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磊房里。
老实说,打从十六岁以后,他就没有在子时以前就寝的习惯,深夜的时候特别适合画画与读书,要他抛弃这个绝佳的时机去睡觉,简直是浪费光阴,现在想想,也许他就是因为受不了大夫和齐夫人的耳提面命,这才躲到妓院去。
案亲也不曾阻止,在他眼底,这个儿子的岁寿倒像是向老天借来似的,更何况齐磊从不花用家中的财产,要骂他挥霍无度也无从骂起,年轻人行事或许孟浪,目前倒也还没做出什么月兑轨的坏事,齐一白自个儿生意都忙不完了,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来管束孩子,只是偶尔见着了他,总会意思意思地在齐夫人眼前念个几句,其他时候依旧是放牛吃草。
或许是有了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齐磊待在留春楼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常常一个月里回家不到一趟,就算回了家,待的时间有时还不到两时辰,也因此,现在真回了自个儿房里,反倒觉得陌生了。
随意地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他信步至书案前,想读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却不意发现案头上堆着几本新的线装书,原来都是自家书肆最近印售的新书,想来大概是父亲让元碧纱拿进来,想他回家时让他阅读的吧!
直觉拿起其中一本随意翻了翻,还没认真细看,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谁?”
“是我。”
想也知道,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进来。”
雕花木门轻启,元碧纱端着托盘走进来,齐磊看到熟悉的景象,面上虽仍旧文风不动,心底却叹了口气。
“少爷请进药。”元碧纱将装着药汁的碗端到他面前,刚刚在留春楼,齐磊没有喝药就跟着她回来了,是以她又连忙到厨房里将多的药汁盛了一碗出来。
“你还真是不屈不挠。”言情小说吧淡淡讥刺了一句,他将书掷到一边,难得地没有再为难元碧纱,便端起药一口气喝完,眼角余光瞄到元碧纱虽然低着头,眼睛却不住臂察着他进药的状况,直到他将药喝得一滴不剩,她才明显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
药很苦,但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这几乎就是与他人生相佐的味道,虽然讨厌但不得不依赖的味道……
他讨厌依赖。
依赖代表他不能独立自主,像一株菟丝,只能寄养在比他强健粗壮的大木上吸取茁壮自己的养分,或许他在十一岁那年就已经明白母亲的用意,她想让元碧纱成为他的大木,让他不能没有她……
齐磊忽尔眉心一皱。
将药碗放回元碧纱拿着的托盘上,他不想再看她。“你下去吧,不要再来烦我了。”
“是。”
齐磊背着双手朝着床铺走去,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月兑鞋,看到她还呆愣着,于是露出了一抹怪笑。
“怎么,还不走?你想留下来睡吗?”
元碧纱闻言,连耳根子都臊红了。
齐磊这些年说话越来越是轻薄,许是跟他长久宿居妓院有关,想到他在妓院里不知怎样地和那些风尘女子颠鸾倒凤、风流快活,元碧纱的心头突涌上一股几欲作呕的不适感。
齐磊是怎样?非要让她觉得难受吗?
她从来不曾对他顶过嘴,但她眼神中无奈的怨怼看在齐磊眼中,却成了责备。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他眼神一凛,站起身来。
元碧纱一颤,连话也不说,只是倒退了两步,然后,直觉便是转身向外走。
“回来!”齐磊低吼。
元碧纱的脚步却在他的命令下反其道而行,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的屋外。
齐磊被她弄得烦躁至极,忍不住对着椅子狠狠踹了一脚!
翌日。
当齐夫人发现儿子突然出现在家里,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她显得十分开心,一边检视着爱子最近到底瘦了还是胖了,一边嗔怪着下人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她。
“是我要他们别去打搅您的。”齐磊微微一笑,态度谦和温文又乖巧,十足的好儿子样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可以随着场景、时间、人物的不同而自然地变换各种不同的表情应对进退,在留春楼里的他,是落拓不羁、率意而为的齐磊;回到家里面对长辈,他又是显得不卑不亢,称职的扮演着身为画家与人子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
当然,面对元碧纱时除外。
他真正的本性其实易怒又善感,但成人之后他其实已颇能克制自己的脾气,不满时顶多嘴上刻薄蚌几句,但只有元碧纱老是让他真正发火、甚至有想砸东西的冲动,那种怒气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泄的,因为他往往晓得,错的是自己,元碧纱从来只是做好自己分内事的人而已。
就是这样,才更教人生气……齐磊心想。
“磊儿……”齐夫人拍拍他的手,将他从出神中给唤了回来。“怎么,没睡饱?”
齐磊闻言,微微一笑。
的确,平常这时候人家正在用午饭,他可还在梦周公呢!
齐夫人看看宝贝儿子那副模样,想叨念他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总怪自己太过放纵他,才教他养成了这副放浪个性。如今她一门心思都指望在齐磊身上,盼他早早觉悟今是昨非,扛起齐家的担子。然而要立业必得先成家,想他收心也只有这个办法……
“磊儿,来……”齐夫人拉着他,走到饭桌前坐下。“咱们一边用饭、一边聊聊,娘有件正经事想跟你谈。”
看到母亲带着期望又正经八百的面孔,齐磊用膝盖想也知道她要说啥,不过他还是笑笑的。
“娘,您多吃点。”他还很贴心地挟了菜,递到母亲面前的小碟上。“儿子难得在您面前尽一回孝心,您姑且受用,悠悠闲闲地吃顿饭吧,有什么正事,晚点儿再说也不迟。”
“你也知道自己难得尽回孝心。”齐夫人白了他一眼。“要论尽孝,倒也不是挟个菜就完了的事,要紧的是成家立业,你要是早些定下来,为娘的才真正受用呢!”
齐磊闻言,面色也没变,仍是一迳地泰然自若。
齐夫人见他似乎没有反弹的意思,于是话题一转。“碧纱这孩子也难得,从进了齐家之后就一直没有二心,脚踏实地的干活儿侍候……”
“嗯……嗯……”齐磊的回答也称不上是肯定,倒有些像在敷衍。
“与其和留春楼里那些送往迎来的姑娘们厮混儿,倒不如娶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妻子……”
“嗯……”齐磊的态度还是哼哼唧唧的不置可否。
齐夫人决定再加把劲儿,索性摊牌。“瞧你也不像是不乐意,那么回头我跟你爹商量商量,咱们择个日子,让你跟碧纱圆房……”
“娘。”齐磊咳了两声,轻描淡写地道:“我还不想成亲。”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齐夫人无异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顿了一下。“什么?”
齐磊沉默以对。
待齐夫人从他的眼神肯定方才他的确说了那句话后,一时泄了气。“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齐夫人双眉紧蹙,完全无法理解。“我就不晓得你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要也总得有个理由吧?每次我一跟你提这件事,你就是不要、不想、不愿意,除了这几句话就蹦不出别的理由,偏偏你什么都不肯说……”
“……”
齐夫人看着儿子,发现自己的抱怨似乎未曾打动他丁点半毫,便叹了口气。“磊儿,你在外头这么久,也该了解女人的青春有限,碧纱不小了,她……”
“她如果想离开齐家,找个良人托付终身,娘您就随她去。”齐磊截去母亲的话,脸上还泛着顽劣的笑意。
“磊儿!”齐夫人怒视着他。“这话你该不会也对碧纱说过吧?”
“没有,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齐磊笑着摇摇手,主动盛了一碗汤递到母亲面前。“娘,喝碗汤?”
“别嘻皮笑脸的!”齐夫人伸手重重地拍了他的手背一下。“碧纱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这家里谁不知道她迟早是你的人?要我把她嫁到外头,简直跟打她的脸没两样……”说到这里,她头痛得不禁以手支额,闭目叹气。要是公孙柏在就好了,只可惜他在磊儿十五岁那年就出外云游,不知浪迹到了何方,否则要是他在,或许齐磊还不至于如此放浪形骸……
“磊儿,娘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碧纱哪里不好?你是瞧不起她的身分,觉得她跟你不配吗?可你小时候明明那么依赖她……”
齐磊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爱是会使人产生依赖,但如果只是单纯的依赖,绝对不等于爱。
他一直在理智的情况下如此分析,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元碧纱把服侍他当成天职,然而尽责并不代表她就喜欢他,十一岁那年他就知道了。
他是齐磊,宏闻轩的继承者、名满京城的天才画家,要找爱慕他的女人有一箩筐,无需一个只是为了报恩、为了尽忠职守才待在他身边的妻子,那对他是一种侮辱。
“磊儿,别的事我尽可依你,但唯独碧纱的事,娘是绝对不会让步的。”齐夫人的声音打断了齐磊的思考,话中语意之坚决,齐磊却并不吃惊。
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他耸耸肩不作回答。
正当母子俩气氛有些僵凝之际,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屋内的两人齐往外看,直到身影从门口出现,才看清原来是齐家的一家之主齐一白,手里还扬着一封信,笑容满面的。
“好消息!好消息!”话还没说完呢!看到儿子,齐一白愣了一下,不过笑意很快又回到脸上。“呦,看来今儿个日子不错嘛,连磊儿也在。”
“爹早。”言情小说吧齐磊站起身来向父亲请安。
齐一白示意他坐下,然后坐到主位上,摇了摇手中的信封,一脸迫不及待地宣布。“你们可知道我收到谁的信啦?是容满生啊!”
“容伯父?他怎么了?”不想再继续讨论婚事,齐磊连忙将话题扯开,虽然他压根儿对容家发生什么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磊儿应该也还记得你容伯伯的儿子和女儿吧?”
齐磊当然有印象,尤其是那个大儿子,教会他“圆房”二字真义的家伙。
齐一白捻着胡子,兴高采烈地道:“你容伯伯来信,说他已卸任总督一职,准备回京定居,此后咱们两家要见面也没那么难了,夫人,你看这不是好事一桩么?”
齐夫人矜持的笑笑,她也感到高兴,只是心情一时无法转换过来,实在没法说出什么感想。
齐一白没有注意到妻儿之间那股怪异的违和感,迳自沉溺在即将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之中,不时喃喃自语着要为对方接风洗尘之类的话。
“磊儿,到时你可也得在场啊,别又到外头鬼混,知道吧?”
“孩儿明白。”齐磊微笑地点了点头,齐夫人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心寒。
曾几何时,他连对父母都用上了那种应酬式的笑容?
难道磊儿还没发觉吗?真正能够让他将喜怒哀乐真切发自内心、无伪显示出来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元碧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