了吗?我正想这么做。”

“我说的回家是回研——”

黑络突地甩动手腕,俐落的溜溜球变成攻击武器,狠狠、狠狠地重击丹尼斯的额心,“叩”的巨响,阻止了丹尼斯说下去。

丹尼斯痛捂住额头,蹲下小小的身子在飙泪。

噢,该死!脑壳差点被敲破!死黑络——

“你以大欺小呀!”童颜含泪的模样相当可怜兮兮。

“到底是谁以大欺小呀?你大我五岁,请懂礼义廉耻,好吗?”黑络冷哼,冷眼瞟向突地站直身,扠腰瞪他的矮女圭女圭丹尼斯——虽然目前以体型来看,黑络仗势欺人的嫌疑较大。

“那你也该敬老尊贤呀!”丹尼斯哭吼。

“不要用女乃女圭女圭的嘴脸说这种话,好蠢。”黑络又有话说,继续鸡蛋里挑骨头。“你不会就是研究所派出来逮我回去的人吧?有没有弄错?!拿你去对付黑澔还勉强有余,毕竟黑澔还友善点——一只只会吱吱叫的老鼠,对你这个人矮腿短的药罐子恰恰好。”拿来对付他就嫌不足了。

“黑澔有裘德去料理,而且裘德已经找到黑澔了——应该说,所有『白老鼠』我们都找到了,独独缺你,害我变成办事效率最差的一个。”丹尼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两句。“虽然你和黑澔同属变身后体型娇小的生物,可是黑澔跟你不一样,他讨厌变成老鼠,也不愿成为老鼠一辈子躲在下水道。而你,我原本完全不抱希望能找到你,因为我知道你有本事、更有耐心用『蜘蛛』过你的下半辈子。老实说,今天能看到你,我好吃惊。”他的视线落到黑络双臂围护住的骆千蝶,没忽视黑络对她的周全保护。“是因为她?”

因为这个女孩子,让他认知中最随遇而安、最甘于现况的黑络出现在热闹的街市间……他不相信黑络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更不相信他愿意冒这个险。

“矮子丹尼斯,你不用说太多废话。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想用什么模样过我的人生,那不是你有权干涉的。你们已经管太多太多了,十几年也够了——”黑络并没有加重语气,淡淡的、缓缓的,像聊天,只是吐出来的句子却半点也不轻松。

之前,他任凭他们处置,是因为人生对他而言是索然无味的,他分不清变人或变蜘蛛到底有什么差别?

同样都可以活下去,同样,他都会是“黑络”。

他不是没想过,总有一天,研究所的人会找到他,那时他会做何反应?

耸耸肩,跟着研究所的人回去?

是的,他一定会这样做,因为他不认为在研究所里结网与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结网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是因为人生开始多采多姿?还是他开始变得贪心?他竟然毫不思索地避开丹尼斯伸来的手……

丹尼斯说对了一件事,是因为她,骆千蝶。

如果她人在研究所,他也想在研究所里。

如果她人在破巷子里,他也想待在破巷子里。

如果她人在地下道里,他也想待在地下道里。

他不想在没有她的地方,真的不想。

“你的表情已经给了我答案。即使我没有盼盼小姐的读心异能,我也清楚看到了。”丹尼斯不能苟同地抿抿嘴,不知是不屑多一些,还是叹息多一些。“你这只笨蜘蛛!你以为爱情可以替你撑起一切,以为爱情就能成为对抗我们的勇气吗?!”

他看不起任何以爱情为名所做的冲动决定,包括黑络此时想为一个女人而拒绝与他一块回去研究所!

爱情?

黑络被这两字震慑了。他分析过自己的心境、自己的感觉,有许多字汇都窜入过脑海……他不讳言,他也曾将这两个字放进心底奢想,但又不敢造次,快快否定掉它。而今,从丹尼斯口中听到,他还是很惊讶。

骆千蝶也很惊讶,困惑的水眸停伫在黑络脸上。

爱情?是指……

“你以为像你和我这类的人,能拥有幸福吗?!不可能的,、水远都不可能,我们不会有资格的!你用什么立场和心态,让一个正常的女人爱上我们这一类人?!凭什么?!”丹尼斯用了“我们”这个复数,若不是他那张皮相融和了天真无邪的童稚及不该染忧的幼龄,否则他说的话,应该是沉重得教人无法呼吸。

骆千蝶发觉自己双手紧紧攀握在黑络的肘间,她感受到丹尼斯的话对黑络影响甚巨,让黑络不知如何回答,也让黑络浑身绷得僵便,甚至在回过神的瞬间,慌张想从她掌间挣月兑开——

骆千蝶没让他离开,几乎是用尽全身力量将他捉得更牢,缠上不放。

她插入两个男人的对话——也可以说是丹尼斯充满绝望的言谈。她不知道丹尼斯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她知道他让黑络感觉不舒服了……

“黑络,我们回家了。”她轻轻央求着。

黑络像没听见,只是看着丹尼斯,而丹尼斯勾着笑,像在邀请黑络与他一同坠入悲观的死胡同。

骆千蝶摇晃着黑络的手臂,要他将所有注意力放回她身上,只许看着她、听着她——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逐渐的,黑络那双漂亮的黑眸凝聚了焦点,缓低下头,在她脸上搜寻着什么。

她回给他一个甜笑——虽然有些强颜欢笑。此时此刻她也没有任何快乐的心情,只想让黑络离开丹尼斯。“今天逛得好累,我们早点回家睡觉了?”

“小粉蝶……”

看着她就好、听着她就好。只要注视她一个人,就好。

“黑络……一块回去了。”

丹尼斯微讶地看见黑络露出笑容,听话地颔首,完全将他的话抛诸脑后。

“黑络!你不要忘了你的宿——”丹尼斯出声想阻止黑络。

骆千蝶先一步抢阻在黑络面前,用娇小的身子扑挡在两人之间。她虽然高出丹尼斯许多,但此时让丹尼斯闭嘴的气势却不是来自于体型的优势,而是她坚定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没有人绝对没有资格获得幸福,不可能有这么可悲的人。”她轻声说完,不待丹尼斯有任何举动,朝那孩童深深一鞠躬,“丹尼斯先生,晚安。”

丹尼斯没有阻止他们离去,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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