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允诺昨天下午就应该要打包送回加拿大的大老板,现在仍安安稳稳站在聂日晴面前,反倒是乔本人消失在办公大楼里,无法出面替她解答满腔疑惑。
聂日晴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乔的踪影。
“乔坐昨天下午的飞机回加拿大了。”
彷佛看穿她的意图,毅恩说道,成功唤回聂日晴的瞠目注视。
“为什么走的人是他?”
“不然难道应该是我吗?”毅恩反问,他从她的表情已经看明白她的想法。
对,应该是你。聂日晴心里回得很笃定。
“那么乔先生会再回来台湾子公司吗?还是他就留在加拿大?”聂日晴实际上想问的是:他是不是就被你假公济私打包送回加拿大了?
“他暂时不会来台湾,加拿大那边有他负责的事情等他处理。”
“这个『暂时』的期限超过半年吗?”她再问。
“是。”
“米勒先生,我想,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我就做到今天为止了,很抱歉浪费你的精神和时间,请贵公司继续通知下一名应征者来工作吧,不打扰你了。”
才刚踏进公司不满半小时的新进职员,用着那种好像她已经做满一个月的惋惜口吻,好遗憾无法再为公司鞠躬尽瘁的歉然,朝他深深一弯腰,然后闪人闪得忒快。
开什么玩笑!
她会点头进他的公司,就是因为乔拍胸脯向她保证,这个大老板绝对不会有机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而现在乔被送回加拿大,换个意思来说,大老板打算留在台湾接替乔的职务,更深一层的意思就表示,她想要不看见他都难如登天!
很抱歉,她打定主意和毅恩·米勒老死不相往来,绝不会庆幸有机会为他效命!
她踩着高跟鞋,表面平静退场,心里慌张逃命,她想快快离开有他在的地方……因为光是看到他,就有好多好多的回忆如浪潮袭击而来,想要打败她,让她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他对于她的影响力还是那么样的惊人……
其中最骛狂的那波巨浪卷噬她,她疾行的步伐与一年前的她交错融合在一块,她分不清现在走道玻璃反射出来的聂日晴,是死心的聂日晴,还是那一天正式让他走入她生命之中的聂日晴……
那一天……
那一天,在另一个遥远国度,被他点名开除的她离开他公司,她跑得不够快,他追了上来--
“桑!”
她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唤住她……为什么追着她来?
“还有事?”她漂亮的眸子里并没有刚被他炒鱿鱼的怨怼,只是眨了眨,可是眼底蕴含的瞳光让那张脸蛋也跟着好看起来,毅恩被她如此一派轻松的模样给轻叩了心门,叩叩几声,几乎要让他打开禁锢。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吃顿晚餐。”他开口,连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他会追着她出来,不懂为什么想留住她。
“跟一个前几分钟才被你开除的员工?这算是欢送会吗?”还是要安慰她被扫出公司的沮丧,或是他想藉以表达他的歉意?
“什么名义都好,妳赏脸吗?”他很惊讶她一点怒气也没有,还甜甜笑着跟他开玩笑。
“吃中国菜的话,当然好。”她超想念家乡的味道。
“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中国餐馆。”
她答应了他的邀约,因为她正巧饿了,与他一同进入一家古风十足的中国餐馆,店老板是移民到加拿大十年左右的道地台南人,他乡遇故知,让店老板和聂日晴聊开了,他们的餐桌上免费附送的餐点也越来越多。
聂日晴好喜欢这家餐馆煮出来的口味,和她在台湾吃到的风味一模一样,还有无限量吃到饱的白米饭,她添了好几碗,将自己的胃填得好饱好饱,饭后还有一杯热呼呼的高山乌龙茶,呀,好像回到台北阳明山的温泉餐厅大快朵颐,有种熟悉的感动。
“我一直不会特别喜欢中国菜,但是今天我改观了。”毅恩学着她喝乌龙茶,他不是没尝过这玩意儿,但是他还是偏爱咖啡多一些。
“唔?中国菜超好吃的,口味也好多好多,吃也吃不腻,而且虽然有些料理是别的国家传过来的,我们就是有本事把那样料理变得比国外更好吃。”当然这是因为每个国家的习惯味道不同,有些国家嗜吃清淡的,传到台湾,味道自然就会调整成台湾人比较喜欢的口味,所以她主观觉得,在国外吃到的菜,很少会比得过台湾复制后的好味道。
她帮自己也帮毅恩再斟满热茶,他看过日本人喝茶,总是手续步骤一大堆,很少看到有人灌茶像灌可乐一样,就忍不住怀疑她喝的茶和他喝的滋味不同,她的是甜的,他的是苦的--
“中国菜很油腻,我讨厌吃完饭后,看到盘子里的残剩浮油。”那让他觉得连刚下肚的食物也变得恶心。
“盘子里的残剩浮油?”她的表情好像听到了什么陌生字眼,看着两人眼前见底的盘子,每个都干干净净的,连菜汤都没剩下来--因为她最后还盛了半碗白饭,将菜汤肉末都倒进碗里,搅出一碗大杂烩的简单料理,全数塞进她那张小小红唇里。“会有这种东西吗?只要是我觉得好吃的菜,我一定不会让盘里剩下任何东西,我妈说我像垃圾桶,家里的剩菜剩饭都是我在清的,事实上才不是这样,我们全家人都是垃圾桶,我弟才是个中高手,每次抢到饭锅的人都是他,我倒菜汤的速度根本比不上他。”最后只能含泪舌忝盘子了。
毅恩并不觉得今天这餐饭美味到让人念念不忘,但是这一顿饭,他确实吃得很快乐,看见她吃饭的模样,他觉得所有的愉悦似乎都集中在她右手握着的竹筷里,她眉开眼笑地咽下的,彷佛不是食物,而是更多更多的喜悦,也难怪她时常每吃一口菜,就会发出小小的惊呼,用着他不懂的语言发出赞叹。
“看妳吃东西是种享受,如果我是食物,我也希望能遇到妳这样的食客。”食物的自尊,就是被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得到食用者的最高赞美,死而无憾。
“我妈说,能吃就是福。”她用英文翻译着中文的名言。
他点头表示同意。“妳吃东西时确实可以感觉妳的幸福。”
“好像不是这样翻译,不过也算啦。”聂日晴笑了。
毅恩发觉自己无法从她那张精致脸蛋上转开视线,她不笑时,给人远距离的感觉,像高贵的公主,骄傲睨视众人一样,笑起来则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彷佛剥下所有的虚伪包装,恢复她的本性,笑容爽朗不做作,很难想象她在不久之前才被他开除。
“桑,我想,我欠妳一句道歉。”
“你是指开除我的事吗?”她立即挥挥手,一派“三八,别讲这个啦”的阿莎力。“这没什么好道歉的,是我自己先违法,哪能怪别人,是非观念我还有,你跟我道歉,我是不是要跟你下跪呀?”说完,自己又咯咯直笑。
“妳很需要工作吗?”
“还好,只是加拿大的消费很高,加上我课余时闲满多的,就想找个parttime的工作来赚些零用钱,我是花了整年度的薪水才来这里读书的,到时一回自己的国家,我身上就真的连一块钱也榨不出来,所以才想有机会打工就……”她有些窘地笑。
她的家境不算差,父母又疼小孩疼得很,每次她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兼浪费电话费时,父母总是忙着追问:生活费够不够呀?要不要寄钱过去呀?信用卡想刷就刷,反正账单是寄回家的……等等之类的交代,不过她也不是那么依赖家人成性的娇娇女,几乎不花用父母给的援助。
“原来如此。”
“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我不会因为你开除我,就沦落什么悲惨下场。”
Sun,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好温暖的太阳,尤其当她一咧笑……
“如果妳不介意工作公司的规模大小,我可以介绍妳到私人小鲍司,政府比较不容易查到非法打工,等妳拿到工作证,妳再回来我的公司。”
“你要帮我介绍工作?”
“是间计算机公司,设计商业专用软件的小鲍司。”是他……一时兴起开设的副业。
“当然好,不过我的上课时间不一定,所以没办法像一般员工准时上下班,最好只让我做些打杂的工作。”像跑跑腿、包包货。
她是很讨厌走后门靠关系,可是在加拿大这个异地,不走后门不靠关系还真的很难生存下来。
“回电子邮件、寄信这类的,可以吗?”
“这是我的专长呀!”聂日晴说得好骄傲。
两人互视,彼此又笑开了。
“妳好漂亮。”毅恩·米勒没头没脑地接了这句话。
聂日晴不解地回视他,这句简单的英文,她在国中就学过了,所以她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的夸奖,不过她也只怔忡几秒,她知道外国人和东方人不同,他们向来有话直说,不像东方人婉转含蓄,勇于表达他们的想法,就像现在,他的赞美也是相当坦率。
“你第一眼看到我还以为我未成年,不是吗?”
“是,因为妳的身高和体型,东方人总是娇小很多,我非常不擅长猜东方人的年龄,感觉你们都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妳看起来好小,不过妳坦白了妳的年龄之后,我就不是以看小女孩的眼神在看妳,而是以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以为你们外国人是无法分辨我们东方人的美丑。”她一直认为外国人只对古画走出来似的凤眼女人感兴趣。
“我是不太会分辨,但是我觉得妳很漂亮。”尤其是吃完这顿饭之饭,他对于这颗小太阳的印象分数飙得超高,跟她在一块,心情也像正在接受暖暖的日光浴,整个人都蓬松起来,一扫阴霾。
“那我就接受你的赞美啰。”她也不扭捏。“你长得也很帅呀。”礼尚往来的道理她懂。
“是妳喜欢的类型吗?”他指他的外表。
聂日晴只是笑,没答腔。
她当然听得懂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她喜欢外国人的直言不做作,至少比起闷葫芦将话全藏在心里的人爽快许多。
这个棕发男人,看来是有意与她进一步交往。
她并不是一个崇洋的女孩,她喜欢自己的视野变得宽广,不只是加拿大,她也想去印度或埃及、西藏玩玩,她不像她认识的一些女同学,希望在国外能找到长期饭票兼绿卡,想用最快速的方法--结婚,移民到国外,所以她们以交男朋友为任务,但她不同,她拒绝任何一个金发男孩的追求,因为她向来偏好“国货”,她不想找一个完全无法陪她回娘家和父母弟弟高谈阔论,聊政治、聊棒球的外国丈夫。
“我还是喜欢黑发黑眼的东方人。”而且会讲中文及闽南语为优先考虑。
他的外型非常优,一般而言,男人只要身材高挑,在多数女人眼中就是及格分数起跳,再随着他的职业、长相,十分十分往上加,他在女人眼中至少都是个能拿八、九十高分的极品。
她也是给他这么高分的女人,不过有些分数越高的男人不是用来独占的,而是纯欣赏就够了。
“所以我出局了?”
“换我要向你道歉了?”她打趣地问。
“不,这种事绝对不需要说抱歉,因为那是妳的选择权利。”
“绅士。”她赞道。
“不要太早夸奖我,我还没说完,宣读完妳的权利之后,轮到我了。”
棕色眼里凝聚着笑,在灯光下带点琥珀的颜色非常挑逗,让聂日晴后悔太早夸他“绅士”,因为她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有义务让妳对外国男人改观,也有权利对妳展开追求。”
丙然,她猜中了。
“我们只吃了一顿饭,你的决定会不会不得太仓卒了?”要不要多考虑几天,才不会后悔喔。
“感觉对了比较重要,否则就算认识十年也不会擦出火花。”
聂日晴完全同意他这句话。
她的班级里,有一个日本留学生、一个韩国留学生和一个香港留学生对她的求爱攻势虽然不算开放,但是也明显得让全班都知道他们三个男孩子在争夺她的青睐,她和他们认识好几个月,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就算他们符合她想要的黑发黑眸,但是还是没感觉,她不曾答应过那三人的邀约,别说吃饭了,连喝咖啡都别想,可是她竟然和今天头一次见面的毅恩共度一餐,现在想想,她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是因为她刚好饿了,而他在对的时间提出对的建议?
还是……感觉对了?
“我竟然找不到话反驳你。”良久,聂日晴脸上浮现窘笑,像是承认自己无言以对的挫败。
“那么我们算是达成小小的共识?”
“基本上来说,是的。不过你的『义务』是有期限的,因为我在加拿大只待到一月左右,我要回家过年。”
“回妳的国家之后,妳不考虑再过来吗?”
她偏头想了想,原本她做的计划是回到台湾之后,她会继续工作赚旅费,不过她的下一站不是加拿大,而是其它她没踏上过的土地,不过,计划通常都是赶不上变化的。
“如果……加拿大这里有让我非过来不可的理由,我会再回来。”
聂日晴记起了自己那一天是这么回答的。
可是她已经找不到理由,所以她回台湾,从此不打算再踏上加拿大,因为世界那么大,还有很多地方等待她去游历--
她不想骗自己,在加拿大看到的景色、呼吸到的空气、欣赏到的月光,都只是重复提醒她,她在这里被伤得多痛!
聂日晴逃出了回忆,也逃出了毅恩在台湾的子公司大楼,即使她跑得这么急,她完全没有奔跑过后的运动汗热,反而冷得更彻骨。
“桑!”
他的呼唤紧紧追随,聂日晴捂住双耳,不要去听。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然后,疾行的她拐了一下,右脚踝发出剧痛,她强迫自己忽略它,继续走。
好痛!聂日晴不断深呼吸,可是疼痛无法用自我催眠的方式转移它,她撑着墙壁,用左脚行走,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好狼狈。
她不意外自己被一双长臂擒住,就算双腿仍倔强地往前方疾行,身子却无法动弹,她的力量与他相较,小得不足为惧。
“妳受伤了。”
“不要你管!”她用中文吼他。
“我听不懂妳说什么。”他在她挣扎下抱起她。
“我叫你走开!”英文。
“我听不懂妳说什么。”长腿旋身,抱她回到她方才才辛苦逃离的办公室。
“我用的是英文!”这个男人在要什么小人呀?!用中文他听不懂,OK!那她改英文,连英文都用装蒜这种烂招就露馅了啦!
“是吗?”他轻描淡写地回道,宽肩微微耸动,对于她的指控不以为意,因为他确实足故意的。“妳脚扭伤了,我只是提供帮助给妳,妳不需要张牙舞爪。”
“你帮我叫出租车就是最大的帮助了!”竟然说她张牙舞爪?!她是哪里露出狰狞的獠牙和锐利的尖爪反抗他了?她自认为口气已经够和善了,难道他以为他还有资格让她对他好言相向吗?
“万一出租车司机贪恋妳的美色,将妳载到荒郊野外想做什么,凭妳现在这种情况,绝对逃不了。”
“对,同理可证,要是你想对我做什么,我也逃不掉。”她说的是中文,故意不让他听懂她的话,又可以光明正大挖苦他,至少她觉得心理平衡一些。
“妳的表情告诉我,刚刚那句话不是附和我的好话。”
“就是欺负你听不懂。”她继续用中文。
“说英文。”
“不要,在台湾,我就是要说中文,活该倒霉你听不懂,死老外。”最后还不忘人身攻击。
“桑,说英文。”听不懂她叽叽喳喳在说什么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的回应是撇开头,一个字也不肯再赏给他。
“桑。”他放软声调,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变得清淡如水,挑动了聂日晴心底一根揪紧住心窝口的丝弦,疼疼震了起来。
终于,她松开咬唇的贝齿,如他所愿地说出他能明白的语言。
她没吼没嚷没吠,就像平平淡淡在聊着天气好坏,而且在她脸上还有笑容。
“以后别再见面了,好吗?”
毅恩愣了好久好久,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也以为是她又说了什么他不明白的语言。
她说,以后别再见面?
“什么?!”
“我很害怕见到你,你知道吗?”聂日晴改用中文说道,存心不让他理解,因为如此,有些话,她才敢说、才能说。“我有自信只要不再见你,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忘掉你,不会担心自己再多看你一眼,就会忍不住推翻自己的坚持,不要婚姻,也可以不在乎家人的感受,只想跟着你一辈子,可是我渴望婚姻,即使你鄙视婚姻不过是刻板法条,但是你不会明白我有多渴望,那是你不能给的,不是吗?”
“妳要跟我说什么,用我听得懂的语言。”毅恩明白她正在对他说着很重要的事,可是他听不懂,没有一个字知道它代表什么含意,他急着插话,要她用英文重复一遍。
聂日晴连停顿也没有,银铃般的嗓,只说出她自己明白的话。
“你知道那天你告诉我,我是个适合婚姻的女人,我所该拥有的,是一个疼爱我的丈夫以及活活泼泼的孩子,我以为……你要向我求婚,可是你接下来说了什么?”她笑笑,眼底却是为了她那时天真的喜悦感到难堪。“你说,杰森是个好男人,他在你的公司里工作五年,你对他的为人很了解,他认真上进、性格温厚,绝绝对对是个好丈夫人选,不妨要我试试能不能接受他,你说这是为了我好,他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你好伤人,用你自以为是的『温柔』,用你什么都是为我打算的『体贴』,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毅恩只听懂那一串句子里出现的英文名字“杰森”,因为那是他公司的员工。“为什么扯到杰森?他伤害妳了?用英文回答我,用英文。”
“好可悲,我在对你说心里话,你却听不懂。”聂日晴轻轻摇着头,像是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叹息的无力。
“妳在骂我吗?”得不到她的英文答复,毅恩只能猜测。“妳如果要骂我、诅咒我,要让我听得懂,不然妳说再多也无法让我内疚反省。”即使会挨骂,他也要她用他能懂的语言。
她又是摇头,想说什么,又迟疑不决,她倏地暗笑自己的愚蠢,她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句话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她心里存在,就算她用尽力气想否认,那也不过就是更突显她的自欺欺人。
反正说了,他也听不懂。
“我还爱你。”
说了,他仍旧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