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用混合着惊奇、欣喜,以及单纯依恋的痴迷眸光凝注不放,即便那双妙目的主人瞧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岁,朱拂晓胸中所受的震撼实在不小,尤其听到对方那声多情的低唤,一股热气直钻入血肉里,她背脊陡凛。
花厅中的两个男人几是同时反应。
立于窗边的鄂奇峰正面转向她,踏出一步后又伫足不前,阴郁眼神紧守着她们俩,怕谁受伤害似的……朱拂晓眉尖儿淡淡波动,笑笑地抿着铜烟嘴,心知肚明得很,阿奇大爷忧心的人自然不会是她。
至于在场的另一名男子,他身穿玄色劲装坐在角落的梨花木椅,此时亦站起身,像是鄂奇峰不动,他也就按捺着不动。朱拂晓无法看清男子面目,因他戴着一顶帷帽,黑纱后,那张脸形似有些扭曲。
“燕妹,她不是翔凤。”鄂奇峰道,下颚不自觉绷紧。
朱拂晓未持细烟管的一手被一只有些粗糙、该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小手握住,男装姑娘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俊秀容颜藏不住欢愉。
“大师哥,我知道她不是姊姊,可她和姊姊生得真像……不,不是五官生得像,而是神态……”她略歪螓首打量,看得舍不得眨眼,叹了声。“真像……”
像谁?
谁是“翔凤”?
朱拂晓再次对上男人那双深目,见鄂奇峰抿唇不语,垂于身侧的双掌悄握成拳,看来这位“翔凤”颇有能耐,能惹得阿奇大爷浑身绷紧。
喉底无端漫出苦味,连薄荷的冽味儿都没能将之掩去,她舌尖轻嚅,要强地压下那股酸涩,由着人家亲热地拉住她的皓腕。
“奴家朱拂晓,给这位俊俏小鲍子请安了。”
“我可不是什么俊俏小鲍子,妳明明瞧出来,却来逗我吗?”嘻笑一声,很喜欢被这样逗弄似的。“朱姊姊,我姓秋,叫秋巧燕,灵巧飞燕的巧燕。这是我大师哥鄂奇峰和三师哥宋玉虎,我是他们的小师妹。”
朱拂晓笑不应声,迅速扫了黑衣男和鄂奇峰一眼,后者面庞严峻,似有不豫。
他不想这只灵巧燕子飞来她身边吗?
也对,这“绮罗园”是什么地方?而她朱拂晓是何种身分?寻常姑娘家和她沾染上,没好下场的。
但,她就爱见他难受。
“哟,瞧我这眼力,原来真不是俊俏公子,而是俊俏小泵娘呢!”朱拂晓还逗着她,语气媚软。“巧燕妹子,妳说我这模样,当真像妳说的那位什么……翔凤姊姊吗?”话甫出,她察觉窗边高大身影往前又踏出一步。
戳到他要穴了吗?
好极。
朱拂晓暗自调息,故意反掌握住秋巧燕的手腕,两姑娘一下子就亲热起来,把在场的两名男子全排除在外。
“像!”秋巧燕一个劲儿地点头。“可朱姊姊比我亲姊生得更美些。”
“妳翔凤姊姊也穿裹胸和薄纱?也饮酒抽烟?”
巧燕一怔,忽而脆笑,摇摇头。
“没……不过我记得,翔凤姊姊酒量倒也不错,能喝上几杯,我也能喝一些。朱姊姊,我几日前从大师哥口中得知妳的事,一直想见妳,妳肯拨空来与咱们三个饮酒谈天,那当真好!”
朱拂晓忽觉不太妙。
她的罩门,她自个儿清楚,只要旁人心诚相待,真情实意,她就嚣张不了,狠不下心使坏。
此时,一双清亮眼睛毫无掩藏地直望着她,眼底显露欢快与期盼,恰如话中所说的那样,就盼她来与他们同欢。
思绪深陷又抽离,她记起那个“阿奇”,那个朴直憨气的傻哥哥就踩在她罩门上,把她踩得死死的,让她一股脑儿栽下去。
靶觉到男人深究的注视,她下意识挺脊,缓缓又抽了口烟,撇开脸,将烟雾吐向一旁。
“怎么不见妳翔凤姊姊?”她不经意问,艳睫慵懒眨动。“呵,我险些忘了,这儿可是江北最大的妓院,翔凤怎么能来?唉,妳虽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瞧就知底细,也是不该来的。”
“不是的,朱姊姊误会了!翔凤……姊姊她……”巧燕忙摇头,支吾其词,有些为难地咬咬唇,最后侧目瞧了斜后方的鄂奇峰一眼,又道:“我大师哥会把事情告诉妳的,朱姊姊听我师哥说说话,好吗?”
“燕妹,和妳三师哥回下榻的客栈去。”鄂奇峰沉着声插话。“我自会和朱姑娘好好谈开。”
朱拂晓发恼,真恨他这种命令语气,心一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巧燕妹子,妳大师哥先前和我闹得不太愉快,我也不想与他多谈。他要谈,那也可以,若肯双膝落地跪在奴家面前赔个不是,恩怨自是一笔勾销。”
道完,她迎向鄂奇峰的视线,两人目光紧紧衔接,她轻佻眼底风流又挑衅,他深渊般的双目似窜出火花。
如何?他拉得下脸吗?
她偏要刁难他!
蓦然间,朱拂晓两肩陡颤,一声惊呼梗在喉头,立在她面前的秋巧燕竟“咚”地跪下,直挺挺跪在她身前!
这姑娘……她、她……她干什么?
“燕妹!”鄂奇峰爆出震吼。
影子般静默的宋玉虎两手用力一握,并未出声。
“妳起来!”鄂奇峰大步踏上前,巨掌攫住巧燕的肩膀。
“不要!我不要——”怕被拉起,巧燕干脆伸出两臂,牢牢搂住朱拂晓的细腰,还把脸蛋埋在她胸月复间,模糊嚷着。“朱姊姊,我来替师哥下跪,妳听他说,别恼恨他呀!”
朱拂晓怔住了,在巧燕跪下的那一刻起,她脑子整个发僵,连几无重量的细长烟管也持不住,不知何时掉到地上。
她不自觉地抚着巧燕的发顶,像是怀里突如其来钻进一只小猫,猫儿寻求暖意,而她无法拒绝,只能凭本能张臂拥住……这滋味微妙,却也不太妙,她能否应付得来?
思绪持续僵着,她僵僵地扬起眉睫,鄂奇峰沈峻面庞离得好近。
他的面色不太寻常,热气在古铜色皮肤底下腾烧似的,烧出满面黝红。
他额际鼓跳,胸口起伏与略促的鼻息相应,努力压抑胸中波涛。
他看她的眼神盈满晦涩,瞳火明明灭灭,一抹近乎疼痛的感觉钻进她心房,究竟因何而痛,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毫无预警地,他出手极快,两指轻捏巧燕的颈后穴位。
下一瞬,原搂紧她纤腰的姑娘忽地两臂垂落,软软偏倒。她下意识欲拖住巧燕的身子,鄂奇峰已快她一步抱起自家小师妹。
此时际,宋玉虎依旧不言不语,帷帽下的表情难以猜测。他静静走近,从大师哥手中接过巧燕,然后横抱着她往外走。
“鄂爷——”见鄂奇峰已掠过她跨出花厅,跟在师弟身后,朱拂晓神智一凛,陡地旋身唤住他。
“……鄂爷要走吗?”在花了好些功夫终于见到她之后?
鄂奇峰回首,有些面无表情。
“燕妹需要有个地方好好休息,我跟玉虎先送她回客栈。”
“那个……鄂大爷与宋三爷若不嫌弃,我的‘来清苑’还算舒适,可将巧燕妹子先送到那儿安歇,我的丫鬟还能帮忙照顾。”
她咬咬唇,神态虽说平稳,心里仍被秋巧燕那一跪给弄得七上八下,再有便是鄂奇峰看她的眼神……
可恶,他若气她、吼她、破口大骂,或者她还能反击,但就是别拿那种教人心痛的目光看她,看得她心慌慌,觉得自己很坏……
深吸口气,她弯身拾起细烟管,费力稳住声音。
“鄂爷进‘绮罗园’,等上大半天,不就想找我谈吗?那就谈吧,总不能让巧燕妹子白跪,折了我的寿。今晚不谈,说不准我要改主意了。”
月落子夜,乌啼被“绮罗园”里的欢闹声掩盖。
九曲桥畔的花厅灯火通明,金嬷嬷原要奴仆再过来添酒重开宴,上门的大爷不介意多花银子,陪客的头牌姑娘却挡将下来,吩咐底下人备来小红炉和茶具,亲自为客煮茶醒酒。
原是气小师妹擅自来到“绮罗园”,也气三师弟没能阻止她,此时八成气过头,纠结在胸臆间的闷火早已“逤”一声灭尽,鄂奇峰暗自握了握放在膝上的大手,臂腕和手背上已无青筋浮现。
他知道自己有时是过分些。
巧燕是大姑娘了,性情承袭了师娘的坚毅,已非当年饱受惊吓的十岁小女娃,说到底,是他这个大师哥身兼“父母职”多年,到现下仍无法放手,就怕要放亦放不开。他太习惯保护她。
“鄂爷且宽心,奴家的两个小丫鬟不会对巧燕妹子胡来的,顶多就月兑月兑她外衫,再月兑月兑她的小鞋、小袜,让她躺得舒服些。再说,还有宋三爷守着不是?”软语一贯轻佻,一贯地半开玩笑、半认真,朱拂晓撩起袖,将精心煮上的一杯香茶搁在男人面前。“唉,这地方确实不好让良家妇女多待,也难怪鄂爷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
鄂奇峰瞄了眼坐榻,他正背靠着一根顶梁用的红桐柱而坐,一脚曲起,另一腿伸直,连黑靴也没月兑就上坐榻,他这坐姿大剌剌的,随意得像在北方牧牛、牧马时,闲来坐在青草野原上的姿态。
他许久没如此放松,她是故意说反话挤对他。
苞着,他瞄向面前矮几上的一碗碧香茶。
他也许久没与谁坐下来品茗,这种风雅的事离他很远,以往师父、师娘尚在人世时,偶尔会跟他们学喝茶,师门遭大难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定定神,他将茶饮尽,放落茶碗时,深沈的眼同时凝向她。
朱拂晓颈脊微麻,没躲开他的注视,屏息等待着。
“那一晚妳问我,与寒春绪见上面,究竟意欲为何?”他声音平缓沈稳。“我当时不说,是觉得没必要让妳知道太多,就单纯当个拿钱办事的牵线人。”
“寒爷与霁华是我朋友,我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便领个不知底细的人前去。”
鄂奇峰点点头表示明白。
“寒春绪行踪飘忽,狡兔三窟,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与淮南盐枭交好,与沿海走私商人也颇有接触,一江南北皆有他布下的眼线,那些河寇或山匪拿了他的好处,自会暗中助他。”他扯了扯唇。“此时,妳受我纠缠,说不定他已收到消息。”
朱拂晓为他再烹上一碗茶,淡声直问:“为什么要见寒爷?”
她发现他仍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绷,以为他会沉默好半晌,他却开口了。
“朱姑娘,妳可曾听过北方‘秋家堡’的名号?”
她螓首微偏,沈吟了会儿,对他摇摇头。
他又扯出一个不具笑意的笑。“也是。‘秋家堡’十三年前遭灭门大祸,当时妳也不过与燕妹差不多年纪,事隔多年,若非当事人,怎可能记得?”
她想起巧燕姓“秋”。灭门大祸……忽地,她打了个冷颤。
鄂奇峰取茶喝下半碗,再出声时,语气仍平稳。
“自我有记忆,就是跟着师父、师娘一块儿生活,我是大师哥,后来师父又陆续收了三名徒弟,加上师娘为师父生下了翔凤和巧燕,师兄妹共六人。我师父秋如晦当时在北方很有名气的,除一身武艺外,对驯养野马也很有一套,我们师兄妹都学了些,常随师父深入漠南和蒙古野原追捕野生骏马,有些驯服后用以配种,那些珍品马匹替‘秋家堡’带来了巨大利益。”
他略停顿,把剩下的茶饮尽,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脑宁神。
“当时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有人想与师父作马匹买卖,有的慕名而来,希望师父出手代为驯服手中野性难驯的骏马,有的则纯粹来向师父讨教切磋驯养马匹之技……那时我刚满二十,二师弟还长我四岁,但因入师门较晚,也得喊我一声师哥,三师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师弟十七,翔凤与四师弟同龄,巧燕也才十岁大。”
对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当值得怀想的日子。
朱拂晓望着他有些幽远的表情,心弦悄动。
她轻啜了口茶后,才问道:“‘秋家堡’遭祸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鄂奇峰沉默较久,述说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几匹好马遭窃,后来又弄丢当季选定的种马,跟着一整批野牧的马群全消失不见,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师弟陆竞高动的手脚,他私下将马匹售出,师父知道后大为震怒,二师弟原是不认,后来被逼急了,当堂和师父扯破脸,说了不少难听话,又指责师父偏爱我和其它师弟,独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凤,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喜爱翔凤好些年,待这个大师妹一向很好,相当爱护,但翔凤她……”
“只可惜这位如花似玉的翔凤师妹,心里只有她的大师哥,是吗?”朱拂晓替他接话,见男性面颊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脑中模糊闪过一张脸,凝神一想,竟是那个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敛眸苦笑。
鄂奇峰没察觉她的异样,暗自调整呼息,颔了颔首。
“师父和师娘膝下无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师妹许配给我,让我继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师弟那日当着所有人面前要翔凤跟他走,说他出‘秋家堡’,能凭他自个儿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场,只求翔凤跟他……师妹不要,她说她只愿跟我,她还说她一辈子瞧不起他。
“二师弟被赶出‘秋家堡’后,日子平静了些,不久之后,师父作五十大寿,当着众人面前,把翔凤正式许给我,说是再等个两年,等翔凤大些,再来办婚事。”
朱拂晓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觉他眉宇间的神气让她发寒。
抿紧莫名发抖的唇瓣,她怔怔地听他说。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围的牧地传出事端,我领了人赶去处理,然后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马好手全被箭射落马背,那些人半点武艺也不懂,活生生当箭靶子……”一顿,他目光落在红炉火上,静了会儿才接着说:“坐骑全被射死,我折断胸前和腰侧两支箭,走回‘秋家堡’时已半夜,那场大火不知烧了多久,能烧的全烧尽了……
“三师弟救出燕妹,一张俊秀的脸尽毁。之后才从三师弟口中得知,堡内饮水先是被下过毒,后来二师弟领人闯进,他打算带走翔凤,四师弟冲上去阻止,被众人乱刀砍死……师父和师娘直到最后也没能逃出。”
“……那……翔凤呢?她怎么样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种无笑意的笑。
“翔凤急着替毒发的师父、师娘挡刀,脸被砍伤,二师弟错手将她毁容,索性连她也不要了……火势渐大,那些人抢走值钱的东西,牧场内引以为傲的十匹纯种白雪驹也被夺,三师弟重伤救出燕妹后,已无力再闯火场。”
“所以翔凤……”朱拂晓脸色微白,了然地吐出口气,一会儿才拾声。“你说的白雪驹,不是也养在‘长药庄’?”
“那是我之后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难得的骏马品种。虽也漂亮,但师父当年养的那十匹才叫绝顶。”谈到马匹,他唇角的浅弧终于渗软了些。
外头传来重开宴席的欢闹声。
从轻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几名醉颠颠的寻芳客拉着花娘们,在红灯点缀的九曲桥上醉歌乱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临窗伫足,瞧着不远处的风流浮靡。
他的肩线好宽,乱而微鬈的黑发覆住颈后,拔背劲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坚定沈静。
朱拂晓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来到他身侧。
“‘秋家堡’尽毁,我、三师弟带着燕妹一切从头再起,北方牧场现下规模尚远远不及‘秋家堡’全盛时候,但‘长药庄’的生意倒还可以,往后持续发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点点头。
想到他师门逢难,与师弟、师妹这些年相依为命,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终有今日成就,暂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内心对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气,她诚挚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终调转回来,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绷疼,很想问一句,他此时看的究竟是谁?是她朱拂晓?还是在寻找他心里的姑娘?
其实她也想问,自从翔凤香消玉殒后,他可曾有过谁?又为谁心动过?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虽沈,严峻之色已缓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师弟从南方回来,夜宿江畔乌篷船时,无意间窥见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盘,把走私之货和来路不明的赃物转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师弟没想多惹事端,一直蛰伏不动,却在那群人中瞥到几张熟悉面孔,他认出来,是当年随二师弟闯进‘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转手的货中,有三匹混过种的白雪驹。”
“那些人……是寒爷的人?”她问得心惊胆颤。
他又沈吟了会儿。“追查后,接盘的确实是寒春绪的人,但转手的那些人与寒春绪的关系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见到寒爷,你难道要大剌剌质问他?”
鄂奇峰对她突扬的声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气他气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痒痒,他会以为她在替他紧张。
“我打算跟他谈一桩好买卖。”他目底烁光。
“啊?”朱拂晓被他的答复弄得一头雾水,蓦地意会到自己似乎太激切了点,古怪的热气从心窝直冒,她颊若霞红,与一身金围紫衫裙相应更美。
花厅中静默而下,两人四目相交,九曲桥上的喧闹彷佛离远了,听不真切。
她像又看见那个“阿奇”了,有什么东西投落心湖,眼前的“阿奇”有些忧郁、有些深沈,有意无意允她看见他的秘密。
“朱姑娘,如果妳要骂我堂堂男子汉,最后却得靠女人去攀关系、找门路,我也无所谓,因为我确实如此。只要能有二师弟陆竞高的消息,解我这十三年来的想望,妳要我跪下有何困难?”
“谁要你跪了!”她红着脸娇斥,喉头略紧。
不好。当真不妙。
这次若栽下,那是赌心、赌情,比赌死生还严重。
她惊惧,兴奋且惊惧,体会着那近似义无反顾的感情。
鄂奇峰没驳她的娇斥,女儿家就有这权利,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要如何颠倒黑白都在理似的,这一点,她与翔凤又像个十足十。
“我知道妳并未卖身‘绮罗园’,也就无赎身之事,朱姑娘若肯帮忙这一次,妳有何愿望,鄂某定尽全力为姑娘达成。”离太近了,再加夜风拂入,他一直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那香气已缠绵他好几日,从他俩初遇的那一晚开始,尤其在深夜时候,他睡不成眠,会特别折腾心志。
“在‘长药庄’那夜,你为什么耍弄我?”她问出一直悬于心的事。
鄂奇峰明显一愣,随即宁定,毫不闪避她直勾勾、盈着月与灯色的眸光。
“我在耍弄自己。”峻唇终掀。
朱拂晓深思看了他一会儿,反复想着他话中意。
“那时,你把我当成翔凤,想着自己还在‘秋家堡’的那段日子,是吗?”
他没答话,算是默认了,表情有几分耐人寻味,看她看痴似的。
她由着他瞧,同时想着方寸间的波动,那滋味明明暖稠如蜜,却带酸味,冷不防呛上鼻腔。她周身热呼呼,耳热脸热,喉头却不受支使地泛堵。
真没用!
她朱拂晓何时也学起自怜自艾?
这模样未免太不入流!
“你往后会跟你的燕妹在一块儿吧?”没了姊姊,幸好还有个妹妹,他的师父、师娘在生时要他当女婿,他最后总会担起责任。
鄂奇峰被她突如其来一问,不禁又怔了怔,而后定定颔首。
“我当然要照顾她一辈子。”
“嗯。”这回换她点头。
她眨眨眸,再眨眨眸,水亮的凤眼挪向九曲桥上成串的小红灯笼。
她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近乎入了神,好似脑子里有什么事委实难以决定。
“朱姑娘——”
“鄂爷……”她忽地轻笑,淡紫纹花袖不经意一挥,抢了话。“好吧,咱俩之前的不愉快就算了,奴家不再往心里去,鄂爷与我从头来过。所以,我愿帮鄂爷这一回。所以……”
“所以?”他被她过分轻快的神态弄得七上八下。她确实在笑,但不知因何,此际她的笑颜教他胸中刺疼。
朱拂晓笑道:“所以,你给我三天。”秾纤匀称的上身微微往后,她又摆出惯有的慵懒站姿,一只藕臂世故地横在腰月复,另一只则大胆地探向男人,以手背摩挲他粗犷面颊,葱白指尖擦过他略宽的丰唇。
“我就要你三天。这三天,你是我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陪着我,当我朱拂晓三天的男妓。”
轰!
鄂奇峰脑中炸开一座山,炸得思绪灰飞烟灭,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她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知道,要鄂爷当男妓不是容易之事,可你也别觉得委屈,多的是王公贵族、富家公子要买我的初夜,我的‘夺花会’迟迟不办,就是想自主决定。”说到男女之事,她大大方方,无丝毫忸怩之态。
“就你吧。”她巧笑幽叹。“我这身子也还干净,鄂爷肯不肯试?”
他仍旧无语,不是不出声,而是出不了声,两眼死死地看着她,不眨。
“……你看什么?”
鄂奇峰还是不答话,还是看她。
他看得她慵懒神情开始浮现迷惘,然后困窘慢慢染红她的双颊,看得她开始不安地抿唇,又可疑地扬高下巴,试图故作镇静。
“你看什么?”
她问他意欲如何?他才要反问她,她究竟意欲如何?
她就要他三天……今宵不虚度,三天后,便忘来日之冥冥吗?
这姑娘,明明这么美、这么娇,这么世故风流、胆大高傲,怎么也会霸道得让人心疼,让他……让他……
“我朱拂晓可不是光看不做的主儿!”
最后,她恶向胆边生,说做就做,干脆扑过来勾揽男人的颈项。
他双臂本能地搂稳她的身躯,随即热气烘上峻脸,他的唇于是遭到狠吻、重吮、啃咬,一连串突袭下,这会儿,真被堵得无法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