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骤变!
风的来向与去向紊乱难测,忽成无形漩涡,在地表上张狂转动。
陆芳远蓦地勒紧缰绳,座下骏马仍噪动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这念头刚一晃过,己察觉到地动,地脉同气连枝、声气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隐隐震动。
“公子,怎么了?”不知谁问了他一句。
他内力深厚,五感所应自是较旁人强了十倍、百倍,依凭直觉回首,那古怪感越来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带着大伙儿避开!护好马车,别跟来!”
“公子?”
他扯动缰绳,将坐骑调头,随即策马飞驰。
才一回奔,远到的高峰雪块开始坍落,一块接连一块,伴随震天裂地的施响,雪块滚成团,越滚越大,形成惊人的量,滚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个“香得实在”的小泵娘,他没有把握。
但……他极想、极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见、各方面条住最好的“药器”,爹娘俱亡,只身一人,无所牵挂,最最要紧的是,她年岁又轻……当然,现下的她还不是他所要的模样,但,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边,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绝对能在她身上养出最好的药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这一个,何时才能再遇另一个?
他策马奔驰,当胯下畜牲开始因惊惧而收蹄时,他弃马,全力施展轻身功夫。
雪团滚落之速越来越快,愈冲到底下,所挟带的雪量愈益惊人!
他看到崩雪瞬间吞噬掉那间小屋,看到樊香实歪着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马背上,死命抱住马颈逃命……马匹受到巨大惊吓,她又没上鞍子、没套缰绳,再这么下去她没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马背摔死。
丙不其然——
樊香实真觉自个儿小命要没了,她细臂太瘦圈不紧马颈,两腿也夹不牢飞疾震动的马肚,大马突然一个飞跃,把她用月兑出去。
她闭眼惊喘,凭本能抱住脑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没着地,飞在半空时便被托住。
仿佛是扑讲一团厚厚棉絮当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劲,软呼呼的,卸下所有冲撞,她脑袋瓜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何在这瞬间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裹着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现下一样吧,都这么暖……
“抱紧,别怕。”
那声音贴耳叮咛,清清淡淡。
啊!这人……她认出是谁了!
扬首欲看,眸子走及瞠开,后脑勺已被稳稳按住。
她的脸被压贴在男人怀里。
她听话地抱紧他的腰,尽可能搂紧,因为崩雪追上他们了,无到可躲!
男人护她滚倒在地,他们不停、不停、不停翻滚,数不清滚了多远距离,直到隆隆声响止息,直到她发胀的耳鼓终子捕捉到心音,那强而有力的跳动声此起彼落,怦怦咚咚,她的,还有他的……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个儿还活着,小小身子被紧紧搂住,她的两条细臂亦紧紧回搂对方腰身。
扁,似有若无。
她睁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声嗓在她头顶上响起——
“摔伤了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没、没……”
她神智仍清楚,舌头却不太灵光,急着答话,答得结结巴巴,不成章法。
“……没……没伤……陆公子……我……我没伤……”
“吓着了吧?”绝对带惊吓了。陆芳远抚抚她单薄的背脊。
他安抚的举措自然而然,不具备什么特别意思的,毕竟这样的动作他曾对师妹殷菱歌做过千百次,此时做来仅是依凭本能顺手而为。
但是啊但是,樊香实可不这么觉得……她揪着他的衣,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些,那是因为一颗小心肝抖得无比激剧,血液沸腾,热气一波波上冲,腾出皮肤。
她又想起爹亲了。
娘去得早,她对娘亲的记忆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带着她过活,与她相依为命,她总爱动不动赖进爹的怀里,巴着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着她的头,抚着她的发、她的背,说些逗她开怀欢笑的话……她喜欢那样笑开,大咧咧、清铃铃地笑,那时的她,无忧亦无虑,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没那么深刻,还没镂刻在她心版上……
“……你、你怎会折回?”她困难地咽咽唾津。“是回来取那住披风吗?”
他没答话,在透出冰蓝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觉他似乎往袖底模些什么。
蓦然间,周遭变亮。
她一时间怔住,定定瞪着他捏在指间的一块小棱石。
扁是从棱石石心里发出的,那色泽跟雪地里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线从棱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眼神温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们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说。
这明明是件糟糕顶的事,两人所到之处至多仅能容他们平躺,此时上下左右、从头顶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却用闲聊般口吻说着眼前危势,樊香实听着几乎想回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来了……”不像问话,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将棱石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弄丢。”
她听话抓紧,一收拢五指,发现光源亦被遮掩,只得松松虚握着。
借着薄扁,他双掌开始往上模索,以指端不断试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风是我最喜爱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为了它。还有那两匹骏马,都是珍贵的北冥品种,花了好些心力才驯服,落在你那儿多可惜,当然得把它们带回去。”
樊香实微微瞠圆双眸。
她眸子生得已够圆乎了,此时再微瞠,更显得乌溜溜,生动得很。
他这是说话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涛居”的主子,名号大到如她这种平凡小丫头都听闻过,要回头取一住披风、拉走两匹马,难道还需要他亲自走这一趟吗?他底下那批人手养来干么用的?又不是摆设!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处冲来,按理,当时“松涛居”的马队应已在几里之外,如今他却跟她困在这儿,他……他是专程回头救她,却故意那么说,不要她承什么情吗?
足尖泛寒,冻得她瑟瑟发颤,胸口里倒是灌满暖意。
她瞅着他俊美温润的侧颜,试过几回才挤出话——
“真如我阿爹说的那样……乱云横渡,定有乱象……我、我早该提防。”一顿,想了想,又叹道:“可是……唉,头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从哪儿着手。”
岂料,他竟低低笑出。
没分神瞧她,他指端继续在雪层上试探,忽而问:“你爹都怎么唤你?叫你丫头?樊妞儿?还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启,被他侧目瞥了一眼之后才回过神。
“答不出来吗?”他淡声问,似乎对冰雪上的某个点上了心,一直反覆碰触。
“阿实……”她声如蚊蚋。
“什么?”
“阿实。我爹喊我……阿实。”
闻言,他手边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仍直视雪层,嘴角轻漫软意。“阿实吗?这小名挺好。”略顿,舒朗眉峰忽而一蹙。“还有……阿实似乎不太会骑马,你爹没教过你吗?”
她想摇头,稍一动,两边额穴阵阵抽痛,脑子里尽发胀。后脑勺和颈背全贴着雪地,不冻才怪。
强忍着,尽力把话说清楚。“我家……养不起马的,我……我不会骑马,这理所当然啊……”深吸一口气。“雪团滚下来时,我跑回小比仓,那窝子鸡没法子救了,但是马……我放掉一匹,骑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骑不好,可是……扑在马背上逃命,总比靠双腿跑来得快吧……只要有一线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
说到后面,她齿关颤抖。
陷在雪层底下,她发湿、脸湿、四肢都快冻僵,身上御寒的厚袄衣早在上炕前就已月兑下,衣物如此单薄,又无内力护体,任凭身子骨再强壮,也无法久撑。
“……努力活下去吗?”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要什么?”
“什、什么……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他的问话,只觉得冷,寒气透进肤孔,渗筋入骨,虚握棱石的五指都冻僵,曲着,几难伸直。
身边男子从袖中又掏出东西,她勉强定神,见他手里竟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比孩重小指再细一些的粗圆钢针,整根针通体泛亮,头尖尾钝,该是纯钢打造之物。
她脸色苍白,脸肤都被冻透,肤下细小血脉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还能溜转。她定定看他,很费劲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这儿躺、躺着,怎么……怎么可以?”
她的“躺”有“没命”的隐喻,他晓得,却笑道:“我陪你躺会儿,你陪我说说话,那也很好。”忽地,他将钢针针头刺进上面某个点,那是方才他再三确认过,认为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么?”
“如你说的那样,不是吗?只要有活命机会,总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线生机。”答话间,他掌力对准钝圆针尾利落出击,只闻“唰飒”一响,钢针冲破冰雪,被他的寸劲往上疾送。
然后,他淡淡又道:“和叔他们来找寻,若看到那根钢针就会知道我被埋在此到。他们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这一刻,樊香实小脑袋瓜里倒是生出许多事想问。
她想问,他怎能确定那根钢针最终能突破雪层?
又想问,即便那根针够争气,真冲出去了,却没被“松涛居”的人找着,不也功亏一篑?
还想问,他回头救她,把美姑娘搁下了,怎么能安心?
她还要问……问……
“你又从袖是掏……掏什么出来?”见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块发光棱石,再来是根亮晃晃的钢针,此时竟觑见他三度从袖底模出一小匣子。“唉……你怎么有办法藏那么多玩意儿……”
他像似教她逗笑。
侧目瞧她时,他眼睛弯弯如拱桥,闪着清辉,让她想起看天山谷里的桃花,风一来,满枝桠的粉色笑呵呵般颤动。
“没有了,袖底只剩这小匣子,再没藏其他东西。”答得颇认真。
“嗯……”她想问匣子里有什么,一阵寒气猛地从脊梁骨窜上脑门,冷得刺骨,她两排牙齿打架打得厉害,嗓声零碎,没能挤出话。
“阿实……”
好冷……好冷……
头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来越沉……
“阿实……”
睡了好吗?能睡着就不觉冷,所以就这么睡了,好吗……
可,谁在喊她呢?是谁……
“阿实!”
她神魂一凛,陡地掀开双眸。
男人面庞清俊无端,她认得眼前这张脸,陆芳远……他长得真好看呢,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这么亲密,近近与他脸对脸、眼对眼,她像在他幽深目底瞧见自个儿的脸了……
“阿实,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沉沉,想睡……”迷声音也这么悦耳,真像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该会有多好听?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东西吃完,吃过了再睡,好不好?”
他轻轻抚模她的冰颊,好暖、好暖的指月复刷过她眉睫之间。
之前睁开的眼皮又不争气垂下,两只眼仅成细缝儿,她眼前迷迷蒙蒙,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碰触她,仿佛她还很小、很脆弱,跟一只细毛没长齐的小雏鸟差不多。
迷蒙迷惑间,见他把小匣子打开了。
他取出一坨约坐个掌心大的鲜红之物,像块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还有些她没看懂的奇特纹路。
“我探过你的手脉,那是小泵娘家初潮将至走至的脉象。”他叹了口气,笑笑道:“你出现得实在太巧,好似我想什么,下一刻便来什么,这究竟算我运好,还是你运气太差,菱歌要我别惹你,但眼下这势态,咱们不知要在雪层底下窝多久,我若以真气护你,气有尽时,到得那时,只怕你我都得赔了性命……阿实……”他低柔唤她,桃花舞春风的俊目盈满怜情。
“这会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几要失了知觉,我明白的。再这么躺着不动,即便最后能救出,四肢也要冻坏了,但……别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么看怎么动人。“阿实别怕,把这块『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会儿,也就没事的,信我吗?”
她没办法把他的话全听清楚。
许多字音在她耳际飘荡,有些听进去了,有些游离散没,不能捉模。
不过她倒是清楚听到他说,他要抱着她睡会儿,只要她吃下什么东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冻得没感觉了,就盼能紧紧挨着他。
一样被埋在雪里,他身上衣物也没比她多到哪儿去,身躯却还是暖的,不是她脸皮厚、不害臊,硬要紧挨他,实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着她睡,此时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过如此。
“吃吧。”他低柔劝哄,将那鲜红之物掰下一小块,送近她唇边。
她迷迷糊糊,神识几要离体,不晓得自已有无张嘴,只觉口中忽而漫开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儿渐渐融合,顺喉咽下。
那味儿刚流进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热,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实,慢慢吃。”
男人声嗓隐隐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讨好他,她好听话,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实”,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谁这样喊她……
男人极有耐性地喂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块喂进口中的东西咽进肚里,吞得越多,体内越热,她渐渐感觉血液流动起来,流向手指、足尖。
“阿实真乖。”她被一双男性臂膀搂住。
他的胸膛靠起来好舒服,她满足般叹息,不知道自个儿像个讨怜爱的娃儿,小脸不断在男人胸前和颈窝处蹭动。
然后大掌轻轻按住她乱晃的小脑袋瓜,他掌心对在她头上的百会穴。
“睡吧,什么也别想,好好睡吧。”
头顶心热烘烘,热到微微泛麻,那股气从头直灌而下,好似每根发丝都在冒火,被注入强大的生命力,她心口发烫,口鼻中喷出的气都漫开团团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