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仲惜走进咨询中心,开始忙碌的一天。今天是星期三,面谈治疗安排的是六十八岁孟嘉宝女士,这是她第二次接受仲惜的心理治疗。
“童大夫,我告诉你,我还是很想自杀,我根本不该浪费时间来看什么鬼心理科医师,不会有用的。要不是我儿子一定要我来,我才不会来。你这么年轻,差不多像我女儿一样大吧?有没有二十五岁啊?我吃的盐都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能给我什么帮助?我上礼拜来时想死的要命,和你谈过之后还是想死的要命,不会有用的啦!童大夫,你行行好,告诉我儿子好不好,你告诉他,我的毛病是医不好的,反正我也活够了,让我自行了断好了,省得痛苦。”孟嘉宝一见仲惜走进治疗室后即叨叨絮絮,宣泄了一大串。
仲惜粲然一笑。“叫我仲惜就好,别叫我童大夫。”她边说边拿出识别证让孟嘉宝看清楚自己的名字。
“童仲惜,好吧,我就叫妳仲惜吧!如何?我能不能不要再来这个地方啊!看了也是白看,每次来也没拿什么药回去吃,只是聊聊天、讲讲话,会有什么效果嘛!不如我回家对着我的露西说说聊聊也是一样的。”孟嘉宝的手不停的拉着衣角,已经十分平坦的衣服,她还是不放心的顺了又顺,一副不安的模样。
“露西?你的女儿吗?”仲惜坐在孟嘉宝的正对面,试图引导她放松心情。
“哦,不是的,我的女儿叫朵朵不叫露西,露西是我的猫咪,白猫咪,很漂亮哦,我媳妇买给我的。”
仲惜看过孟嘉宝的资料,知道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从母姓,她的丈夫逝世三年左右。“你和媳妇处得挺不错的嘛!”
“还好啦,她要等我的遗产,当然要对我好啰……下回我该带露西一起来才不会无聊,也可以让你看看我的猫咪。”
“好啊!上个礼拜你从这里回去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有趣的事?”
“从哪时候开始算?”
“就从那天回去后到今天早上为止。”
“好象没有,我每天都觉得好烦、好累、好想死。”说这话时孟嘉宝神情黯然。
“为什么觉得好烦?”
“不知道。”她的手停止拉扯衣角,眼神飘向远方。
“通常妳都是在每一天的什么时候特别想到死亡?”
“晚上,晚上吧!”她想了想后说。
“每次想到死的时候都是谁陪在你身边?”
“不一定,大部分是我的儿子陪在我身边。”
“哪一个儿子?”
“大儿子。”
“就是带你来医院的那个吗?”孟嘉宝点点头,透露着沮丧的情绪。“这样的念头有多久了?”她尽量不提到“死”字。
“你说自杀吗?大约有三年多了。”
“有没有尝试过真正自杀?”
“有,三次吧,都没死成。”
“用什么方法?”
“有吃药、有割手腕……”她边说边撩起衣袖让仲惜看刀痕。
“都是怎么获救的?”
“一次是我女儿发现,其余两次是我大儿子发现的。”
“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事情引起你那种念头?”
“觉得活着很罪恶。”
“罪恶?”仲惜以谈话的尾字引出问题。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孟嘉宝突然两眼正视仲惜。
仲惜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所震撼--但只是表露在心里,表面上她仍是一脸的平静无波和诚恳。
“你现在已经算是单身,没有人会阻止你追求所爱。”
“可是,他已经有老婆了,他是我儿时的玩伴也是我大学同学。”说这话时孟嘉宝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卫生纸。
“你的孩子们知道吗?”
孟嘉宝摇摇头。“没有人知道。”
“现在那个人呢?”
“我们已经五、六年没见过面了。”
“而你还爱着他?”
“是啊,我一直爱着他,要不是他当年固执得不肯入赘,我一定会嫁给他的。”
“你不想活下去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另外一部分呢?”
“我的儿子怀疑我杀了他们的爸爸。”
“你的儿子?哪一个儿子?”
“小儿子,三年多没回家了,他不认我这个娘了。”孟嘉宝说着说着泪眼婆娑。
“这就是你的罪恶感吗?”
“我常常想,是不是我死了之后就可以得到平静。”
“他凭什么会认为是你杀了你的丈夫?”
“我先生的尸体是我发现的,他掉落悬崖,警方怀疑是被人谋杀,因为崖边有挣扎的痕迹。可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找不到他之后突然想到可能会在那个地方找到他。他常常去爬那座山,我碰巧找到那去,发现了他的尸体,凶手到现在都没找到。”
“你可以向你的儿子解释清楚啊,他不至于无凭无据的误会你。”
“没有用的,他就是不相信我。”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如果你的儿子相信你没有谋杀他的父亲,你会打消自杀的念头吗?”仲惜小心地刺探。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没到那时候我也不知道。”
“好,那我们就先试着解决这个难题,一次解决一个,看看效果如何。”
“你真的要帮我的忙吗?”
仲惜点了点头,“可是,你必须答应我,在问题还没有解决之前要开心点,不能再随便想到死。”
“这……我没办法控制,顶多我可以答应你再来看几次病,我没法保证不想到死。”
“好吧,若是你回去之后想到“死”这个念头的话,随时和我联络。”
“这点倒是可以做到。”
孟嘉宝离开后,仲惜在她的病历上纪录了她今天的进度和谈话的重点。走出治疗室,在走道上碰到一个年轻人。
“你就是童仲惜医师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孟嘉宝女士的大儿子。”
“喔?你母亲已经离开二十分钟了。”
“我知道,我太太送她回去的,我想私底下和你聊聊,方便吗?”
仲惜见他似乎有重要的事要与她商量,遂领他到地下楼美食中心。“说吧,有何指教?”
“你是她看过的第四个心理医师。”他顿了一下,想看她的反应,接着说,“可是一直没啥效果。”
“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不想活吗?”
“她没有告诉你吗?”他十分惊讶。
“我和令堂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她很少谈论关于自己的事,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是很肯定她不想活的原因。”她故意答的模糊,想听听他的说法。
“唉!是因为我的双胞胎弟弟怀疑我母亲谋杀了我父亲,她总是耿耿于怀。”
“你弟弟现在人呢?”
“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我曾经找人寻过他,就是劝不回家,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也要看心理医师了。”他苦笑的自嘲着自己的悲哀。
“你母亲的心病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可是你们家的家务事却必须由你们自己好好解决,这与你母亲的病情有很大的关联。现在最重要的是早点把令弟找回来,把问题彻底查明,并且多注意你母亲的情绪反应,尽量不要让她独处。对了!你太太有工作吗?”
“没有,平常多半是她陪着我母亲。”
“那很好,这是我的名字,若有任何可帮助你母亲病情的进展,随时和我联络。”仲惜递了张名片给孟嘉宝的长公子。
他接过名片后说,“我叫孟南天,也欢迎你随时与我保持联系。”交换了一张名片后,孟南天匆匆离去。仲惜回到办公室。
“仲惜,刚在地下楼看见你与人喝咖啡,是病人吗?”说话的是方文笙,同为心理科医师,比仲惜早了六、七年入行。
“不是病人,是病人的儿子。”
“以你这种涉入太深的问诊治疗方式,小心有一天也会被逼疯,而且看的会是精神科。”他倚老卖老地说。
“或许吧,这是我的医疗风格,我想试试看自己的能耐可以到什么程度。”
“最好不要冒险,做我们这行要懂得适时的自保,否则会万劫不复。”仲惜听他这一说,瞪大了眼睛,讶异的看着他。“我不是吓唬你,类似的例子我可看过不少,一定要与病人保持某种距离,不然,以我们的职业范畴,很容易让病人产生强烈的依赖与仰慕,到时候,光是应付病人的“骚扰”电话和信件就够你烦的。而且……你实在生得太漂亮了,常会令人想入非非,根本不适合做我们这行。”文笙认真的看着她,眼光流转,似乎吐露出不一样的讯息。
“少扯了,我看会想入非非的人,第一个就是你。”正在一旁输入计算机资料的贝儿不以为然的回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追求仲惜也是正常的。”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美人如玉、剑如虹,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机会?”文笙正要反驳时,仲惜打断了两人的一来一往。“贝儿,别拿我开玩笑咧,文笙早已有要好的女朋友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到时传到人家耳里总是不妥。”
“喂,仲惜,这点我可要解释,你所指的要好女朋友是我的表妹,真的。”
“少来,一表八千里。”贝儿咕哝道。
“李贝儿,你是怎么搞的?今天是吃了炸药是不是?还是昨天和男朋友吵架了?老挑我话里的毛病。”
贝儿朝他做了个鬼脸。“谁叫你一大早就大发谬论,自以为是?仲惜想用什么方法治疗病人是她的自由,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我只是好心提醒她,不要和病人的枝枝节节有过深的牵扯,你懂什么?”
仲惜在两人持续的逗嘴声中推门离去,进行另一个Case的约谈治疗。“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有什么得意的事想与我分享?”仲惜拉了张靠背木椅,轻松怡然的坐在病人之前。
“我的女朋友昨晚回来了,她告诉我她再也不走了,她向我认真的忏悔,无限柔情的偎在我的怀里。”他一脸幸福的模样。他是一个作家,满身的文艺气息,天冷时常穿一袭长袍,围着白围巾。他的书,她看过两本,特意去看的--为了更方便于治疗他的心病。
“她有说离开你之后都到哪去了吗?”
他点点头。“她说住在以前男朋友家,那个男人后来伤了她的心,离开了她。”一副为女友抱不平的语气。
“哦?她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离开了她,所以才回头找你?”
“看来是这样吧,总之,她是回来了。”
“工作呢?有没有更新的进展?”她转变话题。
“老样子,最近老找不到灵感,写几个字就挤不出东西;而且脑子里老听到嗡嗡的声音,好象有人在我的脑子里装了一台打字机。”说着用力地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想把脑子给捶掉。
“来,保莫,我们一起做几个深呼吸,放松些。一、二、三,吸气,呼--慢慢吐气。”仲惜与病人保莫一连作了几个深呼吸,一直到保莫放松下来。“喜不喜欢旅行?”
“喜欢,可是很久不曾旅行了。”
“到过些什么地方?”
“几个东南亚国家。”
“为什么喜欢旅行?你从其中得到了哪些乐趣?”
“除了可以寻幽访胜之外,还可以找到我的写作灵感,每次旅行回来,都能出版一本书。”
“挺好的啊,最近怎么反而少去旅行了呢?”
他沮丧的叹了口长气。“去年出国一趟回来,结果什么灵感也找不到,我的脑子废了,手也废了……”说着又想用力拉扯手臂。
“保莫,你看,我这有两本你写的书,可以告诉我你当时写这些书时的心情吗?”仲惜递了两本散文集放在病人的膝盖上。剩下的心灵治疗都花在讨论书文的灵魂中度过。仲惜想藉由作家过去的光荣,推演出他现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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