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颁一个奖,叫作“最佳喜怒无常奖”,那她一定会推荐高桥信史去报名,保证那个奖杯非他莫属。
前一天,他还愤怒的在外面对她……
后一天,他却什么也不再提,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事也没有,事情就是发生过了,那种冲突和心痛,她深刻记著──也许就像他记著四年前那一夜一样,怎么也忘不了。
看著没半个人的屋子,她感觉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小说里形容的情妇一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等恩客兴之所至的临幸。
可能这么比喻,还太高估了她自己呢!顶著四年前背叛的罪过,她的身分,大概只能等同于玩物那一等级,等他厌倦了,她就随时准备被丢弃。
可是啊,老天爷也实在很不疼她,要让她演个悲剧角色,也不给她一点时间自怜到底。现在她正在多愁善感呢,偏偏道时候还有人不识相来打扰,连这么一点点的独处时间都要剥夺,实在很过分。
不过不管现在还是谁来,她都没兴趣知道。她坐在走廊上不动,等著来人无趣地自己离开。
但不多久,她却听见一阵脚步声朝她走来。
这里只有他能自由进出,但听脚步声……不是他。那么,又是谁这么有本事自己进来这栋屋子?
脚步声停在她后方约五步远的位置。好一会儿后,来人终于出声:
“看来,你还好。”
亚织惊讶地回过头,随即想到他的姓。“你和高桥信史是什么关系?”
“兄弟,他是我哥哥。”来人回答,隔著一根柱子,蹲坐而下。
“原来如此。”她喃喃地道。难怪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和我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桥隆之助问。
“想不到这年头当个电脑系统设计师,也这么没‘钱’途。”
“什么意思?”隆之助完全听不懂。
“要不然,你怎么改行当神父,要我告解?”她笑笑地道。
隆之助当场满脸黑线条,这女人……嘴巴还是一样利。
“我是关心你耶。”她以为他真那么闲呜?
“谢了,但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她像拍小弟弟一样,拍拍他的头。
长到三十岁了,却被一个小他四岁的女人当成小弟弟──那种感觉,说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
隆之助当场就想走人,但又想到,如果她的事跟大哥有关,而他就这样走了,回去肯定会被那两对夫妻四堂会审,于是他只好忍住,继续待下去。
“看在萧和千秋的份上,能不能请你不要一直削我?”为什么他要答应替她们找人?隆之助真想叹气。
“是她们要你来找我的?”亚织笑了笑。
“是呀,一软一硬,叫人想不投降都不行。”隆之助也是千百个无奈。
不用说,恰北北的一定是萧;而讲到连没道理都变得有道理,让你不得不感觉自己罪孽深重的一定是千秋。
“替我转告她们,不必替我担心,再过不久,我会跟她们联络。”亚织望向远方。
隆之助注视著她的神情,“我哥把你困在这里,对吗?”
“对。”
“但你应该不是一个能被困住的人。”凭他对她粗浅的了解,也知道她不是那种会束手就缚,或者会容许自己被困住的女人,除非──她是心甘情愿。
“人总有克星。”亚织耸耸肩,从不认为自己是无敌铁金刚。
隆之助惊讶地看著她,没想到亚织会说这种认输的话。但这句话,也让他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对我哥,一定有某种亏欠。”
亚织笑了一笑,不答腔。
“四年前,我还在美国,帮里的事我向来不太过问,但是那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差点让我放弃到手的学位,从美国赶回来。
后来,大岛告诉我,帮里出现内贼,害我哥差点被抓,幸好我哥及时逃走。但是同行的成田达山却被捉住,并且被起诉判了刑。”他顿了顿,看向她,“那件事跟你有关,对不对?”
“何以见得?”
“在来这里之前,我见过大岛,从他那里,我也确定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的是,你和我大哥之间,到底该怎么算?”
从大岛的语气听来,大哥对亚织似乎有情,但表现出来的,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四年前的事,大哥对她的怒,绝对足以使大哥动手杀她而不迟疑。
当初他发现大哥派人找她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所以那天晚上才会特地到大阪。谁知道同一天晚上,大哥就动手把人捉走了。
“搞清楚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我劝你不要过问。”免得惹来一身腥。
“我是不想过问,可是我还想清静过日子,如果没办法提出合理的交代,我怕我以后永远别想安宁。”隆之助苦著脸道。
亚织忍不住笑出来。萧和千秋一定给他苦头吃了。
“这样好多了。”隆之助也微笑。“你再不笑,我都要觉得,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亚织了。”活力四射、英气逼人。
“谢谢。”亚织诚心地道。她知道隆之助一直都在想办法逗她开心,诱她说话,因为凭他的身分,不难知道她在福冈发生的事。
“亚织,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老实回答我。”玩笑与前言结束,隆之助神情转为认责。
“你说。”
“你爱我大哥吗?”
亚织一怔,半晌,她闭眼深吸口气,微笑,点头。
“爱。”
“那为什么不对我大哥温柔一点,使出女人的绝招,一柔二媚三撒娇,让他消气?”隆之助还说的真顺。
亚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你大哥那么好哄吗?”
再说,她的个性也不是那种会以赖皮来掩饰自己过错的女人。
呃,也对。就某方面而言,大哥还真是一板一眼的。
“前尘旧事我不问,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帮你。”隆之助道。
“你不怕被你大哥责骂?”他会提出这种建议,亚织不能说不感动。他和信史是兄弟,应该帮的是自己的大哥,然而他帮的却是她。
隆之助笑道:“我认为你所承受的,已经够了。”
“谢谢你的谅解,不过──我还不需要一个‘逊卡’来救。”他的好意,她心领了。
“逊卡?!你说我是逊卡?!你很瞧不起我哦!”隆之助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狈,气得扑扑跳。“这栋房子的保全系统是我设计的,你别以为我真的无法救你,我会的东西绝对叫你吃惊!”
“是哦,我相信你很厉害,可以了吗?”拍拍狗头,安抚作数。
“喂喂喂,你当我是小狈呀!”隆之助抗议地汪汪叫。
“不喜欢当小狈?行。那当小猫如何?”她做出摇逗猫棒的姿势。
“猫?!”抗议更加严重。“我这么大一个男人,你居然说我像小猫,实在太过分了!”
“真难伺候。”亚织白了他一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麻烦。
“你才没诚意咧。”隆之助咕哝。亚织终究是亚织,即使处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以可怜来博取同情。隆之助对她的欣赏更多了。
“所以,对我这个没诚意的女人,你不必花太多力气来帮我,只要替我转告萧和千秋,请她们不要担心我就好。”
“我会把话带到。”隆之助郑重点头。他心里明白,亚织是不想害他们兄弟失和,才不要他帮。
原来,在她多剌的外表底下,其实有著一颗很体贴人的心。
“你记住,保全系统在每天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会失效,如果你想走,就挑那个时候。”待会儿,他就把设定给改掉。
亚织望著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谢谢。”如果这件事被信史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亚织没有拒绝,是因为以她和信史目前相处的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说不定再过不了几天,她就会需要这条退路了。
“不客气,我走了。”隆之助站起来,走到门口前又停住,回头补了一句:“订婚仪式根本没举行,未婚妻的说法,只是成田家的人口头定的。我大哥未必会真的娶成田惠子。”
离开那座日式私人庭园,高桥隆之助的轻松心情也跟著消失。
现在他要去见的人,才真的麻烦。只希望,即使在盛怒中,他亲爱的大哥依然会记得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是他亲爱的弟弟。如果真要出手,至少下手别太重。
趋车来到市区的办公大楼,隆之助无需旁人通报就直上社长室。这时高桥信史正对几项经营方针下决定。
“隆?!你怎么来了?”看到久未见面的弟弟,高桥信史立即丢下进行中的视讯会议。
“来看看我亲爱的大哥,顺便做一些系统更新。”他摇了摇手中的光碟片。“另外,还有一件私事想跟大哥谈。”
“什么事?”高桥信史坐进他对面的沙发。
“我想请大哥放了亚织。”隆之助直截了当地要求。
斑桥信史眼神一沉。“大岛太多嘴了。”
“别怪大岛。事实上,不是他通知我的。”隆之助笑笑地说。“亚织和我本来就认识,要找出她的下落,对我来说并不难。”尤其,人又是在他们自家的地头上。
“你跟她有多熟?”
“不太熟,但至少也算有点交情。”唔──大哥这口气,似乎有点酸。
“那么,你不需要过问她的事。”该死,他差点怀疑起他们两人……不,不可能,亚织这四年来没有过任何男人,如果调查她的资料写得不够仔细,那么他至少还有一项铁证──她的身子,只给过他一个男人。
虽然,也许该说──那是他强夺得来的。
“我必须过问。”隆之助的表情转为严肃。“亚织的两个好朋友,正好是我两个至交的老婆,再加上我很欣赏亚织,这件事我就不能不管。”
“你很欣赏亚织?!”高桥信史声音一紧。
斑桥隆之助突然看见他握著扶把的手背上青筋浮出。
如果沙发扶把用的是一般木头,现在大概已经被大哥捏断了,真可怕的怒气。隆之助不觉暗吞了吞口水。
“对。”
“不准。”这句话更加冷硬。
“不准什么?”隆之助拿出勇气装傻。
“亚织是我的女人,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高桥信史挑明地道,绝不希望因为一个女人而兄弟阅墙。
然而听到这句话,隆之助安心了大半。
“大哥,如果你真的在乎一个女人,应该是想办法让她快乐,而不是让她郁郁寡欢吧。”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亚织的精神是强装的。
“我说过,她的事不用你管。”高桥信史僵硬地起身,背对著弟弟。
望著他的反应,隆之助知道自己的大哥心里也很矛盾。
“大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如果你不能原谅,要报复,那么她这些日子来所承受的……也够了。”
“你去看过她了?!”高桥信史突地转回身。
“对。”隆之助点头承认。
“她向你诉苦?”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我不是瞎子。”隆之助眼里满是了然。
斑桥信史别开脸。“谁准你去看她的?”
“我必须去。”隆之助忍住叹息,大哥未免太ㄍ一ㄥ了。“我受人委托来找她,必须做到。”
“你让她走?!”高桥信史心一紧。
“我是想这么做,可惜她不肯。”隆之助耸耸肩。
斑桥信史这才放心,再一次提醒:“隆,我们是兄弟,你该知道轻重。亚织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过问。”
“要我不过问也可以,除非你告诉我,你打算拿亚织怎么办?”隆之助坚持地道。
“我说过,你不要管!”高桥信史态度也很硬。
“如果你不说,那么我就只好管。”隆之助走到兄长身前。“大哥,你可以抱著你累积四年的怨,继续责怪亚织,但是你不要忘了──亚织再坚强,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能为一个男人所伤的心,绝对有限。”
说完,他不再理会大哥的反应,迳自到电脑前更新系统程式。只希望大哥能想通,别那么冥顽不灵才好。
当天下午,开完被打断的视讯会议后,高桥信史便趋车返回住处。
他一进家门,就看见亚织。
正是黄昏时分,淡金色的夕阳洒落在清澈的小瀑布与水面上,形成一片炫丽的光芒;亚织步下走廊的台阶,不管会不会弄湿衣服,直接坐在堆砌小湖的石台上,拿著一片落叶,拨弄著彩色的湖面。
亚织身形修长,五官细致却没有显出太多的柔顺,她微浓的眉,更增添了她面容上的英气。能形容她的词语很多,但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温柔沉静那一类的。
可是现在坐在石台上的她,却有种静谧的澄静──少了一点倔强与好强,多了一点……女人味。
黄昏的绝美景致很快消失,大地渐渐昏暗,跳跃在水面上的波光也逝去,屋里自动亮起了昏黄的夜灯。亚织转回脸,就看见他。
彼此对望,两人都没开口,但气氛已经改变,再没有刚才的自在。感觉到衣摆被湖水沾湿,亚织站了起来,穿过他打算回卧房换衣服。
斑桥信史伸手握住她手臂,她疑惑地回眼。
“隆之助来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走?”
“我不高兴走,可以吗?”亚织眼神瞬间转冷。他问这句话,是希望她快点走吗?
“为什么?”他语调软了些。
“不为什么。”她避开他的视线。“我猜,隆之助去找过你,你们两兄弟应该谈过,但那不关我的事,不要一回来就质问我。而且我今天没走,不代表明天不会。”
“亚织,不要试图找任何人帮你,因为谁帮了你,我就对付谁。”关心的话始终说不出口,他笨的以威胁代替温柔。
亚织顿时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猫,猛地瞪向他。
“高桥信史,我也告诉你,不要威胁我,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笨男人!
她气得挣开他的手,大踏步就要回卧房,他却追上她,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搂入怀中。
“放开──”
“抱歉。”
他突然蹦出那两个字,害她呆住。
“你……”她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不要你和隆有接触。”他放软的语调里有著不自然的僵硬,显然很不熟练说这种话。
惊愕转为狐疑。
“你、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喜欢上隆之助吧?”亚织猜测,但心里很没把握。
他……还可能会在乎她吗?
“我不想为了任何一个女人,演出兄弟阅墙的悲剧。”他僵硬地说,却没再恶言相向。
“你是担心我诱拐了你弟弟,还是不想我跟任何男人在一起?”她进一步问,这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
“都有。”他不看她,一会儿后又补了句:“但是先后次序相反。”
一抹笑意飞进亚织的眼里,而后──是她清脆的笑声。
他让步了,对她来说,这就够了;更何况,他道了歉。
“你放心,隆之助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
他望住她,心中的紧绷感随著她的回答而放松。
“亚织……”
“嗯?”
“那天,在办公室里……”
“我不想再提。”笑容顿失,她别开脸。
“我伤了你,对吗?”他低问。
自那天后,他们虽依然同床,却没再有任何亲密。
她咬唇不语。
斑桥信史轻抚著她脸颊,轻道:“那天,我很生气。”
那天生气的人,何止是他?
“从带你回来开始,我就没打算要放你走。”搂住她腰的手臂紧了紧。
“你要我就这样留在你身边,一辈子?”她反问,抬眼望他。“你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妻吗?青龙帮的规矩,是一旦娶妻,便不得再有其他女子──到时候,你要怎么安排我?”
她只要一句话,他不会娶别人,这样就够。可是高桥信史却只是绷著脸,什么话也不说。
“或者,你还恨我,得到了我,你还想要我的命?”她退出他怀抱,已将他的为难看得清清楚楚。
“亚织!”她在逼他承诺?!
“你知道吗?如果这是赎罪,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还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消气?”她退了一步、又一步,仍等不到他的回答;最后,她退回卧房,关上门。
她和萧、千秋约定过:自己的男人,自己追。
可是她的男人,却不是她想追就可以,他们之间还有许多矛盾与过去,不是一句爱或不爱就能解决一切。她辜负过他的信任,注定得永远背著这个罪名下去。
她不会,也不求他原谅她──因为,如果角色对换,她也不一定可以原谅。所以,她只能赎罪,承受他任何一种形式的怒火。
但是有一种事,却是她承受不起的,那就是──
他娶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