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海 第十章
作者:兰京

所有的奢华璀璨,瞬间摔回烂泥浆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惹上哪号人物,不但在大场合上公然露馅,颜面尽失,又搞砸了重要任务,还被那个叫宇蓓的,将她的相关丑事全放到网上,所有底细一览无遗。

连她从小到大的白痴证件照都全面公开,和她之前在社交场合的惊艳亮相互为对照,简直像丑八怪改造前改造后的趣味游戏。

算了,这样——也好啦,她可以安分地回归现实。只不过,身上背着诈骗集团的污名,想澄清都不知该向谁澄清。明明没有做什么违法诈骗实际获利的事,却莫名其妙地畏首畏尾,抬不起头,无颜见江东父老……

鳖异的是,嘴巴向来刻薄的妈,竟然全力挺她,帮她说话。妈的泼辣尖酸,亲朋好友没一个敢挑衅的,所以当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她女儿是刻意被送出国栽培成造型师的,网上八卦全是因为时尚圈的小心眼、嫉妒她女儿才造谣中伤。钦此!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都要八点半了,你还在那里模模模?吃快点!”亲生妈骂起孩子,狠劲几可媲美晚娘。“记得把那袋厨余垃圾带去公司丢,我已经帮你装好了。”

“不要啦……”穿得人模人样上班去,却拎着一袋烂渣汤水。“这样很不道德耶。”

“那里面都是伺候你跟你老爸吃剩的垃圾,你还有脸跟我讲道德?今天礼拜三不收垃圾,摆到明天只会更臭不会更香。你是要今天就拿去公司丢还是明天再拿?”

“我、我等下带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女儿俯首称臣状,她收拾厨房的手脚才轻快起来,顺道亲切吩咐。“我今天要出门,你那支手表给我戴,我要配衣服。”

晨晨乖乖卸下腕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尤金也真是的,何必把东西留给你继续用呢?”妈妈眉开眼笑地观赏戴在自己腕上的爱马仕腕表。“你哪懂得欣赏这些东西啊?”

晨晨暗自佩服Eugene,完全抓住妈妈的心。深知留下晨晨作造型用的名贵时尚配件,可以顺顺当当地安抚妈妈的心,比送现钞还实际。

毕竟晨晨的最终任务并未达成,Eugene的损失理当由晨晨负责,他却不追究。依照合约,她无法取得全额酬劳,Eugene倒以赠礼的名义将等值的服饰配件过到她名下,毫不亏待她。“因为这项闪失的责任在我,不在你。”为什么?她不懂,Eugene为什么要把这烂摊子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那都不关她的事了。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电话营销的平凡工作,每天除了没完没了的加班,还得自费上课,加强专业能力。幸好,声音娇美也算优势,弥补自己谈话技巧的拙劣,才能在景气低迷的惨况中暂且卡到位。只是不知能撑多久——

鲍司位在台北的商业中心,但一楼气派的名流店面有了微妙的变动:店家不断更替。每隔一阵子,就有店面悄悄收掉,换上临时摊位。宏伟的企业大楼内,也隐隐释出闲置的空间,等待租赁。

她的大好年华才正飞扬,全球经济却荡到谷底。

下午的一通外线电话,把她请到一楼的咖啡厅,令她受宠若惊。

[我是代表董家的宇蓓小姐,来向你致歉的。”

炳?晨晨的嘴巴张得和眼睛一样大,白齿见光。那个总仰着鼻孔斜眼觎人的宇蓓小姐,会派人特地向她致歉?

“当然,这不一定是出于她本人授意,但是请你接受董家的诚意,放弃告诉。”那人淡淡笑着推来一封雅致信函。“这是下周预展会的邀请卡,请你务必前往。”

“对不起,这……”

她一个头两个大,脑筋还没转过来,只觉得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到底是在赚餐饮费,还是在赚客户的坐台费?一小杯咖啡要价这么贵,怎么喝起来口感这么粗糙?

抱歉,舌头有点被惯坏了……“这位先生,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刚刚是不是有提什么告诉的?”他微怔秀逸的脸庞,敏锐观察着眼前的对手是在刻意刁难,还是真的在状况外。“我们收到Eugene先生委托律师发的信函,要求董宇蓓小姐为内人会的事向你道歉,否则不排除提起告诉。”

哇噢……事情有这么严重吗?“这有什么好告的?精神伤害吗?我是还好啦,反正我从小老被爸妈或师长公然羞辱,丢脸是家常便饭,但照样很健康地活下来了。”

前来谈和的代理帅哥尽量保持雍容仪态,用力抿唇展现大使风范。“可是Eugene先生认为你的名誉受损。”

“啊,说我是诈骗集团的事吗?”那真的有点过分。

“不,是说你冒充名门、来路不明的事。”这在讲什么啊?她愣了好一阵子,努力想些可以讲的话,脑袋却仍是糊糊的。“呃我对法律的事,不是很清楚,可是听说律师都很爱玩这种模棱两可的游戏。我……不太欣赏这种行径。你如果有话,可不可以直讲?”

看看时间,她不能出来太久。差不多该闪人了。

“我听得出来你在斟酌字句,好像避免一不小心在我这里留下话柄,然后会被我怎么样似的。老实说,我没有那个闲工夫。董宇蓓小姐的道歉我接受,邀请卡就不必了,请你交给Eugene先生就行。我不会提出告诉,就这样。”

报告完毕,拜拜。

“请等一下。”那人连忙起身,诚恳要求。“我还有事情没交代。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请你留步。”

她为难地勉强坐回原位,归心似箭。不是她爱上班,而是今天不能加班。

“这份邀请卡是指名给你的,无法转让给Eugene先生,除非是你亲自带他出席。但基本上,他不会去。”

“为什么?”Eugene不是一直很想要这个管道?

“宇蓓小姐会出席的场合,他通常都会避开。”

“是吗?”可是Eugene明明跟她一起出席过董宇蓓也在场的派对,而且还故作主仆暧昧状咧。“因为他们曾是未婚夫妻。”青天霹雳!Eugene?跟那个傲气冲天的大小姐?

“那不是一段很愉快的关系,而且也已经正式宣告解除婚约。只不过宇蓓小姐这方始终不能接受事实,对于Eugene先生的事都会分外执着,甚至歇斯底里。你可能就是因此受到波及,无妄之灾。”

啊,对了,她好像听高帝嬷嬷还是杨提醒过,Eugene要她虚拟的暧昧关系,就是为了要刺激某个人,诱使对方抓狂。Eugene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受董家委托要代为转达的是,请你在预展会上任选一件你中意的展览品,董家买单,作为你放弃告诉的谢礼。”

“这——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啊。”何必呢?

“你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他改变策略,试图模索她的思路结构。“这是非常难得的场合,很适合展现与会者的不凡品味。你可以携带男朋友赴会,和他共享这分尊荣。”

一直坐立不安、急于落跑的热锅小蚂蚁,突然定定瞪眼,光芒万丈,连双耳都为之抽尖。

“难道你不想让你的男友,见识一下你深具内涵的另一面?”他记得资料上写着她有一名正在交往的男友。深具内涵?分享她的尊荣?

“对喔!”她豁然开朗,大彻大悟。“我可以带我男朋友去,让他瞻仰我的遗容。”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呃啊……不便更正。

“好!那这张邀请卡我就收下了。”

双方同时大展笑颜。

“祝你和男朋友有个愉快的夜晚。”

当然,她超偷快的,一下班就包袱款款,拔腿狂奔,连主管在她身后的遥遥呼唤也充耳不闻。她要去找她男朋友了!要邀他同行赴会!要在他面前狠狠炫耀一番!

啦啦啦。

她很快乐,她男朋友,却很惨。

每隔一天,他们会在下班后碰面,以加班为名在外流连到半夜,宛如辛勤的上班族,其实是卯足全力在忙着谈恋爱。

“你有没有喜欢我?有没有嘛?”

“你够了没?”要问几百次才甘愿?

“有很喜欢吗?喜欢到非娶我不可的地步?”他呈现弥留状态地没力吐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答应娶她;不是因为太爱她,而是可以让她不再对他穷追猛打这问题。

可是他的满月复牢骚,在她吻上他的时候,就会暂且烟消云散。因为她的吻太甜蜜、太热情、太高明,不但尽得他的真传,还自行研发新的技术,精益求精。他只能瘫倒在后仰的驾驶座上,无助地任她蹂躏。

“杨,你到底有没有很喜欢我?”娇小身躯匍匐在他身上,唇贴唇地撒娇逼供。“你说嘛你说嘛。”

“不要再乱动。”他咬牙抽吟,额暴青筋。

“你最近好像心情很不好。”她妖娆地屈身避开他牛仔裤里绷挺的阻挠。“你这样不会很辛苦吗?”

“你也知道啊?”他谴责性地挑眉回呛。

“快点跟我求婚不就得了。”他们就可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你到底在报复我什么?gig太多?还是不带你进南非的案子?还是因为我身为内人会那场宴会的保全,不得不押你出去?”

“啊,内人会。我差点忘了正事!”她赶紧挣扎着自他身上爬起,顾不得他欲火焚身的哀号及她身上皱得一塌胡涂的凌乱洋装。“你看,我有预展会的邀请卡耶,是董家送给我的赔罪礼,你跟我一起去吧。”

“董家干嘛跟你赔罪?”

“我也听得不是很懂。”她故作无视地任由他的大手游移抚揉她裙底细女敕的大腿。“好像是因为诬赖我冒充名门、来路不明。”

“你本来就是。”诬赖个头。

“对啊,所以我说我搞不懂他们嘛。”她抽出邀请卡,翻过背面去看图,正面正巧就转朝到杨迷茫的眼前,上头工整书写着她的名字!

钮心晨。

“你有想过Eugene当初为何会找上你来作特训吗?”

“因为我美貌过人?”看到杨瞇起充满杀气的狠眼,她没胆再调皮。“不就是随机取样、抽签抽到的吗?”

“他是这样跟你讲的?”

“大概吧。”

“大概?”

“他跟我说的那套,和跟我家人呼咙的那套,和跟你们说的那套,统统都不一样,而且版本一直都在随机应变,我哪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答案啊。”

“你都不在乎?”

“我觉得你们才奇怪咧,何必那么在乎?”哇,预展会现场有名厨精制的点心。这个好!“杨,你看这个!”他的疲惫,怔住了她的自得其乐。

“怎么了?”连老在吃她豆腐的毛手也颓然停顿。

“没事。”有点累而已。

她观察到的却不是如此。Eugene说,她有一双独特的眼睛,本能性地会侦测到人所不见的隐约细节。Eugene不计代价地全力栽培她,她却老不计代价地全都消耗在杨身上。

“你要离开了?”

他仰头闭目,在椅背上瘫躺沉思。“不然呢?”

台北不是他事业版图的重心,也不是他久居之处,他也无意在此展开任何的长期经营,那还瞎耗在这里做什么?他为了她,千里迢迢而来。如今她一切平安,局势再混乱她也照样有办法安然度过,悠游自在。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至今仍在状况外。

他搞不懂他自己,到底在干嘛。

“我们之间不上床,能发展的就只有这样了?”娇女敕的质疑,令他倏地睁眼。在他身侧的,是她认真而失落的迷惑。“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再跟我上床?”

“那好贱。”淡淡的三个字,从她纯真的口里说出来,重如巨斧,锋锐劈杀而下。

“你是在说我吗?”

“我有资格说吗?我不也是掉进这种很贱的方式,来谈自己的感情?”以性作为他们感情的开展,也因为没有性而没什么感情需要再谈。

“你这是在作道德批判。”

“通常不想被这样批判的人,下一步的攻势,会是质疑我哪来的资格、凭什么权威来作这种批判,对不对?”呵呵。

“碰到无法对付的言论,就对付那个发言的人。攻击发言者本身,模糊焦点,乌贼战术,再反过来予以道德性的谴责。我回答的还算正确吧,杨教官。”

她僵笑,坐回驾驶座旁的座位,拉拉裙襬,拍抚皱痕。

“我如果能够再珍惜一点我们之间的可能性,我当初就绝不会跟你上床。”

“你当时被下药。”

“我脑袋也被下药?以为大家都这样的事,我应该也可以这样?笑死人了,什么大家,根本只有那些搞不懂状况的人,才会这么做。我什么好的不学,居然跟人学着张开腿来谈恋爱。”

“别那样说你自己!”他狠指抵上她前额,有如枪管,切齿重唁。在枪管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眨巴着,毫无防备或恐惧。“你不也把我当作是gig吗?”

他回瞪她,四目交锋,缓缓收回他的抵制。

对,他是,而且最近愈来愈困扰于,自己当初是否用错了交往的方式。她说的没错,他最擅长经营的感情,正是时下普遍的男女公式。她的观察力也很精准,他们之间若有长久在一起的可能性,他不会在婚前和她贸然上床。

那会害晨晨在他家无立足之地——如果他真的好好考虑过要娶她的话。可是他们就是已经先上了,他现在发觉自己似乎并非只是跟她玩玩,想认真,却得面对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这不是先上车、后补票就可以草草了结的事。

娱乐文化营造的爱情与浪漫,是包装美化过的廉价放荡,以戚官刺激消费。结果不但消费了他们的口袋,也消费了他们的脑袋。

“杨,你不会跟个gig去经营什么长远的未来。”

既然要的不过是一时欢愉,享受的当然是保鲜期。新鲜感一腻,就再换个。美其名,叫情。不是爱情本身太轻盈,而是已被践踏滥用为某种可汰旧换新的消耗品。

“就算……假设我们后来结婚了,并不代表我们婚前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合理化。”她沮丧地坦然仰望他。“你觉得,你会允许别人先上过你的女儿,发现玩起来感觉还不错才结婚?”

他凝娣前方的侧颜,不悦的筋肉瞬间抽动。

“那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啊。”她几近无声地轻叹。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一脑袋烂渣的大白痴,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在Eugene面前说自己从未想要放弃杨。难堪的是,杨对她可没有这种想法:什么放弃不放弃的。

究竟还要自取其辱到几时呢?精明睿智的他,还会需要她来教他怎么谈感情吗?他根本就不屑那种死缠烂打的东西。她还想企图改变他什么?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扮演快乐情人的角色,和他见面一定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同时严守分际。可是,他厌烦于这种无聊游戏―有些事他说都不用说,她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她顽皮地、撒娇地、认真地、哀求地、胁迫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希望他能考虑跟她结婚的事,几乎是不要脸地在求他娶她了。

难道他以为她真是这种连一点尊严也没有的女人?她怎可能不爱面子呢?

现实逼得她不得不低头,走向最终的结论: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再怎么努力,这一刻终究还是会来临。

“差不多了。”柔细的嗓音太轻,几乎被她慎重将邀请卡收回封套的微响盖过,让他忘了问,她指的是今晚的约会时间,还是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许久,车里没有动静。这样凝重的沉寂,在他们之间前所未有。她万般不舍,又不得不振作起来地深深大吸一口气,彻彻底底地呼个过瘾,欢然一笑。

“杨,你有高帝嬷嬷的联络方式吗?我想找他。”

他面无表情,将自己手机里的资料传往她的手机里。制式化的动作,不置可否。她有她的想法,他也有他的。

“真奇怪,我在海外和他联络得还满勤快的,回台湾后就联络不到他人在哪了。”她穷开心地自说自话。“我想问他参加这种预展会,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造型可以变化。我是不太需要再买什么礼服了,Eugene给我的已经够用,我也没什么场合可以穿,所以想用创意把现有的素材重新混搭,需要他的意见。”

女生就是比男生麻烦:男生只要一套西装就搞定。

“你会穿什么出席?”她殷殷期望地看向敌动引擎、准备上路的铁面人。“慎重一点嘛,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我男朋友身分出席的正式场合。”

她好想让全世界看到,她的男朋友多么帅。

“啊,不要不要,你别准备自己要穿什么,我来准备。”她喜出望外地合掌瞠眼,突发奇想。“应该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对的!”仔细重看邀请卡,这才发觉,匠心独具。“嗯?这是什么纸?可以让我开一下灯吗?”她在行进间打亮了车内照明,仔细检视。“我好歹也收过一堆很高档的邀请卡,却没看过这种……”

拿起来透着光看,更是离奇。

“这不是机器纸,比较像是全矾的熟纸,可是——”模起来的手感又像生宣。

“怪了,难不成是楮纸?这个预展会到底是展什么东西?”

她沉溺在一个人没完没了的嘀咕里,假想着其实是两个人正在对话的游戏,掩护着他,好让他安然静默,不必费力挤出什么字句来回应。

直到送她返抵家门巷口的横向大街上,他不发一语,也没再看她一眼。她很尽职地快快乐乐演到最后,过分欣然地摇手朝漆黑反光的车窗内拜拜,转入狭窄的住宅巷弄,才全然放空。

整个人顿时只剩个壳,恍惚伫立好久,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晚上十点多,小巷两旁隐约传来的是消夜的气味,住户里在看的配音韩剧、政论口水节目声,隐约夹杂某家在口角的吵骂,以及出入家中纱门合上的碰撞响。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世界,小老百姓的平凡日子。却不是他的。她不稳地靠往家门旁的外墙上,垂头拨手机,不时吸鼻涕。和杨赴宴的衣服要尽快搞定,不然会来不及。如果要另外订作,这个月铁定透支,得另外想办法周转。总之,一定要准备得妥妥帖帖。

“喂?高帝嬷嬷!我晨晨,终于找到你了!”

雀跃的口气和她的嗓音极端矛盾,对方一听就狐疑。

“没事啦。你方便讲话吗?我?我人在台北,早就回家吃自己了。”谁还要用她这成事不足的败类?“是这样的,我下周和杨要参加一场预展会。由邀请卡来看,很可能是走东方复古路线,听说满顶级的。”

杨在那里应该会感到自在些,宾至如归。

“我想穿和他具配搭感的新款,有情侣装的感觉。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席这么公开的场合,我希望、我希望―”

突然间,泪如泉涌,来势汹汹,翻滚而下。她不知所措,惶惶颤抖。

溃堤了。

“我们、我们……”

不解的美眸傻瞪着,地面的影像犹如一片汪洋。她力持理性,因为这事一定要办妥:她只剩这一件事可以办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它的事襞生。

“我们……”剧烈的抽措强过她的呼吸,几乎令她窒息,整个人抖得像发瘾的病患。她几次努力提气,试图平稳发音,万般竭力终究只勉强讲得出两个字。

“我们……”

句不成句。

这是最后一出还能称之为“我们”的戏,她一定要演好,每个细节都要顾到。

像新娘为自己的婚礼筹备那般,巨细靡遗,事必躬亲,因为一生只有一次,这是大事。

她要留给他最美好的印象,倾尽她所有的心思与才华,要给他最棒的句点,潇洒而优雅地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

小女孩,你想要什么?

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豪华的大房子?满屋子各国王子的宴会?还是万众瞩目?

你想要丑小鸭变天鹌?灰姑娘君临天下?还是心想事成的仙女棒?或者可以飞向自由的一双梦幻翅膀?当冒险犯难挖金掘银的来风破浪?

小女孩,说说你的顺望。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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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的私人展场,隐匿在商业大楼林立的缝隙中。各路嘉宾,低调盛装前行。事前主办单位就对受邀宾客进行严格筛选,因此只看热闹、不具消费能力的闲杂人等均不在受邀之列。来者个个目标明确,悠游闲适地虎视耽耽,这难得一次私人收藏的大批释出。

来源或许颇具争议,但件件都是精品,不少明眼人聚精会神地躬身在展品前钻眉凝娣,或低声交头接耳,或站在一小段距离外,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

谁也没想到,办公大楼内的其中一层,偌大空间,全被改造成秘密展区。三百多坪的工整格局,简练素净,几乎毫无设计感可言,单纯地,让展品本身寂静地说话,令万众瞩目,啧啧称奇。

饭店名厨现场精心服侍的茶点区,反被弃置一旁,冷冷落落,乏人问津。

此处受邀的与会者,绝大部分都是政经名流或拍卖会的熟面孔,或是与贵客同行的鉴定家,或是受邀者携带的家眷。识货的与不识货的,在极品前,一目了然。

被分辨的不仅是展品,也是人。

电梯外开阔素雅的招待处,没有任何花艺摆饰,只有盆栽,连土带盆,盛着活生生的绿意。招待桌后方的大片墙面,中堂置画,左右各置对联,气派恢弘地静静迎接客人,但来者震慑于这份魄力及墙上价格不菲的典藏外,总会不经意地,被正昂首观赏的娇艳背影吸引。纤纤背影,身着古典花青及赭石交织成浅绛山水的色系,传统的闪缎布料,辅以现代威的贴身曲线。削肩窄腰,低胸高领,裙襬前短后长,延伸至地面蜿蜓,既有大唐仕女的风范,微松的短发又有几分海派的摩登可爱。默默看画,本身就已是一幅画,来者无不赏心悦目。

直到她掌心的小小宴会包发出手机声响,她才急急打断了静谧的遐思。

“喂?你怎么还没——噢,嗨,Eugene。”不是他……她却还得故作开心悠哉。“我在会场外,这里很棒喔。”

“换个语言跟我交谈。”手机传来他冷淡的法语,怔住了她的强颜欢笑。

“有任务要交代吗?”她乖乖听令。

“没有。所有交代你的任务,只是我顺道捞取的个人红利。而我真正的任务,就是把你送进这里。”

文法太复杂了。她似乎太久没用法语,有点生疏……

“真正被委托案件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在说什么?又为什么选在这种时候跟她说?“Eugene我、我要准备进场了!”

“你不会,因为你等的人还没到。”否则她不会瞎耗在会场外。

“晨晨,我之所以先前一再告诉你哪一次的任务很重要、很关键,目的就是锻炼你随时提高警觉,以面对这一刻的突然来临。”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合约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以为,你是跟我订合约的人,其实是别人跟我订合约,而你,是我执行任务的内容。”

什么跟什么啊?

“不然你以为,就凭两年前那个土头土脑的钮心晨,进得了今天的场合?”

“这场预展会有这么了不起吗?”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就只为这根本与她无关的预展会?“这不过是卖一些很贵的杂货而已,值得小题大作成这样?”

她故作悠闲地等到快抓狂,他还趁这个时候来跟她闹?

“之前董家派来找我的那个代理人,已经够莫名其妙的,现在怎么连你也突然发起神经?你如果想来这场预展会,你就来啊,我带你入场后再离开,反正我对这些本来就没兴趣。”

她不过想和杨有一场最尊贵最浪漫的最后飨宴,留下美好的回忆,不要搞到反目成仇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下场。早知这么麻烦,她干脆跟杨约去动物园算了。

“董家的人跟你说了什么?”

Eugene森寒的轻喃,让她警觉到自己的造次。

“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要的是对方说的内容。”不是她的对不起。

“就是……说你和宇蓓小姐曾有过婚约的事。”

“还有呢?”

“还有就是呃,跟我道歉,说我可以在这里任选一件展品,他们会送我作为不提出告诉的谢礼。”

手机那方,是令她惴惴不安的漫长沉寂。

怎么了,他还在在线吗?

“他鬼扯。”

不知怎地,这淡淡的一句,听得她毛骨悚然,似乎字面下别有杀气。

“这场预展会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你的。”而不是只有一件。“你是这一代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Eugene……”别这样,她听不懂。“我只是来约会的。”

苞她说什么金山银山,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全心苦等的,只有一人。

“你这样让我想到我们以前闲闲没事的哈啦,胡诌我是流落民间的大小姐,你是王府大总管,负责把野丫头教成原来该有的样子。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要扭曲它,好吗?就让事情停留在最美好的阶段。”

“就像你和杨那样?”她无言以对,只有失落、沉默、深深的寂寞。待会杨来了,她还得继续演出活泼开朗的独脚戏吗?明明有两个人,拚命手舞足蹈的却只有一个人。她一直演一直演,愈演心愈凉,就更加卖力,企图扭转什么。结果,她好累,好疲惫。

她一直都很用力地梦想着,搞不好假戏会成真,她和杨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还是有可能,虽然很难,仍旧多少……应该会……

面对展墙的背影,低头拿着耳边手机,宛若一切如常。然而串串泪珠,不断由精细描绘的美眸滚落,直直坠入鲜红的地毯上。

他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他们之间一旦谈开了,就没什么好再谈的?

为了这一天,她花了多少工夫,整个礼拜不敢熬夜、不敢任意吃喝、不敢感冒、天天敷脸、认真运动、潜心钻研美发美妆、好好保养。可是,他没有来,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微薄的薪水,她全砸在置装费上,还加上上网卖掉的好几个名牌包。她每个细节都很用心、很尽力,还是无法唤他回头,再看她一眼。

倘若这预展会的所有珍宝全是她的,她愿意拿这一切去换杨,只求他回到她身边。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沦落成如此卑微、如此狼狈?为什么不能活得有尊严一点?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许多期许、许多规画、奋斗的目标,突然全都没有意义了?她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是不是他早就看不顺眼她的发型?还是嫌她不够机灵?不满她老在状况外?或者厌烦了她有事没事就爱死黏着他?

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才醒得过来?

“晨晨。”

“不管别人给我再好再有价值的东西,我统统不需要。”浓重的鼻音,哽住了每一个字句。“我要的……并不在这里。”

“放手吧,晨晨。”

蓦然转为中文的喟叹,语重心长,几乎碎了她的心。明明他人已不在了,她的心却还是不肯放他走,孤单地奋力挽留她从未真正拥有的。她硬是不肯放手,但手中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我也曾一度以为你和杨之间或许有某种可能性,但显然是我的误判。”砸了自己暗打的如意算盘。

“晨晨,杨对你已经是非常特别的,胜过我所知道他交往过的女性。这就够了,别再执迷不悟。”

不要这样讲!就算杨和她已经没希望了,也不要跟她讲这种话!

她惶恐地、抗拒地忿忿哭泣着,顾不得泄漏的哭声及旁人的侧目,小拳捏得死紧,彷佛要豁出命地狠狠跟人对战。

“你与其再留恋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不如想想自己正站在多关键的位置上。你别再做无谓的等待,快点入场。如果他们派出专员跟你接洽!”她什么都听不见,整个脑门只迥荡着诅咒似的巨响:放手吧、放手吧。

不要!她就是不要!

“确认是十九过后,就跟他们走。他们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只有杨不放弃她,只有杨愿意留下来继续培训,只有杨还是一如往常进行魔鬼体能训练,每天晚上还得额外为几乎瘫痪的她按摩筋肉。

只有他会铁面无私地陪她无匣头,排解她说不出口的压力。只有他对她蜕变后的绝世风华无动于衷,待她就和她仍是个丑八怪的时候一样。只有他会超过他培训任务范围外,时时分一只眼出来看守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孩,及时把她拎出危险外,再海K一顿……

任凭Eugene说什么,她无心思索。愈想着杨,就愈脆弱。

若是他走了,她身旁有再多的好处都没用,因她已经一无所有。

背着招待处的娇丽身影,拿着手机,哭到抽措。服务员上前关切,却被她的摇头抬掌所婉拒。不要理她,拜托,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但这样椎心刺骨的哭泣,让途经招待处的贵客及场务人员非常不自在。好好一场盎毫秘密预展,被她哭得像丧家在办告别式,令提笔签到的来宾不禁毛骨悚然。能不能派人去处理一下?

“这位小姐——”温柔的问候,与悍然搭上她肩头的粗霸,截然不同。她被强势的力道转了半圈,一脸凄风惨雨的错愕,面对即将来临的驱赶。

来人的脸色凶恶,上气不接下气地强自压抑,横眉竖眼,怒目相视。

“要哭请到洗手间或殡仪馆去哭,别在这里碍眼。”

冷酷的低语,反倒令旁人不悦。怎可如此对一位脆弱的美女说话?

她拿着手机,傻了好久,呆到鼻水都快滴落下巴,才哇地一声丢了手机猛力冲入那人胸怀,几乎要撞断他肋骨似地狠狠投怀送抱,继续暴哭,同时以无尾熊般的执着死巴着那人不放。

杨!

他虚月兑地仰头吐息,随便她了。幸好他一身战斗教官式的T恤卡其裤,耐脏耐操得很。

只不过见不着他而已,有必要搞得这么壮烈吗?

问题是,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他完全可以接受她的歇斯底里。他半走半拖地把自己和她移动到通往洗手间的外廊转角,省得继续供人观赏——这里展出的是字画,不是他们俩。没了闲人的眼光,他才能暂且松懈,没辙地俯首,将脸埋入他怀中无尾熊的头顶上,好笑又深深感慨。怎么会哭成这副德行?他知道她不笨,而是只会把心思放在自己有兴趣的焦点上。他曾不止一次目睹类似的事件发生:当她小心翼翼捧着精美的结业礼物,正要上桌,只因一时闪神,突然兴奋地伸臂拦截他老远抛来的抹布,而后才愣愣想起砸在她脚板上化为一摊烂泥的,正是自己原来双手捧着的珍贵蛋糕。

最后她得到的,不过就是一条他本要抛入流理台内的抹布……

白痴。

他连连啧声吻着她头顶,莫可奈何。之后,才拖着这只花脸鼻涕虫到洗手间内,清洗掉她满脸移位的恐怖妆容。

她满眼痴迷地紧紧望着他,任由他粗手粗脚地以卫生纸擦拭她脸上的涕泗纵横。杨没有穿着她特地为他订制的情侣装;她认得杨这身熟悉的装扮,代表他要远行,搭长程班机前往不知名的彼方,但是他来了。

就在她的眼前。

“抹干净!”他没好气地再次下令,亲手以卫生纸捏在她鼻子上监工。“你每次都跟我打马虎眼。”她赶紧全力猛捍,捏拳缩着双肩,几乎把脑髓搂到他掌心里。看得出,很有诚意。

“好了,进场吧。”他推着她后背,她却勾抱着他左臂,摆明了要死缠烂打到底。“我跟你一起进去,看完了再离开,行了吧?”

“那我们看久一点。”

再久也不会久过只剩一小时的展出时间。

她好开心好甜蜜地黏在他臂旁,彷佛他是残障人士,没有她的牢牢搀扶就会颓然倒下。她超爱当他的专属小护士,无微不至。行经每一幅精采典藏,她都一瞬不瞬地,猛盯着他看。

他淡淡观赏眼前的展示品,深深吐息。“你知道这里在展出什么东西吗?”

“杨今早没有剃胡子。”她盯得超仔细的。“代表你一早起来得很匆忙,一定是临时有什么突发状况。虽然这早在你预料内,但会压缩到你个人预备的时间。所以你的卡其裤口袋里一定有旅行用的刮胡刀。”

他皱眉斜睨她。

“你不用刮,不用!”她急道,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喜欢看你这样,比较像杨教官。而且,吻起来刺刺的很!”

呃啊,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小脸红红的,撒娇撒赖地贴在她紧环的健臂旁,情思旖旎。他垂联半晌,才一整神色,调起观赏的视线,继续巡行。在场嘉宾看的是画,杨看的却不是玻璃柜内的极品,而是玻璃上反映的周遭状况及人员部署。他和晨晨,只身深陷敌阵。

晨晨猜的没错,他确实一早收到意外讯息:Eugene正式月兑离团队,带着一票精英另立山头。也因为如此,原本许多锁在Eugene手上的消息才为之解密,揭穿了整件委托诡异之处。

原来Eugene以特训之名,利用团队内的人脉去执行他暗自外接的任务。Eugene不但利用自己人,也顺道利用晨晨去开拓他的新市场。怪不得,他始终觉得Eugene与晨晨订的合约不寻常,结果那只是Eugene的障眼法。

晨晨是Eugene要负责培训起来的继承人。交货地点,就是这场预展会。只不过,买家要验收,哪一项货品值得他们带走!

“你来这里做什么?”

尖锐刻薄的高声鄙夷,怔住了会场内幽静的气氛。展场音乐淡到几近无声,更突显了造景山林内的潺潺水流微响。

“这里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出入的场合,滚出去!”

晨晨被骂傻了,呆视盛气凌人的傲慢千金:董家的宇蓓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宇蓓小姐家为了表达歉意才送上邀请卡的吗?那又为何特地前来骂人?

“董小姐。”场务人员温文上前,缓和情势。

“这女的是诈骗集团的,不止一次混进类似的场合,寻找下手的对象!”她刻意朗声,严厉谴责,在场斌客为之哗然。

这是在吵什么?什么诈骗集团?

周遭的不悦、好奇、莫名其妙,逐渐聚集,暗暗瞩目。

“请您降低声量。”免得干扰他人赏析的质量。

“她之前就是勾搭上我的未婚夫,利用Eugene出入各个派对,到处搜集他人的资料,甚至还用隐藏式相机,偷拍存档。”

董宇蓓这话,激起另一波恐慌。原本在晨晨附近的宾客都迅速退避,由之前的狐疑化为真实的排斥。

“董小姐,请您前往贵宾室,我们!”

“你们可以现在就问她啊,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面对董宇蓓的咄咄逼人,晨晨慌了。她没有预期自己会碰上这种难堪,也没胆否认自己确实曾做过被指控的那些事,剎时退缩不安,十足的畏罪潜逃相。

“要走了吗?”

杨百无聊赖的这一问,定住了她下意识退却的脚步。抬眼一望她仍紧紧勾拥着的依靠。她想起了,他们一旦离开会场,也就是彼此说拜拜的时候。

“我、我还没看完。”

“别再流连了,反正你也根本没在看。”老在盯别的。小脸突然赌气地坚决起来,定住脚跟,死守到底。

“滚出去!”董宇蓓破口大骂。“再不滚我就报警!”

主办单位这时派出了更高层级的负责人前来,亲自处理。“请问有什么问题吗,董小姐?”

昂责人同时只略略朝晨晨颔首,就算了事,没给晨晨同等待遇的招呼。董宇蓓见状,气焰更盛,毕竟形势比人强。

“这女的是混进来窥探门路的,小心她偷拍了你们这里的展出品!”

“这话是真的。”围观的人群中逸出一句冷冷的附和。“我的店就曾被她借机潜入,不知道偷拍了多少东西。”

晨晨惊望。阿努比士?

他冷眼旁观,挽着身旁的母亲,悠然落井下石。

“你们还不叫警察吗?”

昂责的中年女子,一身专业干练的名贵西服,英气凛凛,倾头垂眸,似在思忖。

周遭隐约的不满声浪,也在等主办单位给个交代:怎会在严格的把关上出现如此疏漏?

“对不起,基于这次预展的特殊性质,我们不便联络警方。”

“那你的意思是,就随便这女的混进来为非作歹了吗?”

“董小姐,你多虑了。”

“这种马虎行事的态度,你们还敢自称是严选宾客的特别预展?”董宇蓓势必要晨晨被扫地出门不可,不配合她的,她一并教训。“我到世界各地参加过多少高级展览,从没见过展出质量这么差的一次。最差的莫过于,宾客已经提出强烈反应了,你们却完全不积极处理!”

几名嘉宾也顺势发出不平之鸣,深怕来路不明的诈骗分子,悄悄布了什么线,日后吃定了某些目标,纠缠到吃干抹净为止。

场面逐渐失控,负责人的反应又有些冷淡,晨晨焦躁地仰望杨,环视四周,目睹负责人与场务人员转而成为迁怒焦点。她死命抱着杨的手臂,用力地,切切地拥着。

虽然百般不愿意,但,她淡淡放手了。

最为之诧异的,是杨。

他在嘈杂中愕瞪她,她只勉强挤了一瞬间的笑容,像是领悟到了什么,匆匆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早就察觉出,他想走,只是她一直在强留。也该是时候了。

“很抱歉造成各位的不偷快。”晨晨镇定地细声公布,现场顿时由纷乱渐渐回归冷静,所有视线虎视耽耽,集中在她的下文。他们所想的,与她所想的,天渊之别。

她鼓起勇气,对自己安慰地一笑。杨终究还是赶来了,不是吗?这就够了,她也该感到满足。再奢望下去,只会使他俩的结局变得又烂又臭。

她希望……能留给杨,一个最完美最优雅的印象。

“我不是什么诈骗集团的人,也没有带什么可以偷偷拍摄的东西。”她转而娇美俏皮地一笑,投降似地伸展纤纤十指,可供验证。“但是,为了维护此次特展的观赏质量,主办单位确实该对这番干扰作出处置。”

她大方地朝负责的中年女子微笑点头,请他们不用客气,就领她离开吧,平息众怒。

“好的。”负责人了解了,拿出手机拨打一阵后,才开始采取行动。“那么,请吧。”

匪夷所思的是,他们请求离去的对象,是董宇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董宇蓓左右瞪斥,悍然挥开场务人员礼貌性的引领。

晨晨也大愕。怎么不是赶她走,却是赶宇蓓小姐?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的不止是她,全场宾客有绝大部分都傻眼,少部分的人则理所当然地静静观画,对于教养欠佳的闹场千金,不予置评。金钱不一定养得出人品,有时只会养出另一种穷凶恶极。

“请离开吧,董小姐。”负责人温柔且技巧地以身势,渐渐将人往门外挡去。

“我们会派车送你回到府上。”

“你凭什么?!”敢对她这样!“你该撵的人不撵,碰我做什么?”

“董小姐要我们撵谁?”

“那个钮心晨!”她恨声指控。

“董小姐要我们撵这场特展的主人?”

主人?这场特展是钮心晨的?

“她怎么可能会是……”董宇蓓还想抗辩,却被电梯内赶来的男子急急拦阻。

“不要拉我!你们有病啊?”

“走吧。”男子婉劝。“别再丢人现眼了。”

“她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这里明明是我的场子,我才是主人!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连Eugene也是我的——”

晨晨僵呆地亲眼看着场务人员,和董家之前派来与她和谈的那名男子,艰辛地将董宇蓓带离会场。上流社会,真是太上流了。她还是比较喜欢自己不入流的老百姓生活……她正要投回杨的怀抱,就被一票欣然迎来的陌生人围住。

“恭喜你,终于通过重重考验,回到了你该有的身分。”一名热泪盈眶的老先生,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感动地拍哄着。

啊?什么?

“对不起,我!”

“钮小姐,我们全都准备好了,请。”另一名男子展掌恭迎。

准备好什么?“要、要我去哪里?”

“贵宾室啊。”对方好笑。“你难道还没搞懂状况?”

她哪时懂过了?

“到贵宾室里再说明吧。”负责人怡然维护展场氛围。“这里不方便说话。”

“也对,那就请钮小姐先走。”

“可是我!”请不要抓着她的手臂,她不喜欢这样。

“放手吧。”

一阵悦耳而年轻的男声,淡淡吟道,晨晨却如遭电极,整个人被凝住,一反先前焦急不安的态势。

放手吧。

这话唤起了她脑中不自觉被埋入的什么,为之觉醒,甚至反过来,主控她的一切反应。她觉得怪,又说不出哪里怪。更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怪异。有如悄悄隐埋入她脑海的什么,一旦触及某种关键,立即敌动运作,开始操控她的一切。

放手吧。

“我们希望钮小姐是出于自愿地与我们联系,而非强人所难。”

“我是出于自愿的没错。”哪有?她的嘴巴在讲什么?!而且,她为什么会回以淡淡的一笑?她根本就不想笑啊!“我会尽可能地跟你们配合。不过,请问你是!”

“我就是十九。”年轻男子爽朗莞尔。

确认是十九过后,就跟他们走。

“那我们走吧。”她愉快地建议着,心中却惊慌大嚷:她没有要跟他们走,她才不要!她到底在讲什么鬼话?

救命!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箝住她,拦住了她的离去。

“你要去哪?”

杨!太好了,他果然是最了解她的。快点救她!

但她的反应,不仅自己诧异,连杨也为之错愕。

“你在大惊小敝什么呀。”她甜美地呵呵笑。“我只是跟他们去贵宾室看画,我总不可能在这里公然和他们谈底价吧。”无懈可击的理由,让他找不到继续阻挡的着力点,只能放手。但他本能性地防备大起,却不知道他要防的是什么、敌手在哪里、什么很危险,一切都说不具体。

“别担心,我没事的。”她优哉游哉地柔声安抚。“你也去忙你的吧,别再为我耽搁了。”

他骤然慑住,瞠目瞪视她的怡然自得。晨晨?

“你以为我察觉不出你早就想离开?”她聪慧而冷静地凝娣着他,心中恐惧,自己嘴巴说出的真心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可怕?“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是,也该是时候了。这是他心中一直反复告诉自己的话,也是他具体行动的方向。但这话透过她的嘴表达,猛地狠狠打穿了他脑门的什么。

“谢谢你特地赶来,我很高兴。”

绝艳的笑靥,随同优美身影,翩翩步往深处的贵宾室。在一群仪态出众的人们环侍之下,彷佛从容典雅的皇室千金,任由众臣恭迎伺候。

晨晨?这是他的晨晨吗?

不对劲。他有些涣散地横捂自己前额,怔怔眨眼,无法理解。

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在放心不下什么。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好聚好散,各分东西。那他在放、心不下什么?今早接获的情报,所有的人都被Eugene整惨了,唯独晨晨,不自觉地在Eugene的安排下占尽优势,登往飞黄腾达的人生。她的搞不懂状况,自会有人帮她逐步搞懂状况。

他还在放心不下什么?

为什么自己已经在机场等候出境了,又火速折返,赶回她这里?

她哭得淅沥哗啦,等他等惨了,死命黏着他,什么都不顾了。他手边的人呢?

一直紧紧黏着他的柔腻小人儿呢?那张小花猫似的丑怪哭脸呢?那双紧盯着他不放的大眼睛呢?

我们一起进去,看完了再离开,行了吧?

那我们看久一点。

她黏他,黏得连分分秒秒都珍借万分。即使要她松开一直勾抱着的铁臂,也是百般挣扎、千辛万苦地才勉强放手。手放了,眼神却依依恋恋地望着他不放,心里仍惦惦念念地蜷着他不放。

那是晨晨。

那么,刚才轻松潇洒跟他分道扬镳的晨晨是谁?

犀锐的思路狞地运作,赫然环视整片楼层的格局、建物结构、晨晨前往的贵宾室方向,他顿悟了其中可能的花样。

“先生?这位先生,请留步!”场务人员急急跟着他跑。杨大步疾行,动作迅速,周遭的人尚在不明所以的茫然张望时,他早已擦身而过,直逼展场内的贵宾室。周围的服务员见状也赶紧奔来,仓皇地企图拦阻,剎时所有的气流全自四面八方束涌往同一关键。

斌宾室。

所有现场人员想的是要及时挡下他,他想的则是这楝商业大楼在贵宾室那一区的相关结构,以及大楼周遭的交通动线图。他的专业本能比他的脚步更迅速地,在他脑海中铺展了天罗地网的相关资料,盘算的是闯入贵宾室之后的下两三步动作,以及,可能的风险,和紧急备案。

“这位先生!”

场务人员打算蛮力相抗,出手抓人,不料杨只稍稍侧身,对方没能顺势抓到杨的肩头,反倒自己重心不稳,往前跟跄。

“请留步!”负责人大喝。

杨一抓到门把,顶身倾力一撞,门板应声而开,门锁损毁。室内光景,连追进来的现场人员都为之傻眼,愣在原地。

“这……这是贵宾室?”

“我不知道,我打从一开始的策展布置就从没进来过……”

“我们也没有啊,可是……”

“贵宾室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气派展场内这唯一的密闭空间,四面粉墙,一无所有,天花板上管线,照明也只是日光灯管,彷佛尚在施工中。整间贵宾室内!

只有一座货梯。

他们困惑相觎之际,杨早已反向往远处会场入口的客梯奔去,搭往一楼大厅。

他所料没错,整个贵宾室是动线的掩护,用来迅速载走猎物的陷阱。他今早约略自资料中瞄到晨晨的背景,平凡无奇,只不过有无聊的人在玩宗族血脉的游戏,

扰人清静。

一闯出大厅正门,他全力狂奔,冲往左侧的下一条巷道。

货梯直通的地下停车场,只有一个出口,面对的是单行道。带走晨晨的那帮人得开车绕往另一侧,进入八线大道,才能上国道一号公路,直飘机场。

丙真如此,他就再难追到晨晨下落。

锋面切入台北,大雨连绵,他跑得格外艰辛,想必对方行车视线也好不到哪去。可惜今天不是假日,否则台北的车阵绝对可以堵死那帮人,让他冲上去把他们拖出来一一揍扁。

“晨晨!”车子疾驰穿出巷道时,他还差了几步距离。这一大喊,不止车内的晨晨回头,全车的人也都知道后有追兵了。司机立刻转打方向盘,决定尽快月兑离平面道路,否则前方的红绿灯会立即拖延了他们的进度,给杨可趁之机。

对方的转向,与杨脑中调整的布局同步转向。

完了,追不上!

他的理智已经先就客观情势判断,做出最终裁决,但他的脚步停不下来,浑身肌肉仍在爆发状态,锲而不舍地奋力追赶,整个人失控,不听大脑使唤。

“晨晨!”

后座靠窗的她,艳然一笑,像对热情粉丝致意似地在车内挥挥手,后会有期。

那不是晨晨!

如果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巴在车窗上,狼狈留恋,他就信她是晨晨。可是现在的她,根本不对劲!

“晨晨,下车!”

人车距离在他冲越斑马线、车子九十度大回转时一度逼近,却又迅速拉开。司机重踩油门,扬长而去,打算飞驰奔上建国高架桥,甩掉那尾追兵。

追不上了!即使立刻拦出租车也没用,对方只需几秒的时差,就可以窜入车阵的任一个缝隙,模糊焦点。他也没有把握,他拦到的出租车司机会跟他配合。怎么办?车窗内朝他挥手致意的笑颜,随着车子远行的角度,渐渐消失。他豁出去地在大雨奔驰中,高高举起自己从口袋里抓出的金属物,沿路追赶。

阴雨不明的视线中,他高举的小小扁圈不过微微一闪,车内的笑容马上震住。

杨,那是杨啊!那不正是她最渴望的吗?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会不由自主地跟这些人走,作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回应。但她知道那是杨、他在追她、他要她回去、他举起了一个东西。

小小的,圆圆的,隐隐地在雨中闪了一下金属质感的反光。

她多么希望、多么渴求的,不就是!

正高高举在他手中,无言的有力宣告。

杨!

她猛然惊醒,想也不想地就拉开车门,顿时车内的人大声惊呼,司机急踩油门,还是快不过她的动作,结果害她整个人滚落车外。

接连两三声刺耳的煞车急响,是外车道差点辗过她的其它车辆。她安然无事地傻傻趴在马路上,及时煞在她身前的车主,却在自己车内魂飞魄散,随即又被突然起身的晨晨,吓到惊声尖叫。她的双臂满是擦伤,礼服沾满路面污水,她却什么也顾不得地快步回奔,一拐一拐地切切跑往杨的方向。后方车内的人遥遥唤她,喊话,其它车辆不满地狂按喇叭,要求让路。通畅的道路渐渐堵塞,逼着前方车辆快快闪开。

她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全神贯注地,盯着杨高举的那小小的一轮光圈。她慢慢拐着跑,一步接一步,吃力却满脸欣喜地辛苦奔来。

他自己也傻住,怔望她,不知道这一招的威力有这么大。

他只是……可是没想到……

大雨把他俩溶得像两地泥人,邋遢不堪,却怎么也洗刷不掉她的灿烂笑靥,像盛开的花,层层绽放。他知道这死小孩其实很美,但从没见过她有此刻这么慑人的美。只因为他举起了这个,就破解了不知名的魔咒?要降服她,这么容易?

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要牵制她,都牵制不住,她却这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牵入他手里?

纤纤双臂开心地高高勾抱住他的颈项,踏着双脚,陶醉地贴在他粗糙扎人的颊边娇声倾吐!

“我愿意。”

他还在错愕中,举着手中的小小扁圈,仍在上气不接下气。

“我愿意。”她打死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的。啊,杨的气息,超好闻的。远方的车,在雨中一一前行,流往原来的方向。神秘的网罗,隐匿铺张,也霍然收束,消失无踪。追不到来源,也寻不着去处。宛如剎那间交错的两个时空,几乎攫走了此刻黏在他身前的小人儿,卷入另一个世界。她的前途与死活,与他无涉,大家各走各的道,毫不相干。

事情本该如此,他也打算如此,可是……

“我愿意。”她像说上瘾似的,喜孜孜地喃喃个不停,得意地勾抱着他,贪婪享受她专属的甜蜜。

怎么可能?他匪夷所思地瞠眼,还是搞不太懂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在她脑后展掌,愕瞪自己手中刚才高举的小小扁圈:那不过是他随手抓出来试试看的……钥匙圈。

结果竟然有效,惊人地有效,超越了他理解力地有效。

“我愿意,我愿意。”她好开心地在他眼前一面唠叨、一面嘟嘴,等他还她一个深情款款的吻。

她有完没完哪?“我根本什么都还没问。”

“我愿意!”快,亲一个。

这个死小孩!他忽然像要亲手勒毙她似地,狠狠环抱住她,双臂卷得她百骨欲碎,小脸歪扭成一团。痛痛痛……亲爱的,疼她是OK的,但请别疼得这么凶狠……他非要捏扁她不可!她先前才阴阳怪气的,下一步就突然不要命地跳车,此刻却没事似的占他便宜吃他豆腐。他却几乎折损半条命,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

透过铁臂捆绞内的鲜活娇躯、热情洋溢的体温、熟悉的馨香,他方才极度抽紧的神经才逐渐放松,放松之中又隐隐高度戒备。

他戒备,因为惶恐,打死都不想再看见她跳车差点当街辗毙的景象。幸好她还活着、她没事、她安全了。

他激切地更加用力拥她,埋首在快被绞杀致死的小人儿颈窝。他需要她的温度、她的脉搏、她的奋力挣扎、她的聒噪,向他证明她确实好好的。他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不知名的人带走,也不能看到她为了回到他身边而命丧轮下。

他承受不了。原来,他之前筹划着的分离,可笑至极。狞然临到的永远隔绝,才让他瞬间惊觉:不!她不可以这样离开他!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向来不当回事的这份死缠烂打、撒娇撒赖,是何等脆弱、何等宝贵,他竟然把这视为稀松平常、理所当然。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

“杨,没事了。”被狠狠闷在他胸怀里的小人儿,语焉不详,艰困地拍哄着他的虎背熊腰。

“没事了。”她这是在讲什么鬼?他霍然松手,莫名其妙地怪瞪她。她也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没事了?”俊眸防卫地微瞇。

“我不知道啊,但你好像吓坏了。”

“我?”这种字眼,竟敢用在他身上?“没凭没据的,你又在一个人瞎说什么?”

嗯……“对啦,其实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讲什么。”反正就……

她不知道,但他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不爽地将她一把压回怀里,紧紧贴额在她额上,闭目叹息。她不明所以,只顾着晕陶陶地痴痴傻笑,随便他宠溺。超幸福的说……

“杨,我愿意喔。”她已经暗示很多遍啰。就别再挣扎了,快点跟她求婚吧。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娶你?”臭屁大王。

因为他回头来找她了啊,他根本就放不下她嘛,这还用说吗?这个死脑袋,到底还要她讲几百遍才明白?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

他啼笑皆非,垂眼跟怀中的嚣张女圭女圭互瞪。她好大的口气,命令她?“Eugene说搞不好我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后裔。”她一副跌样,下巴上扬四十五度角,用力昂首睥睨比她高了一颗头的凶煞巨汉。

“你刚才不也见识到了吗,那场预展会里的人全都对我毕恭毕敬。”

“所以呢?”嗯?

美眸突然惶惶大瞠,小嘴因着两颊遭人狠狠向外捏扯,扁成一条长线,有口难言。

“敢问公主殿下,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太久没被揍、皮在痒了?”这副死德行也敢自称皇亲国戚?“你刚才随随便便就跟人跑了的事,这笔帐我都还没跟你算。”她倒先算起他的帐来了。

好痛好痛!她难得今天打扮得这么美,他怎么依旧手下不留情?

“你说啊,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娶你?”他放手,俯身对眼逼供。

小人儿惨兮兮地含泪捂着双颊,垂头嘀咕。

“我没听到。”抬起头来好好讲!

他这样……叫她怎么跟他沟通嘛?既要逼她给个真的答案,给了他却又会不屑接受这答案会是真的。摆什么臭架子啊。可是——说真的,她好高兴看到他跑来救她,好满足于他豁出一切拚命追赶的景象,好喜欢他魂飞魄散地把她抓入怀里抱个死紧的蛮悍。以后更要多多冒险犯难……

“你一个人又在贼兮兮地笑什么?”他阴森低唁。

“哪有啊。”狡黠大眼在眼眶里无辜乱转,突然一亮,发现了可以跟他坦然倾吐的秘密管道。

“你干嘛?”

他皱眉瞪视眼前喜出望外的小脸,软软的小手分抚在他双耳边,像在挑逗。狐疑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地选了左边!他听力受损的左耳。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你一定会跟我结婚吗?”嘻。

“为什么?”

“因为……”

她路脚仰头,在他俯身侧头的左耳窃窃私语,以超越他听力可达范围的轻声,告诉他甜蜜的谜底。

他微怔,不仅因为她竟知道他左耳的秘密、不仅错愕于她竟对他的障碍交付最重要的话语,更是意外于居然会有超越听觉的声音,直达他的脑海里。

他听不见她过分轻盈的倾诉,却强烈地感受到她柔女敕双唇在他耳畔的喃喃不停、感受到温暖的吐息。难以言喻的声波,震颤的不是他的耳膜,而是……

“还有呢?”他在她暂且停声的好奇凝娣中,淡淡地问,彷佛他听得见她的悄悄话,彷佛这理由还不够充分。惊喜的脸蛋,大大绽放了亮丽的笑靥,兴奋地回到他耳边,轻轻地、急急地、甜甜地,告诉他成千上万个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他拥着她,侧耳倾听,像着了迷。

雨下了好久,天一直没有放晴,一双人影却径自沉醉地在绵密雨丝中,一个说、一个听。彷佛这是好长好长的故事,内容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雨珠圈着他俩的倒影,晶莹飞翔,融入水,流入河,涌入海。那海曾在不知名的眼波中流转,映着一片天真烂漫,坠落成一滴永恒的等待。

远方在期盼,女孩却为了爱,不归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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