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们会好奇他的来历,严老板只向众人说,他是被死当的流当品,其余就没有多做解释。
夏侯武威极其缓慢地对冰心摇头:“我不想聊这事儿,抱歉。”
冰心体贴微笑:“我明自,是我失礼了。全铺子里的人,都有段不愉快的过往回忆,不回想它,才能往下继续走……”她并不是想挖他隐私,只想两人多些话题来闲话家常,他介怀的话,聪颖的她自然不会再多问:“铺里最幸福的人,就属小姐了,无忧无虑,又倍受宠爱,真教人羡慕。”
“幸不幸福,无法在此时论定,人的一生何其漫长,儿时的幸福,又岂能保证未来亦然呢?”夏侯武威有威而发。他的儿时,亦是人人称羡的皇子身分,现在又如何?
“武威哥,你在说什么呀?小姐的未来当然样是幸福无忧呀,当冢那么疼她,日后定也千挑万选为她选蚌宠她爱她的好夫君,不会让小姐吃到半点苦。”冰心打从心底喜爱严尽欢,自然乐见严尽欢的人生平顺美满。
夏侯武威自知失言,有些懊恼,抿著唇苦笑,倒是冰心笑靥甜美,仍带童稚的漂亮脸蛋上,仿佛涂了蜜一般,夏侯武威盯著她,双眸眨也不眨,冰心被他瞧得羞窘,嘬嚅问他:“武威哥……你怎么……一直盯著我看?我脸上沾了脏东西吗?”她脸红了,以绢子擦拭芙颊。
“你长得好像我母……我娘亲。”
“嗄?”这、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夸奖小泵娘的好词……
像他娘亲?
她、她看起来很老吗?
“哉是指,感觉。一股很亲切熟悉的感觉。”夏侯武威知道她误会了,补充解释:“我娘亲很美,非常的美,她温婉漂亮、知书达礼,说起话来,嗓音轻飘飘的,好似不会大声骂人,你像她,外在清妍出尘,内蕴清灵气质,当然,你比她年轻许多。”
他在她身上,看见宛若母妃的娴雅气质,好令人怀念。
冰心脸色羞得更加红润好看。
被这般夸奖,像他娘又何妨,他说她像他家老女乃女乃都行!
夏侯武威与冰心太专注于交谈,忽略了在夏侯武威怀里已经醒来的严尽欢。
眸子瞠得圆圆大大,似懂非懂听著,娃儿虽不是很明了何谓清妍出尘,什么又叫清灵气质,却从他的语气中,听明白了温柔。
教娃儿吃味的温柔。
不知怎地,开始有蜚短流长在严家里头传开,关于他于冰心。
传闻内容不外乎两八人年纪相仿,无话不谈,或是两人拜严尽欢之赐,多出不少培弄感情的共处机会,看来严家再过不久,便会产生对小情侣等等之类……
谁说流言传个十天半个月就会自动消散?
他和冰心的流言,传了整整四年,仍有往下延烧的迹象。
为了这件事,夏侯武威被严老板叫进小厅,严肃逼问,他到底是喜欢冰心还是喜欢他家宝贝女儿?!
夏侯武威哭笑不得,不懂为何他好像突然变成脚踏两条船的混帐风流男。
他回答严老板,两个女孩他都喜欢,但仅止于家人朋友的喜欢——后头那句说得慢了些,差点换来严老板拎住他衣襟的激动。
除严老板之外,更有三四只心仪冰心的小伙子找上他,要与他来场“男人间的比武”,他应付得很随便,有时连打都没开打,他就直接口头认输,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上。
他万万提料到,连人小表大的严尽欢也揍来一脚,七岁的鬼精灵,跳上他的腿一坐,问得多不含蓄:“夏侯,你可不可以等我长大,不要现在就喜欢别人。”仰望著他的巴掌小脸,布满认真神情,漂亮黑眸直勾勾瞅他。
等她长大?
这丫头脑袋瓜子里全装些什么风花雪月呀?
丙然是读了太多杂册野史,导致小丫头过度早熟吗?
“我现在没有喜欢谁呀。”他尚未将心思放在谈情说爱上头,更无娶妻生子的兴致和心情。
“爹说,男孩子二十岁娶亲很普遍,像他十九岁就娶我娘,你已经快慢二十了……”也就是到了成亲的危险年纪,而她还太小。
“我没打算二十岁娶亲。”若在皇城,兴许不得不娶,但在严家,没有任何人能逼他早日成家立业,他乐得轻松。
“你三十岁再娶好不好?那时我就十八了,我一定会像爹说的,长成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你绝不会吃亏,行不?”
“等你十八,你看上的,说不定是其他男人,你确定真要和我订下这种儿戏般的约定?到时你反悔怎么办?嫌我老怎么办?”他当她是在说著孩子气的话,并不当真,笑著反问她。
“我不会反悔的!不然,打勾勾嘛”她伸出女敕短小指。
孩子就是孩子,净说些稚气的笑谈。
夏侯武威揉揉她乌亮熠熠的软发,摇头笑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等你十八岁,真的变得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我再考虑。”他用打趣的玩笑方式来推诿她,语意中当然纯属哄小孩的意思。人心善变,绝非勾勾手指便能约束,他不认为孩子儿时的倾心,能延续多长时间,日后兴许冒出另个与她年岁相仿的俊少年,她更喜欢,那时就把他抛诸脑后了吧。
严尽欢噘起粉樱色的软唇,听出他的敷衍:“我现在就很漂亮呀……爹说我是全南城里最最好看的女孩了!”
你那位爹,就算你是麻子脸大蒜鼻肉肠嘴,他也会这样说。
不过,严老板这回没自吹自擂,严尽欢确实有愈发美丽的迹象,难怪严老板开始要担心宝贝女儿的人身安全。
“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就算那女人不是全南城最最好看的女孩,他同样会倾心待她,无关外貌美丑,欢欢,这些话,你长大才会懂,你现在一直说服我,只代表著你仍是个小娃。”他试图与她说道理。人,不光是看脸皮美丑来决定爱与不爱。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我,就算我变好看变漂亮,你都不会喜欢我嘛!”小娃儿娇恣的脾气说来就来,忿忿跳下他的腿,叉著尚未有小蛮腰成形的月复侧,瞪他。
“你的理解力真是……”莫名其妙。小娃儿的思考方式都是这么“跳”吗?!
“我要跟我爹说!”她跺脚,跑了,告状去了,看来等会儿,他又要被严老板叫去训话一顿,唉。
丙然,没到一个时辰,严老板真叫春儿来唤他。
他进屋,严老板就先用力叹气,低咳几声,以手势示意他将门带上,待他坐定,严老板口气无奈:“我真不懂欢欢是吃了你什么符水,我本来是打算凑合她和阿谦,结果两人没花火,倒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欢欢刚刚抱著她存钱的竹筒子来给我,说她要赎你,当初我告诉大家,你是流当品,流当品自然是可以买卖,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欢欢吐实你的身分,只好允了她……”严老板露出一丝歉然和心虚。
对,心虚。
他哪可能是碍于夏侯武威的皇子身分不好启齿?摆明就是个溺爱女儿的蠢爹完全抵抗不了爱女的撒娇要求吧?!
夏侯武威连点破老爹蹩脚说词都懒。
“你夜里总是抱著我家欢欢睡,日后也该对她负责吧,我……我是因为考虑到这一层,才会允诺欢欢,否则她的名节怎么办?再说,你真是赚到了,我那个漂亮的小宝贝小心肝以后一定会美到吓死人,你一点都不蚀本。”严老板很努力想说服夏侯武威接受爱女,用的说法与严尽欢真相似,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蚀本不蚀本,取决于严尽欢的美丑吗?
未免本末倒置了点。
再者,他抱著严尽欢睡,是绑架事件之后,严尽欢非得要他陪,她才能安稳睡著,他不曾毛手毛脚,这对一个娃儿谈论“名节”,著实有欲加之罪的嫌疑。
“老爹,我不喜欢被人摆布,尤其是以买卖的方式得到一个人,会令我感到自己很卑贱。”夏侯武威脸色铁青,没有半丝笑容,皇子的威严,在数年的平民生活中,没被磨损殆尽。
“我知道呀……但是,欢欢就是喜欢你,我也没法子呀……”他可是费了很多功夫才接受女儿迷恋夏侯武威的事实耶!身为个爹亲,这是件多困难的事!
“你不该事事顺她,这样会宠坏她。”
“我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不宠她宠谁呀……”严老板嘬嘬嚅嚅。
“宠到连她想买个男人,你都买给她吗?”夏侯武威皱眉。
“呃……”严老板被反问得无言以对。
“她只是个孩子,我并不爱她,买下我,对她是好事吗?”夏侯武威基于严老板的收弄恩义,并不乐意将话说绝,然而曾经是位皇子的高傲,也让他拉不下脸来谄媚这对父女,不认为获得他们青睐是件好事。
“你就不能看在一点点情分,暂时……顺她的意嘛。她年纪还小,性子不成熟,也许以后她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就会反省自己做过的蠢事,然后……放你自由。”
“会有这么一天吗?”夏侯武威扯唇假笑。照严老板这种宠法,严尽欢只会变本加厉吧。
严老板看出夏侯武威的怒意,认为自己因为太宠爱女儿,似乎伤了这个孩子的尊严,心里很是愧疚,想道歉,倒是夏侯武威抢在他之前又开口说道:“卖就卖了吧,就当是我还严家一份恩情。当初若非你的收留,我这条命或许早就没有了,更不可能得到这些年来的安定踏实,现在把自己送给你们严家,也合情合理。”
夏侯武威起身,直挺挺的身长已胜过严老板许多许多,青涩少年味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成熟的男人颀拨:“老爹,还有其他事要交代吗?没有的话,我出去了。”
严老板愣愣摇头,看著夏侯武威开门离开厅内,好半晌,严老板缓慢回过神,感觉额际隐隐作痛,眼前突地一黑,是近年来身子骨越来越差的警讯,或是……凶兆?
“欢欢呐……爹好像做错了一个决定,说不定是害了你……”
铺里几个少年的脾性他多少已能掌握,以“卖掉流当品”为例,公孙谦会讲出长篇大论来打消你的念头,若你坚持己见到无法沟通,他才会弃文改武,诉诸蛮力;尉迟义则是高兴就点头,不高兴就摇头,管你开价多少,他大老爷鸟也不鸟;秦关呢,静默不言,任凭宰割;夏侯武威虽然进当铺的时间最短,然而亦满四年,严老板有时仍会在他身上看到皇子的姿态——不是高傲睨视人的骄矜,而是不容人侵犯僭越的威严。夏侯武威很努力学习融入平民生活,可自小习惯的本能,一朝一夕是无法轻易更改,所以,骨子里仍流著皇家血脉的夏侯武威无法苟同此种交易,却又点头同意了,很明显能看出他并非心甘情愿,被强逼著低头的他,真能善待他家宝贝吗?
恐怕……
严老板今日的喃喃不安,确实成真了,只是,他无法亲眼看见。
三年后,严老板久病缠身,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