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原本应该要有一个很愉快的早餐约会,而不是开开心心出门,带着诡异的气氛回家。
一回家,方立权又借口有事躲进了书房,而方惟轩则有家教在等,让她不禁有点闷,感觉一切又回到原点。
“老师……你会一直留在爸爸身边吗?”表现得一直很懂事,成熟得不像八岁小孩的方惟轩,在家教课开始之前,硬是把握时间拉着葛莉丝问出她的心里话。“那个叔叔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我,你会不会因为我的关系,不想跟爸爸在一起?”
“惟轩,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听见他这么问,葛莉丝蹲在他面前,思索着该怎么说明。
“我真的没有关系,爸爸开心就好了。”他皱起眉头,嘴里说着没关系语调却很沮丧。
“惟轩……”他的沮丧感染了葛莉丝,让她心一揪。
“老师,我很怕爸爸,但是妈妈说,爸爸会笑,一定会有一个人能让他笑出来。我答应妈妈,要帮爸爸找到会让他笑的人……你可以一直陪着他吗?如果我让你不开心,我可以再回瑞士,我可以去念寄宿学校……”
原来,方惟轩会这么平静接受父亲再谈感情的事实,是因为他肩负着使命。
她突然为这个孩子感到很心疼,忍不住抱紧他,轻声对他说:“惟轩,不要这样说。不管是谁让你爸爸快乐,你都不能允许那个人让你离开你爸爸身边,知道吗?”
“可是爸爸——”
“好了,这件事情不是你该担心的,你先去上课,晚一点我们再谈。”
“……好吧。”方惟轩点了点头,无奈地去上课了。
学生去上课了,偌大的客厅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思及刚才回来时方立权僵硬的反应,她决定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想到就做,她走向他的书房,意外发现书房门板虚掩着,而他正以英语接听一通电话。
“……不,我要求全力救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活下来——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我要他活着,就算只剩一口气,他也得给我活到我满意为止。”方立权以冷酷无情的语调对电话那头说道。接着,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嘲讽地扯开嘴角,“折磨?不,这些跟他带给我的相比,远远不及。”语毕,他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便挂上了电话。
他表情平淡,没有波澜,但下一瞬间却猛然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方立权突如其来的暴怒让葛莉丝吓了一跳。
不过……他不会伤害她,葛莉丝坚信她所喜欢、认识的男人,不是那种会随便施暴的人。
她在门板上轻敲两下,礼貌性地示意。“在忙吗?”
方立权回头,发现是她,再看向满地被他扫落的文件和资料夹,不由得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羞愧。
“还好。”他佯装镇定地回道。
“那我进来喽?我想跟你说明一下,今天力顺突然出现,他之所以会那么凶,是因为十年前我去找你之后,有一阵子过得很惨的缘故。”她无视地面上的凌乱,直接坐在他大腿上,企图用美人计软化他的戾气。“所以他才会……”
“我知道你那段时间不好过。”方立权接话,“也可以理解力顺的不满,若我是他,我也不会同意把你交给我这样的男人。”
话是这样说啦,但是她一坐上他大腿,他的手就很自然的圈上她的腰。
“不只这样,你不知道我那时候……”
“我知道,你后来没有办法,还交了一个男朋友,结果伤得更重。”他帮她把话说完。
梆莉丝闻言大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了忘掉他而去谈了一段恋爱,结果不仅忘不了他,反而伤害了那个真心待她的男孩子,连她自己都更加挫败忧郁。
“你从来都不问我——为什么你跟小米出事那一天,我会在危急时刻赶到?你一点都不怀疑吗?”
“呃……是有一点点……”
“我不放心,派人跟着你……”他迟疑了一下,才又改口,“你们。”
“我们?”葛莉丝大惊之后是满脑子疑问。
“你、力顺、青鸿爸爸、念馨妈妈……一开始,是因为担心你们发生不测,即使我跟外公达成协议,但我还是不放心,所以派人跟着你们,原本只是以防万一,后来,我的人会定期报告你们的动向,而我……总是忍不住想更了解你们的。”他苦笑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干的傻事。
“所以你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我们、看着我们,那么……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玩得那么开心,你也看见了?”
他点点头。
“每一年?”
她问,而他再点头。
梆莉丝觉得,方立权一定是把轻易让人揪心这个特质遗传给他儿子了。
十年来,他就这样独自一个人,看着他们快乐地生活?葛莉丝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他们没有重逢,她没有遇到方惟轩,他难道打算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辈子,把对他们的关心带进坟墓?
“你和外公有什么协议?为什么担心我们?我们会有什么危险吗?”她听见他说和外公有过协议,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你的家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方立权对她表白,告诉她,他们一家人之于他的意义,“外公拿你们的安危威胁我结婚,我不能拿这来赌,我输不起。”
“所以你就答应你外公那个馊主意,娶了惟轩他妈妈。”闻言,她不敢相信地惊呼,“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即使我听他的话结了婚,我也不敢保证他会信守承诺——我不相信他,只好扳倒他。为了要爬到我现在的位置,我什么事都做。”他细细告诉她这些年来他做了什么,“我恨他,我要他知道,现在他所经历的痛苦,不及他给我的十分之一。”
梆莉丝到今天才知道,他狠心抛弃自己的行为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那时的他太年轻,没有办法与外公的势力抗衡,也不能承受失去他们一家的风险,而葛家更是单纯脆弱得不堪一击,于是他狠心斩断所有联系,听外公的话,娶了他不想娶的女人。
对他而言,他不只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更亲手摧毁了唯一的归处,但他却不得不割舍一切。
被逼迫放弃最爱,他化身为恶鬼,支撑他的信念只剩下报复和掠夺。
为了抢夺外公最在乎的事业,他不惜内神通外鬼,分化外公的势力,甚至利用妻子娘家的势力,一步步地对外公施压,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吕文媛。
“我不爱她,即使她有多爱我——她不顾我反对,帮我生下惟轩,奠定我在吕家的地位,我知道她这么做不只是要帮我,也是要我顾虑自己还有家庭,她怕我真的变成了恶鬼……可是对付外公,我不能有弱点。”
于是小孩出生不足月,他便将妻子悄悄送出国,选了瑞士一个隐密的地方,将两人藏起来。
之后他便全心对付外公,直到抢走了外公所有的一切,事业、权力、地盘,再将失势的老人送到美国去养老。
“他活着,就像是一颗割不掉的瘤……他的事业,那些肮脏钱我一毛都不希罕,留着也没用,便用文媛的名字创了个基金会,打算把外公的钱都烧光。”
他任性孩子气的语调让葛莉丝忍不住笑出来,“可惜花不完。”
“对。”这才是让他最恨的地方,外公的物流事业到他手上之后,竟然经营得比在外公手中还要好,因为他给薪太大方,员工拼死做到好,因此基金会永远有充足的资金。
“今天力顺出现,像一个巴掌把我打醒。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你知道吗,我外公早就不行了。我拿他的家产创建基金会,他气到中风,又检查出有癌症,医生建议我让他走……我偏不,我要他活着,看着我抢走他最重视的东西,身边没有人陪伴,痛苦地活着,因为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文媛……我对她唯一也是最后的体贴,大概就是去瑞士将她的骨灰迎回台湾,让她在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长眠……我对待自己的妻子,是这样无情无义……像我这样,根本不能叫做人了,我没有脸……去见你父母。”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配不上他们。
听他说了这么多,她稍加消化思考了一下才道:“我觉得你对惟轩的妈妈不是没有感情……听我说完,看惟轩这么懂事又贴心,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个好女人,很温柔的女人……你一定是看见了她对你的好,也一定有一点点动心,所以才会顾虑她的安危,把她和惟轩送到你外公找不到的地方。你如此费心保护他们,她怎么会感受不到?所以才会留下惟轩陪你,甚至交代他,要帮你找到会让你笑出来的人。
“你会难过,会自责,这就是你和你外公、你父亲之间最大的不同,所以你没有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方立权!”
她真的很神奇,几句话就让他心中盘旋多年的乌云散去。
他真的没变吗?
他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至于你外公……你放过自己吧。”她不说放过外公,而是要他放过自己。“你已经没事了,不是吗?”
是啊,已经没事了,一个迟暮老人,还能有什么威胁性?他为什么就是不放过自己呢?
再恨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方立权拿起话筒,拨了一通越洋电话,告诉外公的主治医生,“让他走吧。”
“好棒,你做得很好。”葛莉丝像夸奖小朋友一样赞美他。
他忍不住苦笑,“别再劝我去美国送外公,或把他骨灰迎回来什么的,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建立在互相利用之上的祖孙之情太淡薄了,在无数的暴力之下,爱早已消失。
“嗯,这我就不逼你了,不过呢,就跟你一样,力顺今天出现讲了一堆话,也像打了我一记巴掌,让我清醒了。”
她说了一堆鼓励他、开导他的话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让方立权不禁皱眉。
“在你家住得有点太习惯了,这样很不好。其实我跟力顺都很恋家,也都很黏爸妈……我想常常回家,至少春节是一定要回家过的,眼看农历年再不久就快要到了……”
听她说着这些,方立权心一沉——
“所以啊,方立权——”她捧起他的脸,很认真地询问,“你是不是该回家了呢?你逃家够久了吧?”
回家?喉头一紧,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他所认定的家,只有那一个。
他还能回家吗?他所爱的人,还会张开双臂欢迎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