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出现。
那个自称“龙四”的男人。
何须意外?
她说那些话,目的……不就是要吓走他,让他别再来戏扰她吗?
那番话,事后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脸申吟,双腮泛红。
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说得如此露骨,矜持无存,到底哪来的勇气发此豪语?
万一……
红枣拍拍自己的额际,拍自己祀人忧夭,也拍掉脑中过多的杂思,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会有『万一』?胡思乱想……光听见河老爷名号,谁都不敢开罪于它,更别说是与河老爷争妻……谁敢呀?……”
对于神抵,众人无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惩随后便到,这种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显灵开示,献上一位女子,便能换来全镇平安,如此划算的代价,她能体谅镇民的行径,也体谅“龙四”躲避。
大事抵定,镇里上下全为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来。
原先清宁的绿径,被镇中百姓踩踏,来来去去的足迹满满密布,红枣的小茅居成为最热络之处。
镇民为她送来热腾腾的膳食、新鲜甜美的水果,聊表他们的谢意和歉意。
虽然谁的嘴上皆未明说,只简单道来“这些请你尝尝”,镇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们,平时已受众人诸多照顾,邻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从爷爷去世,她独自一人,若没有众人看顾相助,这些年来,她又怎有办法熬过。
即使到了最后,他们无力为她改变什么,仅能眼睁睁送她上轿,仍无损她的感念。
不是镇民决定她的命运,是河神选中了她,以入梦的方式,告知镇长及十数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红枣。
据说那一场梦,真实得像在眼前发生沇川河中,一条白龙现出真身,传达它的决定,它告诉入梦的那批人:
“我挑的新娘,就是这位,皇甫红枣。五日后,为她梳妆打扮,白银凤冠、金红嫁衣、盛大婚宴、嫁妆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样都不能少……”
顺应它之言,它将平息川水,让镇民安居乐业,反之,川水的凶滥,变本回厉,淹没农田及屋舍,教全数镇民一同受难。
十几个人,同夭同夜,梦见同样景象,除神迹显灵之外,他们无法解释这个巧合。
为何是她?这种无解的蠢问题,问谁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静静地不多开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将屋里屋外填个充实。
精绣的艳红嫁衣,集合全镇女红之手,齐力完成,七彩绣线,绣花绣草绣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细缝上翠绿珠锢,袖缘的金丝花“!钉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药重瓣,一层一叠f纱质轻透珍贵,飘飘拂舞,织入亮亮的细丝,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锁住幽香,摆满整桌子。
金银发饰,耳坠王镯,步替彩带,更是一妆匣、一妆匣地满出来。相较于它们,摆在角落一篓篓茶红色小枣,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时间将枣子均匀曝晒,可双手被镇里大婶命令泡进药女乃之中,说是一性香时间没到,不许草出来。
“泡过药女乃,你这双手会变得绵绵软软、白里透红,之后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鲜粉颜色,看来也喜欢些。”
另一边的大婶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脸颈上涂涂抹抹,说着哪罐粉能增沫好气色、哪罐膏能使肌肤水女敕,身后还有个大姊,梳理她一头长之外,不忘换届些药草敷在发际,说是能译润青丝。
这几天的时间,全都被这类事儿占。大婶大姊皆是熟稳邻人,她们自红枣儿时开始,看她长大,心里对红枣的际遇及未来,冷惜不已,然而,谁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励她逃跑——红枣若逃,下一个中选的女孩,会不会是自家闺女?
人性,不去掀开细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极好。她们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后几日,尽其可能对红枣她。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这汤头我可熬了整晚,又浓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来鲜甜美味,再搭配细面条。红枣,多吃一点,厨房里还很多呢。诸如此类的关怀,不胜枚举。
红枣不拒绝任何一分好意,如果这能让大家感到些许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并不拒绝。
“好,谢谢平安姊姊。”红枣尝了一口。“这汤面好好吃哦……”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口中品尝的滋昧,确实美味无比。“别光吃面,卤蹄膀也很软女敕,入口即化,试试。”梁大姊为她夹肉,几乎是同时同刻,五六双着,全夹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盘里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草手好菜,红枣负责进食就好。
“谢谢备位姊姊,我自己来。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们唤进来,趁热一块儿吃。”由窗扇望去,几个年轻男子忙碌采收结果累累的枣树。
“你先吃饱点,那几个大胃袋一进来,可比蝗虫过境,桌上菜盘就给扫个精光,还轮得到你?这些全是为你煮的……”大婶可不赞成。
“大伙一同吃,边吃边聊,就当是陪我闲话家常,饭菜吃起滋味更好,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红枣笑应。
“红枣都这么说了,叫小李他们进来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脚伶俐,所有菜肴全另外夹了好大一份,堆成盘间小山,摆向红枣手边,这样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闪小子们,吃饭啦,洗干净双手才许进来呀!”大婶吐喝去了。年轻男人们应声,乖乖照办,摆下手边用具,到后院去打水,清洗手脸。
红枣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致里,空无一人。两日之前,“龙四”曾站在那儿,挨了她一阵竹帚乱打……
“龙四”离开沇川镇了吧?被她那日的话语,吓坏了吗?他瞧起来不似胆小之辈,然而,胆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无法挑战的限制,例如,与河神相争。绝不可能胜出的较量,连去尝试都无须。那反应,教她有些诧异。
也许,正因他没说半个字、没面露退却,才让她误以为……他还会再来。
她是……在期待吗?期待他有所作为……半夜拉着她,逃出沇川镇?不,这种期待,她没有,她也没打算逃。
“还在瞧谁?”平安姊见她发怔,轻轻喊她。
她回过神,屋内的每双眼全盯着她。她不可能道出跃入脑海间,教她分心的“龙四”。于是,笑着摇首,说了无伤大雅的小谎。
“今年的枣,生得真好,树上满满结果,以后……还请大家替我多多照顾它们。”
“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们,不会……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梁大姊口气微噢。
“好饿好饿,哇——菜真丰富,有黄嫂子的家传汤面,还有每回一上架,就给抢个精光的梁家蹄膀!我们真有口福。”小李一帮子男人进屋,惊呼连连,一扫屋内短暂的惆怅。
“吃相好看些!别用手去抓菜,干净点!”大婶骂人声清脆响亮。
“红枣妹子,晚些要来晒枣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面,喘哩呼噜吃起来。
“嗯,今日阳光温暖,晒枣子正好,我也来帮忙。”红枣笑道。
“别别别——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颜色,哪能再做粗活?丢给男人们去做。你呀,坐着休息,偶尔动嘴,指挥他们两句就好!”所有大婶大姊持反对意见,换来小伙子们抗议,可没人理睬他们。
红枣低头,看着十指淡淡的粉女敕樱色。
神奇的药水,将她的双手滋润得又柔又女敕,不似一双辛勤劳动的手。
垂在胸前的发丝,腻亮丝软,泛着花儿香气,连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只为昙花一同的短暂。
为迎亲做的准备。
她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不像平安姊姊,一边煮面,一边悄声哭了,端面出来时,双眼红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婶,昨天进屋前,还在绿径间抽噎哭泣,断断续续,传入红枣耳内。
她哭不出来,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命运,眼泪,仍是干涸。
或许,尚未到恐惧之际吧?
当她坐上花轿,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时,她会怕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笑着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轻摇着头,不再胡思乱想,静静地吃着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却怎么也记不牢了……
“真会跑的家伙……”
龙四,不,是蒲牢,伫立川水冲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涌河水溅温衣裤。
双手梳竖一头散发,是恼怒时的本能动作。
“什么沇川河老爷,不就是条河蛟吗?!胆敢冒充白龙,在外头招摇撞骗,学人类娶起老婆来。”他吟声。
蒲牢托着后颈,脖子扭扭,脑袋甩甩,追丢河蛟的窝囊气,全发泄在上头。
“本想打得它没命去娶妻,这么一来,那颗小红枣就是我的了,结果错估它的逃跑速度,没能逮到它……”啧,太小看河蛟,不当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祸。
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为了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声音,她的神情,还有她瞅着他瞧的眸光,他记忆深刻。他以为,她那时准备哭了呢。但没有,她的眼睛水汪汪,并不是泪水,纯粹是乌亮的反灿。
幸好她没哭,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滴答掉泪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么未语泪先流、什么梨礼带雨、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只会用眼泪来吓人的家伙,他很不齿,他没有耐心去哄谁别哭。无论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种小东西,一碰就会碎,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想起名叫红枣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语。那么弱、那么软绵,手腕、颈子和柳腰纤细无比,连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无力。
这种小动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坏她、怕她不堪一击。
“女人,还是像长鲸一族,皮粗肉厚,强壮威武点的好。”他自己边说边点头,一副体验深刻的嘴脸。长鲸族的雌鲸,个个强悍健壮,别说是河蛟,龙子都不放进眼里。
雌人类怎会完全不一样?娇小可爱,白玉女圭女圭一般,精雕红琢,也易碎脆弱,对于他这种粗手粗脚的鲁性子,只能敬谢不敏,能保持距离,最好。省得一挥手、一转身、一个喷嚏,就把人给弄坏了。好吧,要保持距离,他知道,这样的距离,足够了吧?
没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间小茅屋,站得有些远,透过茅屋窗口,勉强看见她的身影。
围着她的镇民,好不容易全离开了,只剩几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径口,不着痕迹地看顾她,避免节外生枝,在最后关头让她逃掉。
她坐在窗边藤椅上,貌似倦懒,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呼吸浅浅,若不是长睫眨眨,他会以为她被谁下了定身术,才能维持同一动作,那么僵、那么久。
夜深人静,无人干扰,偷哭的大好时机。算算日子,四日飞快而逝,明天,她即将被迫架上花轿,为此掉个几滴泪水,他可以体谅,不会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脸庞间,唯一有所动静,是凉凉的风,拂过软鬓乌丝时,带起的优美弧线,一丝一络,在颊畔飞扬舞动。
她非但没哭,两侧唇角还轻轻勾扬着。
“咦?不哭吗?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脸惊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来,只是疑惑大过一切,对明儿个将投河献祭的女娃儿来说,她实在……太冷静了。
冷静到一夜不睡,独坐窗边,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脸蛋,镶上淡煌的金。
那几名前来帮她梳妆打分的大婶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过后,重新稳定情绪,深深吐纳几回,才敢踏进屋,替她更衣梳发,她还轻轻微笑,对众人道早。
梳发盘髻,抹上泽液,答上珠花,青丝打理得一丝不乱。
银白凤冠,很精巧的款式,摆月兑全顶式、几乎要压断颈子的沉重累赘,改为答进髻间加以固定,既不失贵气,又显得灵俏。
银凤展翅欲飞,片片薄银,轻若鸿羽,翼下缀满细长垂饰,掩盖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颜,白女敕无瑕,点上胭红的唇,鲜艳欲滴,弯弯黛眉,描绘出远山朦胧之美,换上层层嫁衣的她,一身赤艳金碧,既娇又妍,添赘的首饰,增加出雍容贵气。
蒲牢看傻了。
初见时,在树荫底下,一身芽儿女敕绿,宛若枣叶间的小青花,并不妖烧,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窥探。
而现在的她,是盛产的牡丹,红泽艳丽,绝世无双。
素着颜的她,清秀。
精心妆扮的她,清艳。
两面皆美,各有风华。
窗扉里,除她之外,双手托盘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视线围。
“多少吃一点吧。”
平安大姊从方才开始,就不断劝红枣进食,被红枣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现在妆已妥、衣已换,空着月复总是不好。
与寻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盘送来数小碟的菜十分丰盛,有好些费功的大菜,酉昔溜鱼、八宝鸭、干贝炖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亲的繁琐折腾,不吃饭点会很难熬的……”况且,最后一餐,不能做只饿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转。
“早膳吃这么好,真不习惯。”红枣浅浅一笑,握起竹筷,夹块鱼肉入口,外酥内女敕,酱汁酸甜,好鲜,好香。
平安大姊为她添饭,满满一碗,都尖凸出来了。她并不太饿,也吃不惯早膳油腻,仍没拒绝众人好意,努力将碗中米饭菜肴吃进肚里。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吗?”好不容易吃下平时几倍分量的红枣,在任人宰割的天数内,唯——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愿。
“喝酒?……好,我替你斟。”这要求不过分,平安大姊点头答应,倒了杯药酒过来。
浸泡过药材的汁液,香气很足,飘满小屋。
红枣饮完一杯,又讨一杯。
辣酒下肚,热了喉头及胃部,身躯逐渐暖烫,递来的第三杯,她摇头不要,一旁的大婶为她补妥鲜红唇脂。
花轿等在屋外,镇长进门,虽然换上喜蓝色长袍,脸色却微微泛白,看不见大办婚宴的欢喜,他叹口气。
“时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绪了吗?”
“好了。”额首回答的人,是红枣。
她主动起身,两名大姊一时忘了要搀扶她,直至她走到门,她们连忙伸来手,一左一右,托稳浑身衣繁珠熬的她,送进花轿。
轿帘放下的同一瞬间,震夭锣鼓声热闹响起,掩盖掉许多的轻浅婉惜,那由镇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敌喧嚣奏乐,未能传入她的耳里。
红枣的眼前,弥漫着一片的红。
随轿身摇晃的头饰,不住地在面前跳动,摇得她头昏眼花。
也可能是两杯药酒的后劲,正在作用。
轿子越摇,意识越浑沌,透过轿侧小小的花窗,看见的景致越发模糊。
模糊的绿径,模糊的人脸,模糊的蓝天,还有模糊的……
龙四?
眸子蓦地瞪圆,身子偎靠花窗,想将模糊身影瞧个清晰。
远方树林间,龙四那张轮廓独特的犷颜,正隐然于叶梢间,她定睛,想确认清楚,轿子一晃,树林内,飞叶沙沙摇曳,哪有什么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错将那棵大树,看成了他……
怎么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浅浅吁叹,不愿去承认,误认为他在树林里,却又不见踪影,心里那股怅然若失,弥漫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