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度悠悠转醒,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有人迈进小屋子,她看见不同于前两个男人的黑色市靴,沉稳踏地,她虽稚幼,却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句话,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将每个人都当成好人。
说不定是第三个坏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声,笨拙而生硬地轻轻喊:“欢,欢欢?”
黑布靴四处走动,在小屋里翻箱倒柜。
“欢欢……你在吗?”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一样困难。
这声音,好陌生,又好像听过,可她很肯定,这声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会喊得像吞了颗鸡蛋样困难。
呀。她想起来这是谁的嗓音!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就是最近来到严家当铺的那个大男孩!总是被义哥当成菜鸟在戏弄取笑的那一个——他叫……他叫……
“晤唔……唔唔唔唔……“这里,我在这里!
小欢欢试图发出声响,要吸引外头人的注意,脑袋瓜不小心撞击到陶瓮,发出重重碰撞声。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她的视线不单单只看得到来人的小腿肚,还有膝盖,垂落肩膀的粗辫,以及缓缓伏低的深邃脸庞。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吁了口气,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来相当担心闯进罗阿海家中,仍是寻不到她的下落。
他动手搬开床底下所有东西,慢慢拉她出来,连带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发上的蜘蛛丝。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里那团破布抽开,她回应他的,是恶恶两声之后的哗啦哗啦呕吐,吐了满地,接著,杀他个措手不及,她粉女敕小脸逐渐扭皱,两串水泉被凿开,泼出大把大把泪水,她号啕大哭,娇小身子抖若秋风落叶,并且不停干呕。
她讨厌嘴里残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讨厌床底下又霉又黑的阴暗恐怖。
她讨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无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
“呜哇哇哇——”她声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没有过哄小孩的经验,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窘况,他拙于言辞,找不出安抚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开手腕及脚踝上的棉布条,还她自由,怎知她双手双脚能活动自如,便是扑进他怀里,小手抡紧他的腰带,紧紧攀附,爬满眼泪鼻涕的脸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头一颤一颤,左边肩膀还有蜘蛛丝,他轻轻拨开它,她的发髻散了乱了,丝带滑掉一边,柔亮发丝凌乱贴著她哭得涨红的面颊。
“别哭……”他辞穷,心想若是公孙谦他们在场,情况便不至于如此尴尬吧。公孙谦他们与小娃儿相识多年,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流当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谊。他轻拍激烈起伏的纤小背脊:“别哭了,我带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
“爹……”她哭著呢喃,抬头看他,满脸上皆是涕泪狼藉。
这对父女哭起来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都是这般不顾形象、这般淋漓尽致。
夏侯武威为她林去眼泪,搂紧她,正欲抱起她,蓦地背后遭遇偷袭,一根又粗又砸的木棍狠狠招呼过来——
砰!
夏侯武威脑后一痛,险些晕眩过去,瞬间思及怀里还有个娃儿,他若扑倒,他的重量会压坏她,夏侯武威撑在床沿,忍住剧痛,快手把欢欢塞回床下,低声一句:“你在这儿等我!别出来!”说完,他旋身,避开木棍二度落下。
回到屋里的罗阿海兄弟,见陌生人抱著严家千金,情急之下便持棍要阻止对方,怎知一棍没能打昏他,他还面对面与他们互视,散发一股压迫人的傲然威气。
“你……你……你是谁?!”罗阿海身高与恫吓气势都输夏侯武威许多,虽然手里多出一根武器,但当夏侯武威朝他们一步步走来时,仍是忍不住吞咽口水,后退几步。
夏侯武威口气冷冷,仅仅道出四个字:“严家当铺。”
小欢欢在床下,捂眼不敢看,鼻前除了先前塞嘴的臭布味外,还有血腥味飘散,床外乒乒乓乓在混战,她听见两个男人粗鲁的吆喝声,以及夏侯武威的喘息,时而桌椅碰撞,时而锅碗齐飞,一只破碗砸进了床底,吓得她一震,不知过了多久,骚动止息了,有人走近床边。
是他吗?或是两个坏人之一?、
“没事了,回家去吧。”
是夏侯武威,他伸手将她从床下带出,他自己上半身衣裳血迹斑斑,两个匪徒被他擒服打趴,动弹不得,他抱起她,她扶在他肩上的双手,模到稠稠血湿。
“呜……”她又哭了。
“投事了,没事了。”他以为她的眼泪是因为害怕,低声安慰她,一边迅速离开罗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著,她的泪水与他的血水,没有停止下来。
夏侯武威回严家时,模样无比狼狈。
他脑后破了个大洞,鲜血不断自发根处汩汩而出,湿濡他整片背脊。
他怀里的娃儿好不容易止住哭泣,只剩长睫上沾有晶莹泪珠、鼻头红若野莓、脸颊隐约可见胡乱抹过的水痕,此刻她乖乖待在他臂膀间,小小柔荑交环于他颈后,螓首歪斜地枕在他肩窝。
当铺众人急忙奔出,七手八脚要检视两人伤势,严老板一瞧见爱女双手沾满鲜血,两眼一翻,当场昏眩过去,成为绑架勒赎案中,第一个倒地的受害者。
“小姐!”冰心泪眼朦胧,见严尽欢平安归来,险些要跪地磕谢天地神灵,她的好小姐这般邋遢憔悴,她瞧了好生心疼,急急上前,要从夏侯武威怀中接手抱她,严尽欢却不肯放手,甚至拨开冰心的手,坚持在夏侯武威怀里不走。
“她惊魂未定,先不急,我抱她回房,你帮她准备热水淋浴,还有,一碗温茶漱口,另外,她一整天没吃没喝,请人替她弄些饭菜。”夏侯武威不顾自己脑门上仍在冒血,交代冰心完毕后,补上句:“别担心,她没有受伤,她……”
夏侯武威眼一黑,支撑不住,尉迟义与秦关快手撑住他,也撑住严尽欢,他隐约听见谁在惊呼、谁在哭泣、谁又在迅速叫人去请大夫……
夏侯武威周身所有骚动,人不了已陷入昏迷的耳里。
他拖著受伤的沉重身躯回到严家,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头脑的晕厥感,若不是顾及要将严老板的爱女平安送回来,恐怕他早已敌不过它的召唤,半途便失去意识。
他被她所需要著。
如果他中途倒下,一个生女敕小娃该如何是好?
他不能被伤势打倒,无视她嘤咛哭泣的无助。
他无法确定被他撂倒的罗阿海兄弟是否在清醒之后会紧追而来,若会,他更不能瘫下。
他把她安然无恙带回来了,看见严家众人,他知道她不会有任何危险,警觉心一松懈,头痛加剧,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到疼痛难耐。
他总算仍是有些用处,而非老是要别人牺牲性命来保护的废物,他也是能尽份心力……
他被她需要著。
在他以为,全天下没有任何人需要他之时,她是这般需要著他,她伸长著软臂,逃进他怀里,偎在那儿,汲取他的护卫。
原来,他也能保护人,保护这个像小花般柔弱的娃儿。
夏侯武威坠人一片黑甜暗梦中,理智、知觉、痛与疲倦,尽数离他远去。
他忘掉背部和脑门的疼痛,忘掉鲜血湿濡衣裳的黏腻感,唯一没忘的,是那双必须紧紧捍卫严尽欢的手,未曾松开。
严尽欢对于往昔回忆,如数家珍,幕幕深刻如咋日。
夏侯武威迷昏之际,仍是牢牢抱紧她,他就那样失去所有知觉,瘫软在地,脸上一点点的血色都没有。
“……我那时真害怕他会死掉,他一路上直在流血,吭也不吭一声,没有停下来休息,坚持要毫发无伤带我回家,那股傻气,害我哭了好久好久。严尽欢在温泉池里,泡到晕眩,才会回想起那天哭到肺叶几乎窒息的疼痛。她掬起双掌温泉水,暖热的水从指缝间溢出,宛如他当日蜿蜒在她手上的血,黏稠、热烫,依旧教她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以为他的生命,将会随著鲜血流干殆尽的心慌感觉……
明明就是难以忍耐的剧痛,他却反过来不断安抚她,用著拙劣的言辞,要她别哭、要她别怕,说著他定会平平安安送她回严家。
对个三岁娃儿来说,要深刻记住某些事情相当困难,孩子的记忆力随著年岁增长而加深,再随著年岁增老而逐渐衰微,她却牢牢记得,记得他正值少年转变的破锣嗓,何等的温柔,为她拭泪擤鼻的手,又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他自个儿的伤口都在冒血呐,比起血,他更在意她脸上泪水。
你别哭了……别哭了,好吗?
他们有伤到你吗?……哪里会痛?
欢欢乖,不怕不怕……不哭了,不哭了……
那时惹哭她的话,现在惹得她发笑。
她应该是头一个让他这般苦恼辞穷哄诱著的女孩了。
至于是不是唯一一个,有待商榷。
“我也记得武威哥当时伤得不轻,脑后的伤,缠了好久的纱布和伤药才痊愈。”春儿附和。
“对呀,我心疼死了。”而且他脑后还留下一小道疤,幸好头发能盖住。有几回夜里,趁他睡著时,她常忍不住在他发间翻找它的存在。
严尽欢说那句话时,抿抿红唇,仿佛心仍疼著。
春儿在心底浮现疑惑。夏侯武威是木头人吗?小当家的情意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连旁人都能清楚感受到她对夏侯武威的独特,为何他一点都没受到感动呢?
能获小当家青睐,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之事。小当家美得不可方物,全南城有哪家姑娘能拚得过她?再加上严家当铺及旗下所有副业,娶了她,等同于挖到金山银矿,这辈子吃用不尽。
一个又美又富有又死心塌地爱著他的姑娘,夏侯武威还有啥不满意呢?
外人眼中看小当家,难免觉得她娇恣任性,实际上小当家并不是无理取闹的娇娇女……呃,或许有一些些时候是啦,但大多数时间的她,与寻常女孩无异,有脾气、有嗔怒、有莞尔、有爱玩的心态,当然,更有纤细善感的一面。
她服侍小当家十数年,比任何人都还要认识她,小当家做的许多事,都有其道理在,小当家不爱费唇舌解释太多,被人误解也无所谓,小当家总认为,懂她的人,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不懂她的人,她懒得去获得他们的谅解。
于是,小当家得到了很多很多的误解,可在她春儿心里,小当家是个非常好的主子,带些顽皮心性,以及她自己不肯承认的傻气死心眼。
夏侯武威不心动的理自为何?
小当家还不够美吗?
小当家配不上他吗?
或是,他的心底,有著别人?
是谁呢?
虹意?不,虹意和尉迟义的互动远比夏侯武威亲匿多了。
小纱?不,小纱说过,她比较喜欢谦哥,而且她和夏侯武威说话的次数,少得很可怜。
恬恬?没看过她和夏侯武威单独聊天过。
晚霞?彩衣?喜儿?馨馨?
春儿脑子里转过无数无数张脸孔,只差没将当铺里的男人也捉出来凑个整数——
突地,一张眉清目秀的芙颜闪过,曾经熟悉得与她睡在同一间房舍的漂亮姑娘,让小当家与夏侯武威爆发第一次严重争吵,夏侯武威甚至为她挨了小当家一记火辣巴掌……
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