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似乎是无所不在的。
小河缓缓流动,月牙儿倒映在上头,摇曳著弯弯的曲线。
彷若在笑。她想。
斜倚著柏杨树的身躯微往前探,柔若无骨的手撩拨著流水,这渗凉的空气、渗凉的水,与自己的体温相同,怔怔望著河中水,以前,很久很久的从前,它们会穿透她的掌心五指,顺畅地向前流去,可如今,她竟有了形体,掌心能掬起一捧清澈的水。
那对眼仍是瞧著,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河面,不知在端详什么,但绝对、绝对不是就著微弱月光打量著自个儿的脸蛋,因为,仅除了眉似的月娘,河面上没有人的倒影。
她是不该存在的,没有温暖的躯体,她只是一缕幽魂,又为什么,她会有那么清晰而善感的心绪?不懂呵……
莫非久在阳世徘徊,沾染了人气,多少,有点儿像世间人了?
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远处几户人家临水而居,小院内传来狗吠声,还有女人高亢的叫骂,语调清亮精神,炒热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静寂。
“小豆子!你这短命赖皮月兑兔儿,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肠,这会儿就剩著九串,还一条呢?!藏去哪儿啦?!”忽听到杀猪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你给咱过来!你这不蒸不烂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给咱讲清楚啦!香肠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肠不是豆子拿的,太阳下山时,它们就变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声音像在吸气,“哎咬哎……疼、疼,轻点儿轻点儿啦——再拧,豆子要假豆变真豆,没了耳朵,光溜溜一颗头。”
“还有嘴撒赖?!难不成香肠自个儿会飞,噗噗噗就飞走了?还是山里来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们有胆子来,还得瞧咱肯不肯放他们回去!”她愈说愈精神、愈骂愈活力。
“娘、娘,对!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这会儿你拧错人啦!痛啦!”
“哟——你猴子啊?给个竿子就顺著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问黑头啦!”
忽然一片安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丙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院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叫骂,夹杂狗儿的哀呜,好不凄惨。
“臭黑头死黑头有嘴巴吃没拉屎!老娘哪儿对不起你?!要你看门,你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肠给吞啦!养著你做什么?!好吃懒做的家伙,乾脆卖给老李做香肉,还能挣几个子儿!”没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馋嘴的老狗,监守自盗,防不胜防。
“啊呜……啊呜呜……汪汪,呜呜……”狗耳被拽著,听到“香肉”两字,它发出又凄凉又可怜的哀号,以博取同情。
“娘,小声点啦!别花和棒头他们两家又点灯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说得莫可奈何。
意识到吵了邻家,她稍作收敛,但天性使然,压低的音量仍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气呼呼的。“咱大声嫂说话就是大声,天生嗓门大,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是是。娘说话是响了点儿,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灵性子,跟著卖乖陪小心,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一场香肠风波稍见平息。
饼了会儿,就听大声嫂骂著:“去!你这只癞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子里,到外头吹夜风,好好想想。往后再贪嘴,咱真把你送给老李!去去!”
“呜呜……啊呜呜……”
“少装可怜,老娘不吃这套!”接著是关门落锁的声音,还听见她喊著:“豆子,脚洗乾净再上床,弄脏咱新铺的被单,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豆子家的灯终於熄了,桂花和棒头两家的灯也跟著熄了,夜恢复平静,只有虫声蛙呜和小河的低吟。
饼没多久,一只动物垂头丧气、四脚缓绶地踱至小河边,喉中发出呼噜噜的呜呜,好似很不得志。蓦地,它彷佛察觉了什么,呜音一顿,四脚停住,一颗大黑头抬将起来,两颗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杨树这方。
“黑头,又被赶出来啦?”她对它笑,微弯的唇角是温柔而亲切的。
识得热面孔,因突生警戒而竖立的皮毛放松下来,它委屈地摇摇黑头颅,动了动耳朵,然后老牛拉车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声趴了下来,黑狗头就搁在两只前脚上,对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呜。
“好了啦,谁教你贪吃。”
冷冷的指尖顺著它的头毛,大声嫂骂它癞痢,其实狗儿颈部以下是女乃白色的毛,虽非光华似锦,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一颗狗头,黑得乌亮乌亮的,名字取得刚刚好。
“唉,大声嫂一家孤儿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帮人家做些香肠腊肉贴补家用、供小豆子上学堂,你吃了一大条,她当然心疼。”
“呜呜……”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滚滚的眼有了愧色。
见状,她好笑地轻摇螓首。“好啦,别难过了,明儿个天一亮,大声嫂气早消了,可没空闲来同你计较。”大声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声大、雨点小,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她在河流水岸已飘荡无数个年。
身后有声响,她和黑头同时转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仅著中衣,裤子是随意套上的,前后还弄反了面。
“黑头,你在这儿。”小豆子蹑手蹑脚走来,手中抱著一大团高过头顶的乾稻草,那模样很滑稽。好不容易来到黑头身边,才要开口,却连打三个喷嚏,寒毛没来由竖了起来,“唔唔,今晚怎么这么冷?”他自言自语,东看看又西瞧瞧,昏暗中什么也没有,甩开莫名的感觉,他将稻草铺叠成窝。
“你睡在乾草堆里就不那么冷了,明儿个娘不气了,豆子再带你回家。听话,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压低音量,拍拍狗儿的黑头颅,才又偷偷模模地溜回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两膂,无意识地打颤。“冷……好、好冷……”才初秋,没道理冻成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进温暖的被窝。
“呜呜——”黑头起身移动位置,趴在乾草堆上,鼻子唤了嗅味道,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黑脸一顿又搁在脚上,摆好标准的入睡姿态。
“唉……你真好。”有人关心著,真好。
她也普享受过那样的感情,体会过亲人给予的温暖关怀,该是好久好久的从前,久到已记不清亲人的容颜,久到一个朝代换过一个朝代,久到这河岸人家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尽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这样虚无的飘荡,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头,你知道吗?”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著,手抚著老狗,“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门亲,那男人拾走了写著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和一块鸳鸯玉,她娘亲还掷茭问她心意,秋娘自个儿也答应了。”她学著黑头,将下颚搁在弓起的双膝上,缓缓道出今夜为何消沉又惆怅的原因。
“黑头……往后,我又是单独一个了。”
其实,她一直是单独一个,在偶然之下才与那个名唤秋娘的小泵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龄二八便香消玉殒,因生前未许人家,亲人将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庙坛,如今已过两年,等待轮迥仍是遥遥无期,又无法受宗族供奉,孤零零的无所依从,才会向亲人托梦,想寻一段冥婚。
黑头静静睨著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头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响。
她静谧莞尔,为自己的感伤觉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个儿的姻缘吗?”没谁能为她解答,这是一道好难好难的问题。“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个?”
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从来,就不曾懂。她咬唇想著,然后慢慢地解下腰带上的串铃儿,当她由黑暗的浑沌中走来,意识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时,这串铃儿就一音系在腰间,是她生前最爱的饰物。
应该是最爱的,要不,她不会带著它穿过阴阳的界线,应该是吧……唉,她有些记不得了,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记不得了。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记不得自己了,忘记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执地在这人世飘游,如无根浮萍、风中柳絮,没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没谁知道她,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机伶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惊惧。
“只求一个,我……只求一个……”她合手包住串铃儿,垂著眼眉低低喃著,对著夜空、对著月娘、对著满天星斗。音到风静了,草丛里的虫子睡了,岸边的蛙儿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将一串铃系在柏杨树枝上。
串铃小巧精致,在她身上静无声响,就当她指尖放开它的刹那,那铃儿随著柏杨树枝颤颤动摇,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伫立在寂夜中,下意识聆听著那可爱的声音,清灵灵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极爱这串铃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静。
不为香肠也不为腊肉,不是大声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头。
“臭黑头,癞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还叫不累吗?”门咿呀地打开,大声嫂披著上衣,对住小院里那头朝黑暗处猛吠的狗骂著。“吵得人不安宁,咱拿根线把狗嘴给缝了,瞧你还叫不叫?!”
“呜唬……唬……”黑头稍稍收敛,又似极不甘心,仍对著外头低咆,前脚僵直,两个铜铃眼宜勾勾瞪著。
“啊呜——唬唬——啊呜——”这一声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诺,邻近的狗皆有感应,登时吠声此起彼落!听得教人毛骨发寒。
大声嫂猛地打个冷颤,寒毛皆竖、头皮一阵麻冷,她咽了咽唾沫,东张西望了一番。
“好啦!别叫了,臭黑头,你给咱进屋子里来!走走!”她赶著它,黑头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费力地将他拖进屋中,门栓一落,终於清静了。
幽暗处、闯黑莫辨的夜,树影重重,风吹拂而过,枝丫乱颤,影子交错起伏,这夜怪得出奇,虫不叫蛙不呜,萤火虫不知飞去哪儿,就连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动,渗冷的空气是诡谲、幽异又森严的。
静谧之中,细碎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文爷,您瞧见了,便是那个嗓门特大的泼妇,瞧瞧,连养出来的畜生吠声也特响亮。”那音调一转,又无奈又气愤,“生死簿上明写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月啦,她还好生生活著,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传开来,咱与底下小表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条命,鬼“甭活”则魂飞魄散。
“为何难以拘提?这差事你与马大哥当了许久,还不曾有过失误。”随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两个身影由无转为具体,从黑暗处走来。说话的人一身朴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尔雅细长,另一位有人的躯体,顶著却是牛头。
那牛头急急又说:“唉,提老马做啥儿?连无常兄弟也吃了亏。一开始,咱按著上头命令派小表来提她的魂魄,那泼妇可厉害了,扬言要油炸小表,还滚了一锅火烫的油恭候著,吓得小表们连爬带滚地逃回。”
这事尽丢脸,简直颜面无光,他撇了撇硕大的唇,勉强道:“咱与老马听了,真真火冒三丈,两人亲自上阵要瞧对方是啥儿三头六臂。她合该要溺毙於河水中,那日,咱引著她到河边,老马拽著铁链候著,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无头无脑一阵犬吠,不只一只,而是成群结队,这方圆几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泼妇天不怕地不怕,回头又是霹雳连环骂,双脚原要往河走,却忙著赶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头便睡。唉唉……”他皱眼,额头登时怖满纹路,其实内心挺庆幸她把狗群赶走,要不,头可真疼了。不过这丢脸事,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著那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像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视线默默移动,然后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当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著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於身后,风扬著他未扎束头、披散於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著,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著什么。端详著、倾听著,终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著,原系著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著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么?”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表中就属魑魅魍魉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表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表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后这么一推。”边说著,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著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著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著别人,也说著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於自己的事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著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著,她飘入屋中,到厨房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著,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表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著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响,“你这短命小表,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表丢到油锅里炸,瞧你还躲不躲?!”她骂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表听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著,也不肯出来同那小表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后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著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著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表。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表,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表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著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著,它拚命甩著、扭著,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后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著,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模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著,甩也甩月兑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於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著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著,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
“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著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表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