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幽怨的哭声,不曾间断,仿佛凝聚数年积怼,非得倾力呜咽才能诉尽,恁般委屈,恁般堪怜,恁般蒙受欺凌的教人目不忍睹。
“呜呜呜呜呜……”
还在哭。
“呜呜呜呜呜……”
继续哭。
布包解开,在它身上施以暴行的男人露脸,投来一道“你真能哭”的冷觑,左小指掏掏耳朵,虽没武器,神情已经够不耐烦。它本是啜泣,看见他,抗议似地哭得更大声,摆明“你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让你好睡”的消极报复。
睚眦没恫吓它闭嘴,也没揉块破布塞住它的嘴,他就这样看着它哭,看它泼洒泪水。
“你、你看啥看?没看过……灵参哭吗?”
“真的没看过,很新奇。”睚眦从红绳中拉出它右半边参臂,突兀地塞给它一样东西。“自己捧着,要哭继续哭,眼泪记得装进去,一颗都不要浪费。”
它泪眼朦胧,看见他给它一个巴掌大的圆玉瓶,它茫然盯着好整以暇准备躺回床上的男人。
“这是什么?”
“瓶子呀。”他躺进柔软床铺里,晒得香香暖暖的被,闻起来真好。
“干嘛给我瓶子?”
睚眦侧卧,一手支头,双眼闭上。“灵参的眼泪应该很补吧?”参泪也属参汁一种,得来不易。
“那当然!我们参从头到须无一不珍贵,连我们泡过须脚的水,每日喝上一碗也能延年益寿,像灵参泪这种好东西,只要几滴,加入茶水里搅一搅,比干啃几百枝小参更有效果。”它哼哼傲笑,夸起自己毫不脸红。
“这就是了。珍贵的东西浪费掉多可惜,你努力把瓶子装满,我三不五时喝几口润润喉、补补身。好了好了,愣着干嘛,快哭。”他摆摆手,要它认真些别偷懒。
“我为什么要哭给你喝呀?!”它唯一能动的右半边参臂气呼呼甩开瓶子,受他一激,想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回到龙骸城,入了锅鼎,再没机会收集,还是把握时间多哭几瓶。”他当真变出五六个玉瓶把玩,真要装满那些瓶子,它岂不是哭到变成参干?这只龙子太恶劣太卑鄙太过分了——
它忿忿抹干泪,不哭了。
“真的不继续哭?”他口气好惋惜。
“哼。”扭开头。
“我不介意你鬼吼鬼叫,我在这间房下了法术,你很吵很刺耳的哭声传不到外头去,你可以尽量宣泄,痛快哭,大声叫,眼泪记得替我盛起来比较重要。”
“我才不让你得逞!我不要哭了!”哼!不给他称心如意!
“你不哭也好,我就能好好睡场觉。”无论它怎么做,他都是利益既得者。
“我不哭但我也不让你睡!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它要闹到他不得安宁,不给我他珍稀灵参泪,更不给清幽安宁的睡眠时间!
睚眦懒得下床,手掌一摊,桌上的它被一道劲力吸飞过去,落入他五指之间,他像捉只布女圭女圭般,将它凑到眼前。
“你确定你不是娘儿们吗?我所知道的雌性生物本能在你身上一鉴无遗,爱哭爱叫喋看似休唠唠叨叨,没一时刻安静。”倘若这株参有着装,他非得剥光它,好好检查一遍,他严重怀疑它是母的。
“我说过灵参没有雌雄之别,我不是娘儿们!也不是臭男人!我是灵参!你不要乱模——住手——不要挠我痒——不要翻我参须——不要把我倒过来——不要碰——呀呀呀会断掉会断掉我会断掉——”
整株参被模光光,他带有剑茧的粗糙指月复,在灵参身上游移完毕,没模到女性胴体该有的凹凸起伏,扳开两条参腿也没碰到男性体魄会有的独特性征。
“你变成人形时,也很难看出男女,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男孩,更像犹自青涩的女敕丫头,给你一套男装变男孩,赏你一套女装就变女孩,完全没有突兀感,真神奇。”他又摘下一颗人参果吃。
“就叫你不要拔我的果子吃,很痛耶!你也让我拔一片龙鳞你就知道是怎样的痛啦!”才刚被这样翻过来检查又那样扳开来细瞧的屈辱打击中萎靡不振的灵参,马上因气愤而恢复精神吠他。
“你变回人形不会也像参形一样,该有的都没有吧?”
“什么叫该有的?”
“女人的胸,男人的祸根。”
“难怪你叫‘聋子’,我非男非女,干嘛要有胸和祸根?!”
“是龙子不是聋子,念清楚些。”
“啐。”它才不管哩。它偏偏要叫他聋子!对龙一个要吃掉它的家伙,完全不用客气!
“变给我看一下。”他这辈子不曾见过人形灵参的身体奥妙,颇感兴趣。
“不要!”它扭开视线。
“明天回去,你被切成参片,我就不能满足这个好奇心。”
参片两字,吓白了它的脸,强忍住的参泪,又不听使唤淌了出来。
“等等——不要浪费!”他马上拿瓶子要接。
“你这个坏人!”它挥动虚软右须,胡乱要拍掉他的手。“人家已经哭了你还只想要补身体!换做是你明天就要被吃掉,你做何感想?一直说什么参片参汤,可恶可恶可恶——”
“好了,不要再喷汁了——”
“是珍贵的参泪啦!”
睚眦眼中看来,就是参汁嘛,而且参味超重,哭得满屋子全是浓浓人参香息。
“……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修练成精,我的一生埋在土里好久好久好久,不过有能力冒出来透透气,能离土跑跳,就被你抓住,说要去熬汤喝,呜呜呜呜,我不甘心——我要变成毒参,我要毒死你们,呜呜呜呜呜……你还接!你还只忙着接?!”
“你哭你的,我接我的,反正都流出来了嘛。”
“这是什么畜生话?我不甘心呀呀呀呀……”
“好!停住!我换一个瓶子,这瓶满了,再来。”
“你以为你在挤羊女乃呀?!”臭男人!死龙子!还再来咧!它不要哭给他接第二瓶,参泪硬生生压回眼底。
“不知道参泪喝多了,能不能增加几十年功力?”他问。
“何止几十年功力?我们灵参有多补你知不知道?!身体不够强壮的弱者还不能吃太多哩——”呀呀呀它干嘛自己把好处说出来?这只臭男人一定不会放过榨干它的好机会!
见它又是抿嘴又是忍泪的懊恼模样,睚眦不客气地大笑,换来它用软绵绵的参须打他。
这株参,真有趣。
“你念了一整夜的不甘心,你倒说说,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甘心瞑目,乖乖当株好参,把你浑身药效……遗爱人间?”睚眦心情很好地问。
“谁会甘心瞑目?你想都别想!”
“与其死得咬牙切齿,不如死得心满意足,只要你的要求不太过离谱,我就当做做善事,达成你最终遗愿,让你了无罣碍的走,别到时去了黄泉地府,叽叽喳喳数落我三天三夜的罪名。”这般仁慈,他自小到大可没拥有几次哦,他既非善心人士,也没有柔软心肠,愿意为它难得破例。
因为不忍听它哭声凄厉,不忍见它充满惧怕,不忍它死期将至却如它所言的不甘心……
不忍?
真陌生的两个字。
还是改用“可怜”吧。
可怜它,所以赏它一点世间温暖,让它临死之前完成心愿。
“放我走。”它唯一的要求。
“看来你是不屑我释出的善意,那好,睡觉吧,明天回龙骸城交差。”睚眦躺平,眼一闭,颈一软,就要入他的甜美梦乡。
“喂喂喂——”它忙不迭地叫了起来,他恍若未闻,还细细打鼾,参须扯扯他的薄甲。“不然、不然你解开我身上红绳嘛……这也不行哦?再再再不然,我……我想去人类城里玩几天,我曾经听去过人类城的鸟儿说,那儿无比热闹,有吃有玩有戏看,你带我去,我见识过后,心甘情愿让你熬汤。”
横是死,竖也是死,死前留段新奇回忆,不枉当参当了一辈子。
它确实听雀儿娇提过人类城,亦确实对人类城非常好奇,但它可没有单枪匹马逛进人类城的勇气,它对人类最强烈的观感便是——一群爱极了吃参的可怕家伙——那是当然!哪种生物最喜爱采参?人类!它从不曾遇过有哪只虎或豹会满山满谷寻找参的气味。
睚眦还是没有答腔,看来仍是觉得它这个要求离谱了,才会以不理不采当回应。
它失望了,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贪心的野望,他大概仅是随口敷衍它的吧?是呀……他何必去管一株参有没有怨念、有没有遗憾、会不会怕死呢?在他眼中,它就是一种药材,活该倒霉生来熬煮,药材的喜怒哀乐算什么……
它幽幽低叹。
“你干脆赏我一刀痛快吧,这种等待死亡的时刻好难熬、好可怕,参又不是被砍死就会丧失药性,你不是说你明天便要回家,早杀晚杀的新鲜度都行啦。我数到三,你动手,但——你要在‘二’之时出手,这样我才会出其不意断气,应该……就不那么恐怖……”这个要求,总不管过分了吧,它求不了生,只求好死。
睚眦缓缓睁开眼觑它,此举被它视为同意求死的央求,它深深吸气,换它紧紧合上眸,能动的参须捂于眼睑上,强烈地打颤,恐惧全然表露于外,数起‘一’的声音在抖。
“一……二……”这声“二”拖得好慢好长,给足了他下手机会。
身体传来了痛。
但……没它想像中更痛,仿佛只是头顶果子又被扳下一颗来吃。对,就是那种痛,原来一刀斩成两段,与折下果子的痛是一模一样耶……
“去人类城玩玩就满足了?我还以为你会更贪心点……”
他的声音,混着笑,传进它的听觉内。
好怪,死了,还能听见他说话取笑它,可恶的男人,连它已死也不放过它。
“反正我们已经身处人类城,借宿客栈,那你就睡饱一点,想想明天要怎么玩吧。”睚眦这回的躺平,不是假寐,而是放松精神,深陷柔软枕铺间,连日来与它的追逐游戏,他没能好好睡一觉,这下终于得以补补眠。说完,他便睡去,独留那株以为自己身首分家的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咦?!
咦咦?!
它……没死?
参须措向颈,黏着;又探向腰,没断。它张开眼,床顶薄幔飘飘轻扬,如云似雾一般,再瞟向旁侧,睚眦睡颜敛去霸强的杀气和戏弄人的劣性,只剩慵懒。
它好像真的没死,可是刚刚明明有感觉到疼痛呀,虽然不是非常可怕的剧痛,只像是睚眦前两回摘它果子——
呀!丙然又是他拔了一颗人参果吃!参须模到头顶鲜红小圆果少掉一颗,可恶可恶!就叫他不准拔他还一直——
它愣住,想挥击他的参须在半空中停顿。
他没有剁掉它的意思是……答应带它去人类城开开眼界吗?
他方才……是那样说的吗?
它努力回想他那几句话……好似确实如何,他说要它睡饱一点,想想明天……要怎么玩!
他所谓的“玩”,应该不是指丢入锅里熬煮的那种“玩”吧?
视线又瞄过去,盯着睚眦看上好半晌,忍不住胡思乱想,满脑子打转太多太多思绪,一会儿是自己相信睚眦的说词,却彻底幻灭,被他按进热锅里,哇哇大哭求他不要杀它的惨状;一会儿又是他咧嘴大笑,回头对它伸来手掌,用不羁轻佻的口吻调侃道“走吧,我带你去人类城玩”,再一会儿,它好似看见自己变成一碗汤,送进了某人口中,咕噜咕噜遭人灌下……
浑浑沌沌、迷迷糊糊,哭闹整夜的它,也感觉到疲惫,带着既惶恐又不安的猜测幻想,终是不敌睡神召唤,挨在睚眦臂膀旁,睡得沉浓。
它的参须,极似婴娃小手,捉紧睚眦的手臂不松放。
然后,它作了好几场梦……
很难界定是美梦或恶梦,梦里的它虽难月兑被切被剁被煮汤的惊险过程,梦里也有它快乐赏月哼歌,无忧无虑地心情嬉笑——
梦里,睚眦一直都在。
***
“你想用参的模样去逛人类城?”
睚眦解开缠绕它身上的红绳,方便它活动参手参脚,为避免它小人遁逃,红绳改系在参的颅顶上,一切准备就绪,那株灵参满心欢喜,大剌剌就要走出客栈房门前,睚眦挑眉唤住它。
“这样不好吗?”它回过头看他,他耸耸肩,啥也没多说,任由它吃力地拉开门扉,跨步走出去——
只耗费睚眦扬唇哧笑的短短须臾……
“哇呀——那那那那是什么?我眼花了吗?我好像看到一株人参在客房走廊上散步!”随即房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房门被撞开,惊慌失措的惨白色小参奔回,紧抵门后,全身的须、叶、果剧烈抖动。
“睚、睚、睚……”它吓到了,刚被几十个人追着跑。
“还不快点变人形。”他说着风凉话,早料到有些下场。
它迟纯了一下,直到背后门板传来叩门声,惊醒它,它连忙听话变身,逃回睚眦身后躲藏。
“客官,打扰了。”外头伙计声音很喘很客气。
“何事?”睚眦回问。
“方才好似瞧见有东西跑往您房内,小的担心是不是阿猫阿狗闯了进去,惊扰客官休息,不知客官房里是否有擅闯的东西?”伙计不好直问“有没有看见一株尖叫狂奔的人参”,只能婉转探询,毕竟有可能是一时眼花,错将猫儿当人参,万一事情闹大,会害客栈沦为笑柄。
这客房……参味好浓,比参铺更浓上几十倍有余,由门缝飘出来。
睚眦打开房门,笑容可掬。“你是指这个吧?”他由怀里掏出一株营养不良的干扁小人参——临时变出来的。
“我没看错……真的是人参在走廓上奔跑?!”伙计自己也很惊讶。
“人参怎可能会跑?”睚眦将小人参塞给伙计,笑道:“是我家妹子贪玩,拿丝线绑住参,在逗着人闹,我等会好好训训她,买了几袋人参给她补身子,还不是希望她养得健康强壮些,她却老嫌喝参汤喝到想吐,人在福中不知福,是不?全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给惯坏了,唉,这参让她在地上又拉又拖,大抵是脏了不能吃,烦请小二哥帮我处理掉它。”
“……是。”人参以袋来计算?莫怪一屋子浓烈参香。这房客人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人参拿来玩,玩脏了就丢,太浪费了!等会儿他拿去厨房,请厨子煮锅人参鸡汤给大家补补。
“造成骚动倍感抱歉,我们兄妹要退房了,这绽银宝付了认宿费,其余的,当做打赏,给小二哥喝热茶压惊。”睚眦大方递出好沉的银亮元宝。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伙计开心收下,退出房前瞄了屋内小泵娘一眼,心里有丝纳闷。昨夜好似只看见男客官投宿,小泵娘是啥时来的?算了算了,八成是其他伙计招呼,他才漏看了女客官。嘻嘻,赚到一株参,又赚到茶水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