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养育她十四年的家,曹忆荷不确定是否有她容身之处;如果没有,她又将何去何从?
“你回来干嘛?”陈春华一见她就吼道。
她试探地问:“爹在家吗?我想回家住几天。”
“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回来住家里,想吃闲饭啊?”
“只住几天,等我找着住的地方,就会搬出去。”
“怎么?韦元帅写了休书把你赶出来啦?”
“没有。”她皱着眉否认。
“没有!?那你回来做什么?这个家不再欢迎你了。”
“娘——”
陈春华挥了挥手,夸张地道,“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我也没这么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走吧!养你十四年也够了。”
“我会报答您的,请娘让我住几天。”她知道弱女子在外露宿是一件危险的事,她必须先住在家里。
“不行,我问过算命先生,先生说你住在家里会妨碍彩袖的姻缘。”
因为这个理由,曹忆荷离开了她住了十四年的家。
要是爹在就好了,爹一定不会赶她走的,她在心里嘀咕着。
走投无路之下,曹忆荷来到十四年前曹弼捡到她的土地庙,不知谁出了钱,将庙宇的外观整修了一番。
“姑娘,我的绣花针掉到地上去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老妇人提着绣包笑着请她帮忙。
曹忆荷弯下腰,仔细的在地上梭巡着。不一会儿,突然大叫,“找到了,婆婆,这是您的绣花针,小心放着,别再弄丢了。”
老妇人接过绣花针,道了谢,问了她的名字。
“我叫曹忆荷。”
这时,两名本来在一旁玩耍的孩子突然往老妇人站的方向追逐而去,一个不留神……
“婆婆,小心。”
老妇人被及时扶住。
“好心的姑娘,谢谢你。”
“婆婆,天晚了,您的家人呢?是不是该来接您回去了?”
老妇人微笑,“我偷偷溜出来的,晚膳前他们不会知道我不在家里。”
“偷溜出来的。”曹忆荷望着老妇人洋溢着顽皮笑容的面?。
“我喜欢绣花,他们怕我再绣下去眼睛舍瞎掉,不准我绣花,我只好躲在土地庙尽情的绣,他们以为我整个下午都在佛堂里念经。”
“婆婆真淘气。”真希望自己将来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力气和子孙斗智。
“小泵娘,你看我绣的土地公像不像?”老妇人摊开绣布,献宝似的说。
“婆婆手好巧,绣得真像。”
老妇人开心的笑了笑,“你家住哪儿?我今晚住你家好不好?我想让我那几个儿子操操心。”
“我没有家。”
老妇人有些意外,“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会没有家?不要紧,你住我家好了,我家房间多,不怕多住几个人,如果你有朋友无家可归,全到我家住吧!”
“这会不会太麻烦婆婆了?”
“我每天就是太无聊了才会想溜出来透透气,如果你愿意住我家里陪我解闷,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婆婆没有女儿或孙女吗?”
“我没有女儿,只有五个儿子,最气人他们生下的又全是儿子,害我现在连个孙女都没有。”
“大部分的人都重男轻女,婆婆却重女轻男。”老妇人笑盈盈道,“男孩太多了一点也不稀奇,女娃儿乖巧,我喜欢。如何?今晚住我家吧!”
“婆婆肯收留我,我求之不得。”
“天暗了呢!”老妇人抬头望着夕阳完全隐去的天际。
“您的家人一定担心极了。”
“让他们担心去,谁教他们只生儿子不生女儿,把我给气死了。”
曹忆荷被老妇人的话给逗笑了,这在现今的社会是很不寻常的话语。
“生男生女不是人们可以控制的。”
老妇人长叹一声,“我的那些媳妇说也奇怪,可都是我精挑细选饼的,全是家里姐妹多的家庭,不论出身,只要中意,就做我的媳妇。偏偏人了我家门,接二连三生下的都是孙子,让我好失望。”
家丁老远瞧见老妇人,忙跑向她们。“老夫人,您可把几位少爷给急死了。”
“有什么好急的,我不能出个门吗?大惊小敝的,笑掉人的大牙”老妇人口气不好的道。
家丁不敢怠慢,“您一个人出门少爷们自然不放心,怕您在外头遇上坏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给我通报下去,我要在房里用晚膳,替我准备两人份的吃食,我要招待小客人。还有,收拾间客房让我的小客人住下。”
家了看向曹忆荷,恭敬的作揖。
“另外,告诉五位少爷和少夫人,别来烦我,也不需要早晚请安,谁要是不听话,我就搬离这里到外头流浪。”
家丁立刻衔命而去。
“果然,当曹忆荷在老妇人房里用膳时,只有两名丫鬟伺候着,老妇人的五个儿子和儿媳妇悉数未出现。
“算他们聪明,没来惹我生气。”老妇人一鼓作气地喝完一盅鸡汤。
“婆婆对您的孩子和媳妇好冷淡。”
“我要孙女,只要给我生出孙女,我就对他们热情,要我多热情就能有多热情。”
“婆婆会不会太苛刻??”
“我老了,不知道能活多少年,至少在我活着时,让我抱抱孙女,一个也好。”
有这种愿望的人并不多见.尤其在此多子多孙好的时代。
“婆婆有多少个孙子了?”
老妇人想了想,“十个,把昨天出生的小孙子算进去,总共十个了,想到就心烦。”
“婆婆人这么好,肯收留我住下来,一定能好心有好报,心想事成。”
“你许了人家了吗?”老妇人旋即问。
曹忆荷矛盾着该如何回答。“许……许人了。”她不想骗好心的婆婆。
“过门了吗?”老妇人又问。
她点点头。
“你丈夫呢?你有丈夫,应该也会有个家,为什么你会无家可归?”
“我丈夫到很远的地方做买卖去了。”
“做买卖也该有个家安顿妻小呵!是不是你丈夫后来纳的妾把你赶了出来?”老妇人精明的猜测弄得曹忆荷好不尴尬,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回答。碧芝不是“后来”才纳的妾,她才是后来娶的妻,婆婆大极不会有兴趣知道如此复杂的来龙去脉吧!
她不作解释,也许比较恰当。
“说也奇怪,外头的士兵全撤走了。”难掩兴奋的石敬儒开心的嚷着。
“真的?那我们就自由了。”周脉脉喜不自胜的说。
“我出去仔细瞧瞧,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全撤了。”
“我去吧!每回都要麻烦你张罗这、张罗那的,我快成废人了。”李思浚站起身,拿起长剑往外走。
“我看还是由我去妥当些,一旦确定韦莫邪的人真走了,你再出去活动筋骨,我怕其中有诈。”
“是啊,师兄说的有理。”
李思浚见他们俩都执相同看法,他也就不便硬是一意孤行,他的命是许多人做了不同程度的牺牲才换来的,他有责任好好活下去。
石敬儒走后,他开始练剑。
一个时辰过去。
“李恩人,休息一会儿,吃点桂花糕吧。”周脉脉捧着一盘小点心讨好的道。
李思浚停止舞剑,取起一块桂花糕一口吃下。
“呃……味道不错,你真能干,这些天全靠你的手艺让咱们有吃有喝。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只把食物的美味发挥得这么好,还能天天变化花样。”
周脉脉温婉的笑,被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从小就对下厨很有兴趣,和师兄四处为家的这几年,师兄带我吃过不少大江南北的美食。奇怪的是,每一道食物,我吃过之后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而师兄吃过之后都说味道极好,厨艺方面的自信也就这样一点一滴累积起来。”
“石大侠带着你四处冒险,你们是以什么维生?”他好奇的问,相处许久,未曾探问过此类的事。
“当我们走到靠山的地方,师兄会去山里猎些野味卖给大户人家的膳房;走到热闹的城市,师兄就在街上耍几套功夫挣些银钱。曾经还替汉人的镖局押过镖。差不多三年有余吧!后来师兄想要去其他地方探险,就离开了那个镖局。”
“那日在船舫遇见你时,你在船上做什么?
你怎么会一个人落单?你师兄呢?”
如果不是那夜她在花艇上遇到耶律浑,也不会扯出后来的这一串不愉快。
周脉脉抿了抿嘴,不愿想起那一夜。
“你不想说也无妨,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他看出她欲言又止。
“不,我应该把那晚的事同恩人说清楚的。”
“别再恩人长、恩人短的叫我了。叫我思浚哥吧!严格说起来,你现在也是我的恩人……糟了!我的恩人如今有一箩筐了。”
他玩笑地道。
她噗哧一笑,知道他好意要她轻松些,然后她开始说:“那晚是我在花艇厨房工作的第一天,我想既然我喜欢下厨,不如找个正式的工作帮忙挣钱、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原来如此,我原本以为你是被父母卖到妓院的小花娘。”
“师兄后来自责不已,后悔答应让我去花舫工作”
“耶律浑真是该死,听红莲公主说,他弄死过几个少女,根本和禽兽没两样。”
她不语,那一夜的伤害在她心里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愈合了。
见她沉默,他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眼泪豆大的滑落双颊。
“忘不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常常还会做恶梦。”
他感同身受,再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了。
这成了他和她之间紧密的联系,她的确苦、她的泪水令他动容。
他搂住她,怜惜的说:“我完全了解。”
“我不敢让师兄知道,怕他难过,所以在他面前我一直表现出快乐的模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不想笑,我只想哭,每天都想大哭一场。”她泪流不止地道。
他抚着她的背脊,给她温暖的安慰。“想哭就哭吧,别再压抑了。”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完整了。”她配不上她爱的男人。
“胡说。你再完整不过了。你别乱想,那一夜发生的事不是你的错,是耶律浑的错,知道吗?”
偎进他怀里的小头颅拼命的摇,“我觉得自己好脏,好污秽……”
他捧起她的脸,柔情的道;“不!肮脏的人是耶律浑,污秽的人也是耶律浑,你是纯洁、无邪的。”
她哭得更厉害,事发至今,她不曾好好哭过;她哭得柔肠寸断、哭得天崩地裂似的……
他让她哭,因为哭也是一种发泄,一种释放。
“哭吧!尽情的哭。”他重新搂紧她。
“我好想死,死才是最好的解月兑,活在阴影里好痛苦……”
他给她力量,’‘哭吧、喊吧!把心里头的痛苦全哭出来、喊出来。”
“我好恨他、好恨他!他死了也不能还我青白,就算死一千次也不够……”
李思浚告诉自己,他必须抚藉这伤痕累累的灵魂。
石敬儒猎了两只小雉往木屋方向走。
“今天加菜啊?”红莲掀开轿帘嚷着。
石敬儒不置一词,继续前进。
红莲再问了一次,却得到同样的回应。她火大了,一个公主被一个莽夫轻视可是非同小可的。
她命令轿夫停轿,追上他。“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他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懒得回答。”
“你说什么!”
他把话又说了一遍:“懒得回答。”
“你胆子真大!”
“谁规定我一定得回答你的话?”他理所当然的道。
“我是公主。”她真想赏他一巴掌。“那又如何?”
“你欺人太甚!一个平民百姓敢这么欺负一个公主,实在不多见!”她气得全身发抖。
“你这个做公主的连丈夫都管不好,只会在平民百姓面前逞威风,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的声音够大了,我知道你听得二清二楚,我有种,可我懒得再说一遍。”他加快脚步,不愿与她同行。
红莲跑步追上前去,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真有意思,这种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许走?”
“这里是渤海国,这路偏巧就是我父王的,算起来也是我家的。”她得意的看着他。
他挥手推开她,“老子今天心情不错,少影响我的好心情。”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你想知道?”
她点点头。
“因为你这个做公主的没有发挥你做公主该有的威风管好你的丈夫,若不是你丈夫,也不会有这么多闺女一生的清白让他给毁了。”
“你这是什么鬼话,耶律浑好歹也是契丹国的王爷,我这个公主哪管得住?我自己都得花一番工夫才能躲开那混蛋恶棍的骚扰,自救都来不及了,根本无法救别的少女免于魔爪的侵犯。”
她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谁来同情她?没错,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有什么用呢?碰到父王赐婚,无论多么不愿意,也必须硬着头皮接受。
“至少你现在毫发无伤,心情愉快地坐着轿子四处闲晃。脉脉就不同了,那一夜之后,她没有一天真正的开心过。我见到她时,她一身的鞭痕,整个人精神涣散恍惚,我自责得不得了,这一些……你是无法体会的。”
“我不知道脉脉她……”
他打断她欲往下说的话开口:“她虽是我的师妹,可我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妹妹看待,她心里难受就像我自己心里难受一样。”
红莲看他如此看重手足之情,很感动。“我很羡慕脉脉,我自己的亲哥哥对我,若有你对脉脉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那些兄弟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他们的父王把王位传给谁,连手足间的往来都和势力的消失有关。
“你拥有另一种幸福。”他不再看她,左右手各拎着一只雉鸡,背上背着弓箭,迈开大步走去。
“我有过什么幸福?丈夫是个婬虫让我没脸见人,兄弟姐妹为了争宠天天吵架,这叫作幸福吗?”她追上去。
“如果你过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就会珍惜你现在的幸福,你没尝过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之前,没有资格向我发牢骚。”他轻吼。
“石敬儒,你真的很不讲理。”
“不讲理的人是你,公主!”
“就因为我是公主,所以你才这么讨厌我是吗?”
“因为耶律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才讨厌你。”
红莲停下脚步放弃继续争论,她发现不论自己怎么解释,他总有话反驳她。
“算了,我不可能要求每一个朋友都喜欢我。”她在后头喊道。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走他的路。
“忆荷离开元帅府了,她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她双手围起,放声大嚷。
终于,这话引起了石敬儒的注意,他倏地转身走向她。
“忆荷姑娘没来我们这儿。她为什么会离开元帅府?”
“说来话长。你真现实,只要话题与我无关,你就变成一个古道心肠的大好人了。”
“少废话,先找人要紧。”他有些不自在地说。
红莲微笑。“没想到你这个大个儿还会脸红,真难得。”
“你烦不烦啊?”
从小到大,除了师娘和师妹,他从来不曾和女人说过这么多话。“我就是喜欢逗你,怎样!”她发现自己看他仓皇失措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我没闲工夫陪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瞎闹,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横了她一眼。
“等等我啦,我也关心忆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