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尉迟义的婚宴隔三天,不愿谈及冰心之事的严尽欢,出乎众人意外地主动叫夏侯武威去将冰心带回严家。
从尉迟义与夏侯武威在街市偶遇冰心那日回府,冰心的可怜际遇早已传遍严家上下,无人不同情冰心红颜薄命,不过在严府里不能大声谈论,怕传进小当家耳里,沦为被迁怒的对象,步上冰心后尘,然而,那些蜚短流长,严尽欢多少听闻一些。
反正不会是夸她丰功伟业,十句有九句都数落她狼心狗肺。
众人猜测著小当家带冰心回来的目的,是良心突然发现,要放段接冰心重回严家,抑或准备和冰心摊牌,把狠话撂得明明白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流当品比水更不如?
后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被夏侯武威带回的冰心,踏入久违的环境,里头站的每张脸孔皆熟悉无比,勾起淡淡愁绪及怀念,只是当年她属于这里,现在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冰心脚步迟疑,缓缓走著,厅里众人对她温柔微笑,眸中满是怜悯。
严尽欢坐在主厅大位,比冰心记忆中的娇美小女孩变得还要更加倍的惊艳美丽,反观自己,在现实残酷的折磨下,黯然失色太多……
“小当家……”冰心嗓音微哽,光是喊出这三字,她的泪珠滑下。
“你瘦好多,好憔悴。”严尽欢很意外冰心此刻的沧桑,宛如离水花儿,面临枯萎,曾经清妍秀丽的标致美人,只剩隐隐约约的轮廓可寻:“坐。春儿,上茶。”
冰心被欧阳虹意按肩坐下,暖热香茗送到她手边。
“你想回严家吗?”严尽欢开门见山,直接问。
“我……”冰心抬眸,又垂下,无法回答。
她想,很想,但她不敢开口央求。
严家大门,是她迈步跨了出去,要再回头,可能吗?
……可以吗?
“我不能收你。”严尽欢此言一出,众人抽息。
被冷血!
亲眼看见自小看顾她长大的冰心如此无助无依,竟还落井下石?!
不能收留她,还叫夏侯武威带她回严家,摆明就是要羞辱人呀!
连公孙谦和秦关都看不过去,站出来要阻止严尽欢在这种时候耍任性。
“小当家,冰心曾与严家同甘共苦,这份感情如何割舍?!她代替难产过世的夫人照顾你,无微不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
“先别急著骂我,我话还没说完。”严尽欢不似以往会拍桌喝止任何人多嘴,她从头到尾都维持同一动作,懒懒地背靠著厚垫,双手搁在腿上,面容平静望向冰心,像尊绝美的玉雕女圭女圭,嗓,轻柔如絮,不是温柔,倒像有气无力:“我不能收你,因为我的心胸不够宽大,我无法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而无动于衷。夏侯说,我欠你一个道歉,更欠你一个补偿,我是不可能道歉,补偿的话……光是你照顾我长大这条恩情,压都能压死我,我不补偿,倒变成我万恶不赫。”语罢,她自己嘲弄一笑。
冰心急急起身,要开口,被严尽欢摊掌制止,在严家,她最大,她没说完话之前,谁都给她乖乖闭上嘴。
“我知道,你与夏侯本来有机会发展感情,如果没有我介入其中,你们两个应该会理所当然成为一对吧。缘分真是很神奇的事儿,该你的,绕了一大圈,还是你的,不该是我的,我怎么强扭强夺,依然不属于我。这么多年来,夏侯很挂心你,我想至今对你的好感仍在,我知道你也是将对他的情意藏在心底吧,要重新回到当年的情愫不是难事。既然夏侯都开了口,我就成全你们,我把夏侯还给你,但严家不能容你们,我给你们一笔钱,当作是这些年来,你们在严家赚的,你们去外头做些小生意什么的,应该足以养活自己。”
一阵沉默之后,由尉迟义率先爆出惊吓的嚷嚷:“你要把武威赶出严家?”怎么可能?!就算是全严家的人都被轰光光,夏侯武威也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呀!
“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觉得那叫‘赶’。这般地置,我自认为仁至义尽,能做的,都做了,你们若再有不满,我也懒得理睬。”严尽欢缓缓起身,背脊直挺挺,目光不与谁交集,包括此时震惊得无法反应的夏侯武威。
“……我放过你了,你不用再守著与我爹的承诺,放宽心去吧。”经过他身畔,她低声说了这几句,身影慢慢消失于珠帘之后,留下一群人愣在厅里面面相觑。
严尽欢的步伐,沉得几乎快要走不动,双足仿佛受缚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费力呼吸。
原来这就是放手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一无所有的感觉。
本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十指紧紧捉著,怕它掉了、怕它不见了,那东西明明好烫手,灼得十指尽烂,她还是不肯松放……
包像手握著一只雀儿,抓太紧,它疼得不断啄咬她,握太牢,会不小心杀死它,雀儿想飞,不甘愿在她掌心停留,它尖锐的喙,每一口都啄伤了她……
放开手,让它飞,飞向它希冀的蓝天白云,她也就不会再疼痛。
所以,她放手了。
只是十指松开的这个动作,她迟疑了好久好久,这几天来,不断思索著,放,与不放。
她舍不得放,她知道,一放开手,自己便什么都没有了。
但握著,好疼,她疼,他也疼,她害三个人都痛苦著,若放手,便能有两个人从翻腾苦海中跳月兑出来,善于算计的她,怎会不知哪一个才是最合乎利益呢?
想了数日,失眠了数夜,辗转良久,曾经恶质地想继续与他纠缠,不要放掉他,一辈子留他在身边,不允许其他女人得到他,也曾经佯装出豁达的乐观,不稀罕有没有他,相信自己一个人仍能过得很好。
最终,她做决定,完全放开双手十指,任由掌心里的东西,离她而去。
她不是他的蓝天,无法任他翱翔,她只是他的牢笼,固了他的羽翼、他的自由,他恨不得快快逃离她……
他要走,就走吧,走得远远的,远到她再也见不著他。
她成全他了。
成全他与他悬念多年的冰心。
严尽欢踏上大池的长桥,脚步加快,近乎以奔逃的速度跑著,一心只想迅速躲回房里,她端出来的架子只足以支撑到刚才,接下来便会被人看见她的狼狈痛哭——
一条黑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低著螓首,险些狠撞上去。
她正心惊来人会不会是夏侯武威,她脸颊上两行泪水,已经无法来得及收回去——
“严家里最美丽的那一个,指的就是你没错吧?”
黑影这么说罢,手刀强劲落下,袭向严尽欢颈后,她尚未瞧清来人,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她刚刚说了什么?
我就成全你们,我把夏侯还给你。
夏侯武威这辈子就属此时最憨茫,神情净是一片空白迷惑。
他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但全厅里每个人的表情不比他来得自若,公孙谦手里纸扇甚至从手里滑掉,看来同样震惊不已。
我放过你了,你不用再守著与我爹的承诺,放宽心去吧。
她说得好轻柔,不像赌气,不像任性,只像是抚慰人的清风,要他宽心离开她,不用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缚,包括他曾允诺她爹,要留在她身边陪伴她的诺言。
我放过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从不认为自己被她所囚禁,又何来放过之言?
去吧……
去哪?去冰心那儿?
他与冰心并无私情,她到底胡乱在替他扣啥罪名,又在乱点什么鸳鸯谱?
请她点头收留冰心,不过是不忍见冰心在外头吃苦,恻隐之心,单纯无比,硬要扣上好感或情愫这类东西,岂不变成欲加之罪?
夏侯武威回神之后,急于解释,他被严尽欢误解了,而这个认知,竟让他惊慌失措。
春儿此时却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小脸怒气腾腾,愤慨得连拳儿都在发颤,她呼吸声又浓又重,眼眶里泪水打转,出手就是一拳一拳打在夏侯武威身上,化身为捍卫主子的忠犬,吠吼欺负主子的恶徒:“你真的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小当家是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又亏待了你?你说小当家铁石心肠,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是你才对吧?小当家不值!真的不值!”春儿顾不得严尽欢三令五申要她关上小嘴,不许泄漏太多事的交代,她看不过去了,严尽欢能忍,她却忍不下来,这些年来,她瞧得比谁都清楚——
严尽欢所受到的误解,严尽欢默默隐藏住泪颜的故作坚强,严尽欢笑叹的沮丧,只有她瞧得最明白!
怒颜一撇,转向冰心。
“小当家为什么要补偿你?她做错了什么?是她逼你嫁的吗?你当著众人的面说清楚呀。是谁从头到尾拒绝粱老头的提亲?是谁喝斥粱老头派来的媒婆,叫他自个儿回去朋朋镜子,凭哪一点配得上你?是谁说‘我家冰心要嫁个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个老色鬼’?又是谁不断告诉你,嫁粱老头的下场决计不会太好,你一定会后悔?小当家自始至终都反对将你送给粱老头当填房小妾,是你不听劝,是你说你怕了一辈子当婢女,是你说你愿意赌这一把,是你求小当家成全你、别阻止你,是你说后果你自己承担,现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来严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气,指责小当家不是,指责她对不住你,小当家从不在谁面前吭声,因为她不想破坏你在众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样……”
春儿激动哭了,又恼又气又舍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颤,双肩一抖一抖,涰泣声响彻满厅,冰心窘然无语,无从反驳,众人吃惊错愕,不知当年冰心被卖的实情竟是如此。
“……因为她什么都不说,你们就这样欺负人,你们真的以为小当家都不会难过,不会哭吗……”
春儿抽噎说著,当年严尽欢看见公孙谦熬夜处理老爷留下的混乱担子,心里过意不去,才会假装指控公孙谦想侵占当家一职,她就是不要谦哥真的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压垮他自己。
逼全铺里人下跪那回也一样,严尽欢脸上的巴掌印子多吓人,她不要众人担心,不要他们看见她被打红的脸颊,不要他们冲动去找詹老爷理论,她认定大家只要伏地跪著,就不会瞧见火红色的掴掌手印,不会招惹事端,与詹老爷交恶。
还有严尽欢杖打欺负良家妇女的阿超、与自诩是元老长辈就无视铺规的赵伯伯顶嘴、察觉厨娘居心叵测,想在饭菜里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
就连严尽欢与春儿开玩笑说要“缝密你这个长舌丫头的嘴”,都能被人视为她欺凌小婢的恶形恶状!
每一件至今仍偶尔被铺里某些人拿出来说嘴,数落严尽欢行事蛮横的往事,春儿全都说了,说出众人没能看清的另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