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瑶华欲坐起身,她连忙制止他的妄动,按着双肩,要他躺好,他耍赖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轻点在左侧床铺的修长食指。
白绮绣无奈躺下,赫连瑶华像块磁石,马上黏过来,弃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软膀子上,气息仍稍嫌微弱,说起话来像呵气。
“你被吓坏了吧?绮绣。喝下你端来的茶,却中毒呕血,害你受人误会。别担心,我替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
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对她的信任,无瑕透明,不掺杂半点污染,使她更加自惭形秽。她无法诓骗他,虽然真相丑陋不堪,该要去面对时,依旧必须接受它。
她深吸口气,迎向他黑翦温柔的眼眸:“那并非误会,我确——”
德松领着大夫回来了,从奔跑的脚步声听来,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难月兑对她的防备之心,不给她足够的时间再度伤害主子。
白绮绣的话被打断,一时之间既觉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恼。若德松再迟些回来,她就能鼓起勇气,一口气全数说完,这样断断续续,反而会磨损了那股冲劲。
“少爷,您醒了,身子还觉得不舒服吗?请让老夫诊诊……”满头花白的陈大夫要探赫连瑶华的腕脉。
“陈老,你来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来一趟,不过要你诊视的对象不是我,是她。”赫连瑶华制止陈大夫,反倒牵起白绮绣的柔荑,递至陈大夫面前。
白绮绣此刻的愕然,与陈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样。
“她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觉得倦,我认为她可能有喜了。”赫连瑶华猜测道,实际上心中却有八成笃定。他正准备利用昨夜与白绮绣讨论这件大事,现在不过是顺延了几个时辰。
“不可能——”白绮绣惊呼,水眸惊恐瞪大,要不是赫连瑶华仍枕在她手臂,她定会震骇地弹跳起来。
不会的……老天不会开这般恶劣又残忍的玩笑……不会的……
她下意识摇头抵抗这种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让陈大夫碰触她,懦弱想拒绝被宣判的时候。
不要在她已经决定面对真相揭开时所要承受的种种报复、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时,才来告诉她,她的身体里,孕育着另一条小小生命。
这会让事态变得更难以收拾……
“……我没有食欲不振,我本来就吃得少,我也没有感觉身体有任何改变,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诊脉……”她试图反驳,声音太微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她确实近来吃得少,对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读,是心境影响食欲,她烦恼着报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间,怎可能还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连日来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时时处于紧绷,那耗费她太多体力。
“绮绣,让大夫看看何妨?”赫连瑶华安抚她。“我可是非常期待有个孩子到来,倘如你有孕,我会欣喜若狂;要是没有,你这副模样,瞧起来比我更需要喝几帖药补补。陈大夫。”他口气温柔,又不容质疑,并唤陈大夫别愣着不动。
“不……”她露出无助神情,赫连瑶华以为她的惶恐来自于初为人母的慌乱,他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哄骗。
“我虽然也担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会相当吃力,不过我仍渴望拥有一个你与我共同的宝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经在勾勒孩子的模样,已经想着该如何溺爱他——”
他才说完,陈大夫已经把完她的脉象,并连忙揖身贺道:“恭贺少爷,少夫人确实有喜了!”陈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绮绣只觉天崩地裂,陈大夫的话,巨大得像雷,轰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骤变,接二连三而来,不给她喘息时间,仿佛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亲抚着爹亲尸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伤的伤残的残、想到那天黑衣人围杀的濒死惊恐、想到头一回遇见赫连瑶华、想到他的孟浪拥抱、想到他为了她,不惜得罪陆丞相、想到他的半诱半逼婚、想到他婚后的宠、想到自己放纵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应他的吻及拥抱、想起娘亲塞药给她时的坚决、想起他饮下参茶前的信赖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间呕血、想起他犹如山倒,崩塌于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识之前,仍一心一意护卫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无情无义、想起她对他的伤害……
她的脑袋容纳不下,胀得好生疼痛,像有无数无数的针,狠扎她每一处知觉。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轻轻抚模平坦如昔的月复间,无法置信,就在这里头,有个孩子正在成长,已经三个月余。双手覆于上头,百般爱怜,温柔贴熨着,白绮绣脸上揉合了慈蔼及矛盾的为难。
“孩子,你为何挑这时候来?在娘亲打算告诉你爹一个……残酷的事实。”她螓首低垂,嗓儿幽幽浅浅,混着叹息:“娘亲不知道你爹会如何处置娘,无论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这儿,那你怎么办呢?与娘一块儿离开,可外婆那儿能接纳你吗?能接纳一个承袭仇人血脉的孩子吗?或者,你爹要你,允许娘生下你之后,才将娘驱离出府……没娘的孩子会不会受人欺负?万一你爹太气娘亲,把对娘的怨怼转移到你身上,连他也不护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该如何是好?”她问着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无法回答她。这道题,连大人都无解,孩子又岂能告诉她?
难、难、难。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于死地的来意,不愿意与娘有过多牵扯,不愿意他的骨肉是由娘亲月复中所出,执意扼杀掉你……这话,残忍得令她不敢对孩子问出口。
决定孩子命运的难题,若丢给赫连瑶华,他会如何抉择?
她完全预期不出来,因为赫连瑶华他迄今对她的捍卫,连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论先前被陆宝珠发现她身上带匕一事,他只字未提,一句迁回探问都没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坚持与她无关,先是说他树敌众多,谁知是在哪时哪刻吃下了毒茶毒饭,回府后毒性发作得太恰巧,她不过是成为替罪羔羊,在府里人取出变色银针及参茶残液,证明含毒,赫连瑶华也能有另一套说词——
“人参是谁采买的?是她吗?泉水是谁取的?是她吗?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够的机会在茶水中动手脚,凭哪一点指控她?”摆明便是完全偏袒。欲月兑其罪,何患无词?
赫连瑶华近乎盲目地保护她,不容谁说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问心无愧,能获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别人三言两语而摇摆不定,更没改变过待她的态度……然而,她并非问心无愧之人,他的信赖,沉重得教她驮负不来,快要压垮她。
她无言抬头,眼前一片飘渺湖色,因雨势加剧而白得更彻底,数百尺外的楼阁,已然无法瞧见,噼啪作响的雨声,落于檐上、落于湖上、落于叶上,扰乱着宁静,以至于使她忽略了身后踏入虹檐的脚步声。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隐瞒下去,别让少爷知道实情,那么你现在的庸人自扰全是无病申吟。”
是德松。
虽惊讶他为何没跟随在赫连瑶华身旁护卫他的安全,她也只选择默然回头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丝淡淡湿濡的痕迹,他冒雨而来,自有他的用意,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确实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骗赫连瑶华?”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该说的话吗?她以为他是来处理掉她这个危害他主子的蛇蝎女人。
“它是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说。
“它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她说。
“它可以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应少爷,爱他如同他爱你一般,你们会是一对教人欣羡的鸳鸯爱侣。”之前她所做所为,自然没有追究的意义。
他说得太轻松容易,完全是旁观者清的风凉。
“跟着少爷,绝对比你受雇的前个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过着使计暗杀人的阴沉日子,不如舍弃以往,重头来过,当个单纯的赫连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对你而言,岂不更快乐些?”德松又说。
他以为她是受人聘雇的杀手,潜入赫连府里企图杀掉赫连瑶华,便劝她放弃前雇主的命令,转投赫连瑶华。
“……”白绮绣静静的,维持抚触月复间的动作。
如果,她是一个杀手,她会接受德松的劝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纳入赫连瑶华羽翼下,成为他真正的妻,全心爱着他、伴着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说的美好远景,是虚幻的花,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她无祛伸手去碰触,因为她的双手,被名为亲情的绳索所缚,牢牢地,一圈一圈缠绕、一圈一圈收紧……
“自从少爷被贬谪荒城,又遇过无数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间都能亮刀杀他,他对人连一丝丝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说出关于赫连瑶华的过往。
白绮绣的惊讶,全镶在微微瞠大的眸里。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杀没死,在鸟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两头便有刺客上门,府里奴仆十个有七个是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贪不忮不畏权罢了。
那番话,不是他戏谑的谎言吗?
“少爷得罪了当时的太尉,在官场陋习推波助澜下,几乎是无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倾靠在太尉威势那方,落井下石。他看尽了冷嘲热讽的嘴脸,更明白人情冷暖,几回死里逃生、几次险中月兑逃,再高远的抱负都会被消磨殆尽,他当初为官的信念,全盘溃散,原来‘官’不过是集污秽肮脏贪婪自私于一身,他说,他想亲眼见识它能腐败到何种地步;他说,立志成为好官,落得如此下场,那么当贪官会是怎生情况?这世间的公理,难道真是善恶不分?”德松娓娓道来那段太久远的往事。
赫连瑶华没有骗她,他那时说的,是实话
他遇过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经历。
“那时,是国舅爷出手,将少爷从窘境中带离。国舅爷是他的恩人,这也是少爷为何愿意成为国舅爷暗地里肃清异己的帮手——他心里明白,是他有利用价值,国舅爷才不惜与太尉惹上嫌隙。”德松并不单纯想对她阐述一个老故事,他想说的话,在一声吁叹之后低吐而出:“少爷不让人靠近最真实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对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诉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场骗局,他的信任、他的宠爱,不过是自做多情的笑话?你要他再尝一次信念瓦解的剧变?”
白绮绣微微一震。
每个人都对她有所期望。
她娘亲要她替家人报仇。
德松要她隐瞒,要她温驯地成为赫连瑶华的爱妻。
赫连瑶华要她在他身边,要她爱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弃所有的杂错、暂且不顾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实现成真——
她……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