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淡淡紧束,垂下一块玉佩,每次移动步伐,那环佩上的两粒玉珠能轻轻相击,荡著细细的清音。是常天赐送给她的新年礼物,一块雕出虎头形的腰间饰物,精巧致美。
苞随著常天赐向常家二老行跪拜礼,虎娃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说是给长辈拜年都是这个样子的,她傻里傻气跟著做,第一次过世间人的年庆,许多礼节习俗全然不懂,幸好常天赐在身边不动声色地为她掩饰,才没出大糗,还学得不少吉祥话卖弄。
用完早膳,她跑到小园里看虎儿,喂它们吃东西,常天赐跟了来,招手要她过去,她不理会,心想,他又不知想啥法子闹她。
结果是山不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常天赐笑叹著走近小妻子,下一秒,那条虎头玉的腰饰已安然地系在虎娃腰肢,玉石下还有两粒圆润珠玉,坠著流苏,一动,颇有一份飘扬美感。
“给你的礼物。”他细心为她调整腰饰。
好半晌,虎娃才回神。“为什么……”脑中却闪过许多疑问——
为什么他不冷酷一些、可恨一些、蛮霸一些?
为何要待她好?为何要这般宠她?她……怕呵……
“过年,要互相送礼。”
她小嘴微张,按捺心中激动,看了看腰间的虎头玉又抬起来望住他,嗫嚅著:“可是我、我没有东西送你。”
他咧嘴一笑,面容竟无以往苍白,英俊尔雅,教女子芳心怦然。
“有,你把很贵重的东西给我了。”
“什、什么?”是指自己的元虚银珠吗?不对不对,他不可能知道的。
他双眉一扬。“你说呢?”
“你不说,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那股奇异的感觉又浮升上来,隐约觉得有件很关键的事横在面前,可是自己偏偏找不到窍门开解。
正待追问,男子握住她的小手,语气愉悦,迅捷地道:“走吧,我说了要带你逛大街,今天外头好热闹,错过了可惜。”
望见他笑得如同男孩的侧颜,掌心温暖如阳的包裹,这一瞬间,虎娃心都融了,自然而然地随著他去,该问些什么,一时间竟无记处。
牵著手出门,不乘轿也不需马车,逛大街就得用走的才能体会趣味。
外头真的好热闹,天气虽冷,许多人舍不得待在家中,情愿穿着厚厚的棉袄裘衣,来大街上感受新年气氛。
郊外的观音寺和普广寺游人满布,赏雪赏梅的雅客比比皆是,常天赐和虎娃随处游走,没固定的目的地,看过舞龙舞狮、炮竹作响的拜年会,两个亦往郊外而来,闲漫地踩著步伐。
“会不会冷?”他瞥著她,嘴边的弧度这么温柔。
虎娃摇了摇头,这一路上,他握著她的手未曾放开,适才大街上人多拥挤,他握住的力道不自觉强了几分,几教她感觉疼痛,彷佛担心她会被人群冲散,然后消失不见。
心这么暖呵……她竟不要他松开,甘愿受著疼痛,也不要他放开自己。
“怎么哭了?”脚步一顿,两人都停下。
虎娃猛地意识,慌乱地揩掉莫名其妙的珠泪。“没事……是沙子进了眼睛。”
“我瞧瞧。”欲扳正她的身躯。
“真的没事了,沙子教泪冲出来啦。”她忽地冲著他嫣然一笑,眸子还浸在水雾中,亮晶晶的,别有一番美丽。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像个小女圭女圭。”常天赐松开她的手,捧住一张娇颜。
他作势欲亲她,惹来四周往来路人的注目,这儿不比常府,不是在他们的房中、院前,他的举动著实惊世骇俗了点,再加上常天赐近年极常在外走动,还有常家那场盛况空前的婚礼,夫妇两人很快便被认出。
“是常家公子呢!咦?他病好啦?!怎么没听见那些催心肝的咳声?!”
“是啊!瞧起来气色很不错。”
“那个姑娘便是他的媳妇儿?!长得很美呵,当初怎会嫁给他当老婆?!”
“你管人家!”有人啐了一句,“现在多好,娶了美娇娘,病也转好啦,还带著媳妇儿出来游玩,两个你侬我侬、亲亲我我的,你羡慕啊?!”
“是卿卿我我。拜托,书多读一点,不要乱用成语。”
那些交谈传进耳中,虎娃颊如霞烧,侧首避开常天赐的索吻。
“放开啦,好多人在看。”不自在地瞄了瞄,发现聚集的人有愈来愈多的趋向。而揽住自己的这个男人却文风不动,迳自笑著,脸皮厚到丢入油锅里都炸不透,著实教人羞恼。
敝哉!他是世间人呢,不是得受一堆礼教束缚,得遵循什么礼义廉耻的?!在世众之前,又为何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反倒是她这头虎精,让不相干的人这么指指点点的,每分知觉都不自在了起来。
接著,不等他动作,她小手一推挣开束缚,旋身便跑。
“虎娃儿——”
“不睬你啦!”
“小心!”
“啊——”好痛!她撞上谁啦?!
眼泪一下子飙出眼眶,鼻头痛得要命,齿根生疼,这一撞好生结实。
虎娃捂住痛处,一时间头昏眼花,只顾著吸气呼气,未及察觉整个人又在常天赐怀中。
“很疼吗?才要提醒,你就撞上了,唉,我瞧瞧。你啊,总是这样莽撞,像个女圭女圭。”语气是责备的,手指却温柔地扶著她的脸。
“竹青,你撞疼这位姑娘啦。”说话的女子有张秀雅面容,不顶美,却有一股柔静气质,眸光流转,闪烁著聪慧的光华。与虎娃相撞的男子正是她的夫郎,见夫君不语,一双眼紧紧地打量人家,她心中怪异却不愿失了礼数,朝常天赐和虎娃盈盈一福,歉然道:“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是我家相公的错,不该走这么急。”她趋前欲去查看虎娃的脸,臂膀却教自家相公一把握住。
气氛有些诡谲,四周停下不少的路人。
虎娃似乎也感觉到了,揉了揉鼻子,眨掉眼眶中的泪,她感觉常天赐全身的肌肉没来由紧绷著,蓄势待发,某种灵气隐隐约约由他身上散出,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心中惊愕,早忘了疼,视线在他和另一名男子脸上来回穿梭。
“这位——”方才说话的秀雅女子察觉了什么,歪了歪头打量,接著朝常天赐微微一笑,“原来是常少爷。唉,瞧我眼拙的。”她笑容极美,如莹玉泛华,转向尚一脸怔然的虎娃,语带肯定,“这位定是常少爷的夫人了。”
常天赐终於移动目光,缓缓看向女子。“是的,锺姑娘,这是内子。”
听见常天赐的称呼,男子皱了皱眉,声音持平,“已经不做姑娘了,她现下是陶家的媳妇儿,你该称呼她陶夫人。”
两个男子的目光再度对上,似相互评估著。
常天赐内心震撼,唇边却勾出淡淡笑意,了然无惧地望向那名男子,他感受出对方身上强烈无比的灵能,亦知道对方有将他看穿的本领,这男子非一般修行的精灵,而是极高的阶层,或者……属於天界。
此人刻意将灵能藏起,化作一般百姓,意欲为何?!
五年前,常老爷自作主张向锺家退了婚事,之於他本无所谓,两年后,他听闻原与自己有婚约的锺家姑娘嫁入陶府,却不知陶府孙少爷是这等神通,有趣呵!
秀雅女子无视两名男子之间的暗潮汹涌,可亲地瞧著虎娃,声音如黄莺出谷,入耳一阵舒畅,“你好,我叫瑶光,你叫作玉兰吧?我听说常少爷娶的是东北温家堡的小姐。”
“你好,你唤我虎娃吧……我不喜欢玉兰这个名字。”虎娃天真烂漫,直觉得喜欢这姑娘身上温和的气质,和常天赐很像,笑起来好温柔。
瑶光点点头,接著扯了扯身旁男子的衣袖,介绍著:“这位是我家相公,姓陶,陶宝铃。”
听到这个名字,男子脸微微抽搐,无形的灵气没来由弱了几分。
“喔,对啦,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总要人家唤他竹青。”瑶光笑著补充。
虎娃回以笑容,头一抬,却见常天赐目中隐有火焰,面容罩著淡淡寒霜,那神态绝对称不上友善,彷佛窥伺著、计量著、防御著,哪里还见平时那些无害温和的表相。
“天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莫不是要发病了?她伸手抱住他的腰。
此时,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女圭女圭从围观的人群中扑了过来,像颗圆球似地一路扑进瑶光裙褶里,仰起小头颅兴奋喊著:“乾娘——”
“小念玄!”瑶光欣喜无比,弯身抱起孩子,在他胖颊上亲了亲。“怎么自己一个?!娘娘和小舅呢?”
“小舅头痛,好可怜,娘娘忙,和好多老伯伯说话,玄儿闷,出来玩。”他胖颊偎在瑶光脸上胡乱地蹭著,年纪虽小,答话却条理分明,玄亮的眼睛瞧见虎娃,很自然地咧嘴笑,他喜欢漂亮的姑娘。
接著,视线移动,在两名男子脸上兜转,靠在瑶光耳边小声地问:“乾娘,乾爹生气了?还有……”瞥了眼常天赐又快快收回,“这位叔叔也生气了?”
闻言,竹青软化表情,朝常天赐露出一个意味深含的笑,转向孩子。
“玄儿只爱乾娘,都不爱我啦。你给乾爹抱抱亲亲,乾爹就不生气了。”
孩子呵呵笑著,转身投入竹青双臂,噘著嘴“啾”地赏了一大响吻。
“乾爹不气。”小胖腿夹住竹青腰月复,明亮的眼瞄向常天赐,这会儿胆子大了些,仍是笑嘻嘻的,“叔叔也不气。”
常天赐没学竹青的“变脸”,但神情已和缓许多,面容微垂,见自己的小妻子眉心皱摺,眸中尽是担忧,双臂扶持在自己腰际。
是怕他发病吗?一股暖意缓缓升起,其中竟是夹杂著兴味和歉意两种感觉,相互矛盾。
他这么做是彻底捉弄她了,内心清楚,他迟早会把事实告诉她,但现下尚不是时候。体内有极度的一股想望,欲去确定她的心思,知道她与他同是一般,对这段奇异的姻缘有了认同和归属:知道她心中有了他的影子,不能抹去;知道她无法离开自己,将一切等闲视之。
待得那时,他会揭开谜底。
“我没事。”他拍拍虎娃揽住腰间的小手。
他们几个杵在路中委实醒目,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要投来兴趣的眼神,部分的人还索性停下来打量,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
好似嫌这场面不够热闹,火上加油地,一名宫装少妇排开人群,见著竹青怀中的男孩,玉容上的焦急稍见缓和,快步而来。
“娘娘。玄儿找乾爹和乾娘。”先下手为强,纯属自然反应,小念玄朝著少妇笑得天真无邪,玉润可爱,任谁也狠不下心训斥。
“你呵……”少妇叹了口气,接过他探来的身子,美目一抬,点头招呼,“竹青哥、瑶光姊,你们也出来玩儿?”
“晓书妹子,你呢?连大过年也要操劳沈家的生意,还带著玄儿出来洽公,唉唉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竹青皱眉,颇不以为意。
沈晓书笑了笑,拍抚著孩子的背脊,眼眸瞧向另一对男女,她是京城沈家的主事,少不了要在商场上抛头露面,与常家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立即认出常天赐的身分,又见一女子倚在他胸怀中,思绪灵活地联想,已猜出答案,跟著有礼地含笑点头,“原来是常少爷和少夫人。”她声音虽柔,却夹著淡淡清冷,显示出果决聪慧的脾性,有意无意地道:“大家在这道上相遇,真巧呵。”
真的是太巧啦!
这样的画面足够提供京城里各大酒肆茶馆磕牙谈论好一段时候了。
总归一句,真的是太、太、太巧了。
丙不其然,不用等上酒肆茶馆了,闲言闲语已开始流传——
“怎么三家都聚头了?!呵呵,这会儿可有趣了。”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
虎娃听见旁人的谈话,好多个声音,窸窸窣窣,下意识瞧向他们,发觉好多人脸上都是趣味兴然,似在看著一出好玩的戏。她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三家?!是四家才对。”出声指正的人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则清楚传到众人耳中,“五年前那场政坛风暴,陶府和锺府同时陷入困境,常家天赐少爷向锺家瑶光姑娘退了婚,沈家的晓书姑娘则同陶家宝铃孙少爷也退婚,谁知道那场风波过后,陶、锺两家却成亲家了,所以呢——”他有模有样地扳著指头数数儿,“锺、陶、常、沈,共四家才是。”自幼的婚约因一场差些要诛连九族的政乱全打散了,重新配对。
蓦地,虎娃心中微现慌意,没来由又师出无名的慌乱,隐约觉得有一事即将揭晓,一件她不愿去听,又非得接受不可的事。
“原来常家的天赐少爷本该娶这位秀气的小娘子啊!”有人做出总结,将事实明朗化,当场比较了起来。“常少爷后来娶的姑娘也不错,长相挺好的,嗯……可是比不上这位小娘子雅气温柔。”
“喝!你又知道比不上了?!”
“哎呀,常少爷的媳妇儿一对亮灿灿的大眼,圆溜溜地转儿,所谓观人者,眸子瞀焉,肯定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啦。”
极自然地,虎娃双目看向瑶光,旁人口中的小娘子,原来,天赐该娶的姑娘是她,一个真正的世间女子,拥有她所缺乏的温柔秀雅。
心口不太舒服,仿佛教重石压住了,呼吸变得费力起来。
她掉头瞧著常天赐,努力让声音持平,多此一举地求证,“你与她……原是有婚约的?”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瑶光感觉敏锐,连忙开口圆场,不想谁误会,腰际却让丈夫伸手揽住,不欲她向前。
“是的。”常天赐随口回答,未发觉虎娃小脸上突生的黯淡,全神贯注在另一名男子身上。
他外表仍是一派温文,但虎娃就是能感领到他内在泛起的寒霜,又见那对深渊黑眸暗意翻涌,毫不避讳地直视那位小娘子的相公……
他是在气恼吗?因为自幼订下婚约的姑娘后来嫁作他人妇。
他是在妒嫉吗?无法娶到一位如她秀雅纤细的娇娥。
他心中后悔吗?终不该退婚呵……
虎娃不能抑制自己,那些猜测和推想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愈要自己不去想愈无可能。
在几百年前,她尚是一头凡兽、尚未受点化而走上修炼之路,那时,无“思想”这种磨人的东西,直是直、曲为曲,简单明朗。可如今,她终是体会,“思想”是幻化人身后最大的考验,它永远有它的意识,非己能制。
此时,众人交头接耳的话题已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回,重点改放在那名胖圆的小男孩身上,那男孩一头玄黑的发,双目亮晶晶扫向每个瞧他的大叔大婶,自在得很,倒是孩子的娘不肯多待。
“竹青哥、瑶光姊,我们得走了。”晓书抱著孩子微微行礼,又朝常天赐和虎娃颔首,旋身离去。
“乾爹,乾娘,再见。”小念玄挥著胖胖小手,又朝虎娃抛了一个飞吻,可惜后者心思太乱,只淡淡回笑,神情苍白。
“晓书——”瑶光轻唤,难得遇上了,还有些话想同她聊。
“算了,瑶光。”竹青拉回她,“这儿人多,晓书妹子不爱旁人拿玄儿作文章,待回府,咱们再邀他们过来,或者,也可上沈家拜年。”沈晓书未婚生子,这事曾轰动一时,至今仍有许多人猜测,那孩子的爹到底是谁?
“嗯。”瑶光咬唇叹息。
“咱们也走吧?”他牵著妻子举步欲走,一个身影极迅速地挡在他面前,定眼一看,竟是常天赐。
“天赐——”虎娃忧心轻呼,以为他忍受不住,终要寻他们的晦气。
他真的后悔了,心里始终有那个雅致的姑娘,根本没在意过她?!
心好痛……她捂著,眉心不由得皱摺,眼光迷蒙了起来。
即便诧异,竹青亦藏得极好,不露痕迹,只淡淡地问:“常少爷有何指教?”
两个男子对视片刻,一旁的闲杂人士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莫不擦亮双目、占著好位子,清清嗓子准备吆喝,却听常天赐缓缓问出——
“你为了什么?”这样的问题仅两个男子才懂。
竹青双目陡亮,顿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我为什么。”答得怪里怪气的,目中含情,深切地瞥向妻子。
闻言,常天赐稍怔,视线在他和瑶光脸上穿梭,似想确定什么,忽地,嘴角软化,荡出一抹轻松恍然的弯度。
接著,他微微颔首,坚定地握住虎娃的小手,从容离去。
没血腥场面,没火爆的叫骂,以友善收场,跌碎一干看戏人的下巴。
☆☆☆
自由外头转回,虎娃偷偷从常天赐身边走开,又独自一个待在豢养著虎仔的小园里。心里不痛快,却不知何以排解,只能逗弄著一窝虎儿聊以慰藉。
经过一段时间细心照看,小虎偏灰的毛色染上金黄,黑纹渐显,长得极为健壮,不难看出长成成虎后,会是如何的矫健雄伟。
一头虎儿靠了过来,在她手心上舌忝弄,虎娃深深吸气又重重叹息,另一手轻搔它的顶毛,恍惚喃著:“我本就跟你们一样的,到底贪著什么?”
她贪著什么?!心中有了痴欲、有了想望,所以波涛汹涌?然而达不成、得不到,那波澜不止,要将自己灭顶吗?
好难过呵!她拧眉,感觉到那份窒息,胸膛紧缩再紧缩,眼眸猛地紧闭,挤下两道湿意,才知自己正在哭泣。
“姑婆……为什么……”螓首无力地埋进弓起的双膝,不禁怨起姑婆,为何自作主意,将她的元虚银珠赠予?为何强将她送来这里,到他的身边,感领了一个男子的柔情蜜意?为何让她学会这恼人的心思,开始在意他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何者解之?
太深了,万不能再陷下去,下面,是烈火焚烧的地狱。
恩义总有偿完的一日,事情总有了结之时,她学不来虎兰儿和虎桂儿的潇洒勇敢,原来,她是个胆小的姑娘,怕自己太喜欢一个人、太在乎一个人。
眼泪一抹,气苦之情又生,脑中胡乱地想著:反正……反正他心里头有了别人,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不温柔、不秀气、不雅致,粗粗鲁鲁,他不喜欢她,那就算了……就算了!
反正……是要离开的。
☆☆☆
虎娃在小园里待上许久,原是揽著虎儿怔怔冥想,感觉迷迷糊糊的,最后彷佛伏在草地上睡著了,醒来时,竟发觉自己回到房中,在绣床上,那男子正近近地瞅著她,眉目俱柔。
“你呵,这么冷的天竟在小园里睡著了,会染上风寒的。”常天赐抚著她的脸颊,娇女敕女敕,软呼呼,语气柔软中带著责备。
虎娃脑中有短暂迷茫,眨眨眼,思绪缓慢地回笼,想他心里既牵挂著别家姑娘,又为何要温柔待她?是担心她跑了,再没第二个姑娘肯嫁他吗?
愈想眼愈热,心拧了起来,觉得他毋需这般讨好她。
不说话,她身子侧向床帷内,半分赌气、半分自怜,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怎么了?”他试著拉扯,被子下的小鸵鸟拽得死紧,硬是不放。半晌,他叹气,“虎娃,怎么生气了?快起来吃些东西,你晚膳还没用呢!”
闷了许久,传出模糊回话,“不吃。”
她不要喜欢他,一点也不要,这样就不会在意,不会受伤,不会心痛……心痛呵……
“早上上街玩还好好的,这会儿却没来由的气恼,你呵,真像个小女圭女圭,何时才会长大,懂得自己的想法?”长指顺著露在被子外头的软发。
对他的一语双关,虎娃没任何感受,倒是那句“小女圭女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非常时期,虎娃听进耳中,心里一片难过。
对!她就像女圭女圭一样任性、撒赖、坏脾气,她就是学不来大家闺秀温柔娴雅的举止,她就是粗野不教、不懂礼数,谁教她是一头幻化的虎精,为了荒唐的理由,把自己丢入这样荒唐的境地,困进世间的情里。
喔!不不不,不能谈情。什么情也没有,半分半厘都没有!
不止行为像鸵鸟,连思想亦是,她将一切乱七八糟、没暇细想的心绪全藏进心坎里,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不去探取。
“虎娃……”不再强迫她扯下被子,却隔著棉被抚模著女子的体态,从背脊到腰际,来回徘徊,依旧温柔。“别哭了……你到底怎么了?”他开始考虑要不要以神通侵入她的意识,去探究她伤心的原因,听她强忍著啜泣,仿佛被欺陵得多么凄惨,受到天大的委屈,让他的心跟著绞紧。
听到他的话,虎娃吓了一跳,反手捂住小嘴,沾上满手湿润,又是随著自然反应而落泪,她在抽泣吗?天啊!竟还要旁人提醒?!
“你别管我。我就是小女圭女圭……我、我爱哭便哭,我高兴哭……呜呜呜,不、不用你、你管——”哭声忽地一扬,扩大音量,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感。
呜呜呜……她不要他这么温柔,不要他待她好,为什么不凶狠一些,如此,她才能潇洒地从他身边离去,再不回头。
她明白自己今夜别扭又任性,完全跳月兑她原本的性格,可是有什么方法呢?她心好痛,止不住的痛意都化成泪珠,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宣泄,再无其他了。
许久许久,虎娃已哭得昏沉,听那男子低低沉吟,荡进她的耳里——
“何能不管?你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