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著行李,月熠再度離開一個生命的驛站,起程前往另一個旅途。
「Lily,到香港人生地不熟的,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有空撥個電話回來,讓我們知道你過得好不好,OK?」
這是月熠要辭職離開店里時,老板千交代萬囑咐的一句話;但她終究辜負了他的殷切期盼,別說捎信到店里來,就連打通電話報平安都沒有。
人在下定決心時,往往也決定一個人承擔所有可能的風險,所以變得絕情。要做得絕情,是非常不容易的;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她的孤注一擲,絕不能輕易輸在任何溫情的攙扶下。她忍痛拒絕一切在她軟弱無助時,可能適時伸出的關愛援手;她得只身奮斗,在陌生環境中,變得堅強。
版別台灣時,機場里,除了以經紀人身份陪同前往的Eric以外,沒有認識的親人,壓力的沉重全寫在她冷凝的臉上,因為就連此刻惟一陪在身旁的Eric都不太能諒解她急于成功的心態;她早明白此行真是孤軍奮斗了。
他們在香港四星級飯店下榻,緊接著,在晚宴上見到了這部片的導演及攝影師、工作伙伴及男主角。
這個後起之秀的男主角不僅長得令人賞心悅目,而且在香江已具有小小知名度,站在拍三級片的角度來講,已經是上上之選的貨色;但這頓飯月熠吃得並不甚開懷,因為男主角的里氣,對她這個新人不屑一顧的神態,讓她在心里瞬間就把這個男人的人格踩到地上去。
棒天一早,Eric送月熠到片場。
時至春寒料峭之際,除了天空飄著沾衣欲濕的微雨,香港略高的溫度實屬難能可貴,但月熠的心似乎感覺不到香港的溫暖,任由微雨飄散在心底,因為她從早上才得知開拍的第一場即是火熱的床戲,她的心理建設尚未來得及做好,不安是她此刻惟一貼切的形容詞。
「大姐姐好,我是黃啟華,諸多多指教。」
男主角年僅二十二,跟蔡智杰差不多年歲,也叫她「姐姐」,倒是在無形中增加了些許熟稔;但是他給她的第一印象還根深蒂固地烙在她心頭,這小男生凌人的傲氣,證實了她之前的猜想——不好應付。
「我是Lily,彼此彼此。」昨天沒認真把對方的名字牢牢背住,想必被黃啟華猜中了,她為了月兌罪,把自己的名字重述一遍。
「我早記住了,你連三個字的名字都記不住,怎麼記台詞啊?喔,可能是年紀大的關系吧!炳哈哈!」黃啟華的奚落一針見血,月熠的致命傷口又被狠狠地揭開,只差沒繼續撒鹽而已。
「對不起……對不起!可能是你太年輕,名聲還沒傳到台灣去,比較難記住;如果是劉德華、郭富城,那她肯定听一遍就記起來了,真抱歉啊!」Eric幫月熠扳回一成。
雖然他知道這樣不好,而且還在為月熠這個草率的決定鬧別扭,但就是忍受不了看她被欺負,因而沖口而出。幸好應付得還算婉轉,黃啟華轉身就走,沒再反駁。
氣急敗壞的黃啟華,表面上看似不追究,內心卻盤算著如何整治月褶這個用靠山打壓他的新人;而此時,Eric卻臨時接到一通必須趕回台灣處理事務的緊急電話。
他走了之後,孤獨一人的月熠更像是在表明︰我現在落單,想欺負我就來吧!我無力反擊了。
月熠不哭,要勇敢!她這麼催眠自己懼怕的心情。
一場床戲,從下午拍到半夜兩點,不單單男女主角累垮了,導演和攝影的暴躁脾氣也被徹底激發。
隱約中,月熠從眾人的表情,及听不太懂的粵語怒罵語氣中,得知他們都在抱怨她。明明演舞台劇時就放得開,為什麼這次就不行了呢?連她都氣自己的不爭氣。
「導仔,我可不可以別跟這種七O年代的恐龍拍床戲啊?又豬頭又笨重,還不如跟個拍。」
黃啟華的一番抱怨,讓周遭渲染開一片詭異的笑聲,害得月熠羞得無地自容,于是一把扯起白被單,笨拙地想遮掩自己月兌得精光的身子。
誰來救救我啊?她清楚內心的呼喊,是不可能奏效了。既然老天爺對她這麼不眷顧,那麼能救的也只有她自己了。想到這里,月熠蟄伏的勇氣,透過堅毅的眼神再度像火山般,爆發她強烈的威力。
「導演,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她向導演要求。
「如果再一次還是不OK呢?」黃啟華挑釁她。
「那我就辭演,從此退出演藝圈。」
月熠嚴肅而認真的表情,震懾了所有的工作人員,尤其是黃啟華;因為她最後把眼光停駐在他的瞳孔上,就像一枚冷箭由那空洞的黑色深潭,直接射入他撲通跳動的鮮紅心髒,寒氣通透五髒六腑,說不出的冷冽感,教人不寒而栗。
「好吧!再一次,但是不準辭演,一定要OK!」
導演給了這個勇敢的女人鼓勵的微笑,是的!他要她向大家證明,他當初大膽起用新人的眼光,絕對是正確的。
這個訊息,月熠快樂地接收到了,欣然答應。
「好,五、四、三、二……」
休息幾分鐘後,導演一聲令下、打板,月熠便像只發了狂的母獅,一反被動角色,積極而主動地往男主角身上索求她要的激情;時而嬌嗔、時而狂野,將自己推向最高境界的企圖心表露無遺。
她用靈動的舌與紅唇,輕柔地舌忝舐男主角的胴體,大膽地在危險地帶附近游蕩,一切似真非真,隨即,她向男主角逗弄玄虛,迫使他掉入的陷阱,喪失了身體的主控權,直到他像機器人般任由她擺布、身不由己地回應她的挑逗,顛覆到不可遏止的忘我世界……
「卡!Perfect!」
導演滿意地喊停,全部的工作人員卻笑翻天,因為他們的小男主角居然很不專業地失態了。看來以他的年紀,拍戲還是稍嫌稚女敕了些。
「導仔,幫個忙,有拍到的話,剪掉好不好?」黃啟華羞紅著臉頰向導演求請。
「你說要剪掉什麼啊?」
導演沒洗過的笑話,讓所有人幾乎笑趴在地上,成了一天疲累最佳的提神劑,連月熠都憋不住想大笑,只得勉強地將嘴的弧度收成微微的笑。
離開片場前,她以拍片期間厲行減肥為由,沒有答應和所有人去吃宵夜,獨自搭車回到飯店。
躺在軟軟的大床上,腦海里浮現臨走時導演的一句「你有潛力」,這句話仿佛為她獨自奮斗闖關的前程,打了一劑強心針。
這一夜,她連夢境都是甜的。
半年後,月熠主演的這部電影《麻辣天使》順利殺青,以一部低成本的商業片來說,半年的拍攝期不算短,由此可見導演及制片對這部戲的期望與用心。
在拍攝期間,Eric來探過幾次班,每次見到她,雖沒有多談,但總會遞上一束鮮花及一張小卡;鮮花是他掏腰包買的,而卡片則是蔡智杰托他帶的。
這些花和卡片,在這段半長不短的時日里,都曾是月熠的精神支柱;只是回國時,花已枯萎,只有那些卡片能隨身攜帶,時時拿出來復習。
忙完拍片,休息沒幾天又得準備首映典禮,月熠馬不停蹄的行程,讓她跟媽媽、老板和同事敘舊的時間都沒有;所幸這部電影票房奇佳,她終于嘗到一飛沖天是什麼滋味。
舉行慶功記者會的今天,她穿著名牌服飾公司提供的華服,在Eric的陪伴下到了會場。她一襲剪裁利落、低胸細肩帶、垂墜感優的連身黑色小禮服,讓她成了鎂光燈競相追逐的焦點,出盡了風頭。
她在Eric的陪同之下,按指定的位置從容入座,滿心的歡喜恣意秀在臉上;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Eric臉上的笑容很假,說他在笑,還不如說在哭來得貼切。
「Eric,告訴我你是喜極欲泣,而不是樂極生悲。」月熠終于敵不過好奇心,挑明的要他給個肯定的答案。
「人的大喜和大悲,不都很像嗎?笑得哭了,哭得笑了,不都很自然嗎?這些你不用擔心,你該注意的是等一下記者們犀利的問題,敏感話題能避重就輕就盡可能回避,否則他們會食髓知味,不會善罷甘休的。」
月熠顯然不滿意他的答案,但見到黃啟華遠遠走來,記者會馬上就要開始,她也只好把疑問擱在一旁,伺機再問。
男主角的駕臨,讓飯店里的小小影迷們為之瘋狂,會場四周沒一會兒工夫即擠滿了圍觀人潮。「有人說你和女主角傳出不和,是真的嗎?」有記者率先向黃啟華發問。
「我對長輩一向都相敬如賓的,怎會不和呢?」
男主角的妙答,充分發揮了打太極的功力,使自己月兌險卻隱隱挑動月熠心中好不容易愈合的傷疤。
「Lily,剛才黃啟華稱呼你為長輩,可以請問您的真實年齡嗎?」記者乘機追問。
「年齡是女人的秘密,就像阿倫一樣,永遠都是二十來歲,大家就不必追問了吧!」Eric搶先幫月熠解危。
「我剛過二十六歲生日不久,正是女人最具成熟自信的年齡。」
現場嘩然,沒想到這麼輕松就挖出一個賣點;而月熠用手一揮,就把Eric的好意揮進風里去,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只是靜坐著不發一語。
「听說你出道前曾當過舞娘,是不是?」記者們又趁勝追擊。
「請各位把重點放在她放得開的演技上好嗎?」Eric生怕那會損及她的社會形象,站起來欲轉移話題。
「對!我當過舞娘,那不偷不搶,也是表演藝術的一種,我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成就感。」
Eric怒火中燒,為什麼她老是跟自己唱反調?現在不是逞英雄的好時機啊!他的努力被她視如糞土,不管了!再也不理這個倔強的女人了,她遲早會遍體鱗傷的。
「因為有這個經驗,所以拍三級片特別得心應手,是不是?」
「請問你這次跟這位年輕的男主角拍床戲合作愉快,是不是因為之前交往或同居的對象年紀比較小?」
「請問你為何會對年紀比較小的男孩子特別有好感?」
「請問你對女性貞操的看法?」
「請問你個人對三級片和之間的定義為何?」
「請問傳言中說你曾經被同居男友毆打,是真的嗎?」
「請問……」
記者一連串針對月熠的炮轟,讓她一時招架不住,只能怔怔地坐著,連呼吸都差點忘了;而這也讓暫坐冷板凳的男主角看得目瞪口呆。
為什麼他們會知道那麼多隱私?連蔡智杰都扯了進去?為什麼他們的問題居然像審問罪人一樣,那麼露骨而不懷善意?為什麼要對拍三級片的女星這麼嚴苛?影片里不是還有其他值得討論的地方嗎?為什麼他們知道我縫縫補補卻依然漏洞百出的過去?為什麼他們要這樣二度傷害我?為什麼……
月熠心里千百個為什麼,讓她一下子從天空掉到谷底,沒了思考能力,無端沾惹一身是非。
「各位,不好意思,Lily拍片太累,精神狀況還沒恢復,身體有點不舒服,請允許她先行離場;關于劇情或其他問題,可以請教男主角,謝謝大家的合作。」
Eric硬是架著受到挫折、百感交集的月熠,回到早先在飯店訂下的休息室。
他們並肩坐在床沿,雖然剛才拿熱臉去貼她冷的窩囊氣還沒消,但他仍盡到經紀人的責任,本分地幫這個什麼都不懂、又愛固執逞強的倔女人解危月兌困。
他點了根煙,兀自口抽了起來。
「給我一根,好嗎?」月熠像個毒癮犯了的吸毒鬼,伸出戰栗的手向他討煙。
Eric顯然氣猶未消,不過仍照她的意思遞過一根煙,為她點上火。
他的心里有些懊惱,也有些心疼。
「Eric,抱我。」
枯坐許久,月熠反常地開口要求男人胸膛的庇護,讓他不敢相信親耳听到的話,是出自于這個比自己還桀驚不馴、剛愎自用的女人口中。
「你說什麼?」他想確定,于是又問了一次。
「抱我……好嗎?」
月熠把頭轉過去看他,一臉的驚慌與無助,讓他嚇失了魂魄;他站起身,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這是她難得的特許,心甘情願的第一次接觸,他摟著她,心中卻沒有一絲得手的狂喜。
他的心湖,出奇地平靜,文風不動。
「我錯了,是不是?」月熠帶著無神的眼瞳,躺在他懷里虛弱地問。
「傻瓜,你沒有錯,是他們都錯了。」Eric仍舊緊緊抱住她不放,語重心長地下了一個難解的評論。
「那為什麼我不能說實話?我的真心話換來一連串的批評與打壓,好痛苦……」
「這個世界本就積非成是,只有跟著隨波逐流,才能確保自身的安全;太過不一樣的人,就要試著承擔多余的壓力。要做個平凡人或與眾不同的人,這之間的取擇,只有你能決定,而我只能從旁協助,把你的傷害減至最小,不能替你作任何決斷。」
月熠把頭探進他寬廣的胸膛,此刻的避風港,只有眼前這個男人了;已逝的、曾有的、未來的一切情感,似乎都變成如夢泡影,幻化了。
「Eric,你曾說要讓我成名,是認真的嗎?」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他把她推開自己的懷抱,定了定神反問她。
「我決定相信你。相信你替我作的任何決定,不會再投反對票了。」
「喔!嘗到苦頭了,要我幫你擦啦!這可是件難差事喔!」
「就是難,才拜托你的,我可是把你當成好朋友看。」
「你就只會跟我打太極、哈啦馬虎眼,怎麼差別待遇這麼大?」
Eric是高興的,他的努力終于獲得了月熠真心的信任。
「受一次教訓,學一次乖;三折肱而成良醫。我現在了解了。」
「可是把真實的自己徹底隱藏起來,是很辛苦、很矛盾的,你真的願意強迫自己迎合流俗?」
「反正我天生就是正反兩面,無論做什麼都很矛盾。就像兩條魚游反方向,卻被一條線的兩端分別綁住了它們的尾巴,要走東邊也不是、要走西邊也不是,只能在原地游移不定。」
「好吧,反正我也不小心給你的線纏住了,要上也不是、要下也不是。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為你解開那條困擾你的線,帶你游向更美的海域。」
月熠總算欣喜的笑了。
記者會結束後,她得到三天的休假。
在Eric的陪伴下,她到銀樓在她挑了條既粗又重的黃金項鏈要給老板作紀念,一條較細的白金項鏈要送給蔡智杰,報答他在她成名之前不算短的時間里的溫馨接送情。
因為,她決定就此離開店里,用這一陣子不甚多的積蓄,和媽媽訂下一間屬于自己的公寓,繳房貸過生活。雖然房貸壓力大,但總算也稍稍實現了母親大半輩子的夢想——擁有一個小小的窩。
沿路上,雖然她戴著墨鏡,又刻意地平常打扮,還是有人認出她來,這是讓她備感新鮮且欣慰的;但是,這些人只是竊竊私語,對她指指點點的,沒有人向她索取簽名,令月熠感受到沉重的轉型壓力。
在她的立場,成名的滋味伴隨著兩大壓力的煎熬,她的心猶如股票連續上漲後,緊接著暴跌一般,很是辛苦。
回到店里,她收拾著剩余不多的行李——最主要是那十五本陳舊的日記簿。
「Lily,其實你可以住下來的,房間空著也是空著,給你住也沒關系啊!」老板站在門邊挽留她。
「謝謝老板這段時間的包容和照顧,Amanda已經可以把舞台氣氛控制得很好了,她已不再需要我,而我也再無理由留下;離開後,或許忙碌的工作使我們聚少離多,但我不會忘了您的恩情,那是我最寶貴的一段際遇。」
「其實,我希望你記得的不是‘恩情’而是‘親情’。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把你的留下當作‘收容’來處理,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看聰明又堅毅地在舞台上努力開創自己未來的你,和眼前光鮮亮麗的你,並沒什麼區別,一樣是讓我牽腸掛肚的女兒啊!」
月熠揚起頭,內心是滿滿的感動,她起身和老板相擁,盡情地享受這最後的父女之情;不論是真是假,她都要完好地掬起,放入心中記憶的寶庫,完整地保留。
「老板,智杰還好嗎?」饜足地離開老板的懷抱,她想起久未謀面的「小孩子」。
「他大學剛畢業不久,現在已經是專職的攝影師了,听說他師父對他不錯,工作得蠻順心的。」
「真的?那很棒啊!」月熠像關心自己的弟弟一般與有榮焉。
「只是……」
「只是什麼?有困難嗎?」
「只是你走後,他就不太笑了。話也不多,每天早出晚歸,都是待在公司里;有時候想跟他聊聊天,講沒幾句就被他趕下樓來,怪里怪氣的。」
月熠聞言,不禁略有所思,眼神開始飄忽起來,有一股淡淡的心傷在身體各處蔓延散開。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嗎?如果沒有當時的鬧別扭,如果她沒有到香港去,如果她不壓抑心里上的多層顧慮回了他的信,如果現在見到了他的容顏,一切會不會都變得不一樣了呢?
如果,如果……人生總是有那麼多的如果,讓人克服不了、抵擋不了的如果;就算再怎麼神機妙算,也都只能在多年以後懊悔,眼看著這段剛萌芽的情愫遭到這未知因素,無情扼殺……
「雖然舍不得你,但是跟家人住在一塊兒總是好的。給智杰的禮物,我會幫你轉交,如果有空的話,回來坐坐啊!」
月熠朝老板輕輕點了個頭,如果……又是個如果。
簡單的行李,在Eric的協助之下運上了車,他們往南邊的方向駛去,回月熠的家。
離開家鄉四年,這個小鏡的變化真大,車站邊一些起源于台北都會的工商產物,例如︰金石堂、墊腳石、屈臣氏,甚至麥當勞、精品店等等,皆大剌剌地進駐這個原先只有一家美而美早餐店,及惟一的香溪城速食店的樸實鄉鎮。
原來,四年,不只可以改變一個人,就連一個如村姑般純樸的小地方,都可以成長為一個成熟女子般的繁榮鬧區。
她慶幸主要干道都沒改變,憑藉舊印象,很快地便找到位于二樓的家這久違卻依然憎恨的老地方。
Eric識相地在幫她把行李提上樓,匆匆地與她母親打聲招呼後就離開,留給她們難得的獨處時間。
柄中時,父親狠心拋下她們母女的場景,就是發生在這個屋里。
陳舊的老屋,燈光總是使人昏昏欲睡。她讀書時的慘淡歲月,即是時而就著這一明一滅的燈光努力夜戰,時而與晝伏夜出、身懷飛天絕技的蟑螂相搏斗。她以童工的身份半工半讀,和母親辛苦賺來的微薄薪水加起來,先是扣除房租就寥寥無幾了。
就是這種苦日子,讓她長大後一定要賺大錢,要讓媽媽揚眉吐氣的想法,早早就在她幼小的心中發酵。而自從大學時代接觸到自己鐘愛的舞蹈後,她更是下定決心,要以舞蹈成名。
然而,天總是不從人願,她終究沒有以出色的舞技成名,因為再出色的舞技在商業的眼光里,也只能被當作一種,噱頭或催化劑宣傳之道而已。
她就此認命了嗎?不,她仍鐘情舞蹈,總有一天,她要打敗大家口中的萬能老天爺,證明人定勝天的可能性;月熠在心里暗暗立誓。
「媽,這就是你幫人家帶的小孩嗎?好可愛。」
多年來,月熠的要強及好勝心,讓她只身漂流在外,和母親的連絡僅憑魚雁往返,所知不多。
「她啊!苞你好像,一听到電視上快節奏的廣告就從房間里沖出來,站在電視前面一直唱、一直跳。」
媽媽把無處投注的母愛,毫無保留地全轉移到這個小孩身上,甚至把這個兩歲多的小孩當作月熠疼愛,從她肥嘟嘟的手指頭及圓滾滾的肚子就可見一斑。
「媽,我們終于要搬新家了。高不高興?」
月熠的眼角閃著些許淚光,這是自她畢業以來,就一直在心里默背千萬遍的台詞,歷經千辛萬苦直到今天,終于得以派上用場。
「傻孩子,媽當然高興,只是你的身體要緊,住在這間房子十幾年,其實也習慣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才是,看你瘦得只剩骨頭了。」
「媽,這樣子上鏡頭剛剛好,我是故意的,不是在外頭受委屈啦!」
月熠不敵母親關愛的眼神,只好撒謊讓她安心。
其實拍電影那麼久,她時常只吃劇組里供應的便當,如果天氣不好或其他因素沒有她的通告,她就躲在旅館里以節省開支。有時餓得兩眼發昏,她也得強迫自己入睡,忘記挨餓的痛苦;或練舞使肝糖轉成葡萄糖以增加血糖,使胃腸蠕動暫時減緩,制造飽餐的假象。
這些苦,在光鮮亮麗的外表背後,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而這種最深刻的苦楚,注定也只能當成眾人茶余飯後說說笑笑的小插曲,只有明了內情的自己,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們母女利用僅有的兩天時間,搬進了位于台北新購的小鮑寓。
約莫二十坪的空間,在她們母女倆的巧思下,改變了原先裝潢的盲點,發揮了最大的效能,可利用的空間頓時寬廣了許多。她們就要在這間全新的小窩浴火重生,心里的欣悅及期待是可以想象的。
在這里,月熠最愛觸踫燈的開關,看著它們一個個柔和又光亮的線條充塞滿屋,仿佛是她的最大成就。她像個小孩般,一天總要按上十來回。
「你再玩啊,沒多久準給你玩壞掉。吃飯了!」
月熠的「開關癮」又犯了,被母親的叫喚嚇了一跳,隨即笑著諂媚,「好香喔!還是媽媽的手藝最棒。」
「看你以後要不要常回來,包你一個月就把掉的肉全補回來。」
月熔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往嘴里送,享受之余卻被母親的這句話驚醒,連忙放下筷子,「那可不行,萬一我變成肥婆,就沒有人要找我拍片了,那怎麼成?」
「那你可以去媚登峰啊,拍廣告有錢拿又可以瘦下來,何樂而不為?」
「啊!媽,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商業頭腦啊!都可以改行當我的經紀人了。」
「可以啊,只要艾力克肯拱手把你讓給我。」母親試探性地瞄了月熠一眼,只見她回了個為難的笑臉。
「開玩笑的啦!我還沒那個能力。不過,那個男人看起來斯斯文文蠻不錯的,對你也很體貼,你也該嫁了吧!他在不在考慮之列?」她像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滿意。
「媽,你在胡說些什麼呀!他只是同事而已,何況我還年輕不急著嫁人,你別瞎操心了。」
月熠被自己的話嚇著了。
她什麼時候認為自己還年輕呢?不急著嫁人嗎?想找一個可以依傍的寬闊胸膛,雖然是嘴上拒絕談論的話題,卻是心里潛藏已久的渴望。她曾為情海的大風大浪所驚駭,長久以來只想尋求一個可以遮避的港灣,而今竟然可以自然大方地說她不希罕了!是為什麼?這樣安心的感覺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只有兩種可能︰她的本性已遭到復雜的演藝環境所改變,金錢的價值勝于愛情,她于是跟著隨波逐流;或者,她的心早有歸屬,所以胸有成竹,不急于一時。
但是,如果是後者,真的是當局者迷嗎?這種事不可能連自己都看不清楚的。這樣說來,不就是前者了?這個原因卻是她最不想要的,因為她堅信只要自己的理想不死,總有一天她要重回舞蹈生涯,無論再多的錢,都只是實現夢想的工具,然而如果為了自己婚後的富裕而強迫自己奉獻給一個有錢人,那和娼妓有何不同!
「月熠,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離開家的,找個好歸宿才是正途,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用就好。媽這樣就很足夠了,多放點心在你的感情生活上才對呀!有好的對象,就要懂得把握,錯過時機,緣分就沒了,愛情這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月熠沉重地點了頭,母親實在不清楚她以往的感情,她曾步上母親的後塵,受盡凌虐,如今勇敢地掙月兌,需要多大的勇氣?
也或許曾經加諸在她身上的這些傷痛,母親是清楚的,只是相信女兒會比自己勇敢,結束了一個殘破的愛,會再鼓起勇氣去圖另一個美好的夢,因而默默地期待著。
結束了三天忙碌又充實的天倫生活,月熠重返工作崗位。再回到公司時,牆壁上已開始張貼了自己的簽名海報。
「這是寫真集的企劃案,你看一下。」
挾帶著電影打響知名度的威猛攻勢,寫真市場的觸角也探向月熠的身上,Eric丟了一疊資料給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月熠,要她考慮。
「這本寫真集,比其他兩家來得有拍攝價值,品質較講究,條件也比較可以商量,我跟他們談過,全果入鏡、三點不露。三百萬的酬勞是不多,權利金也要看銷售情形,拍攝地點帛琉,如何?」
「你的決定,我說過我會服從的。只是現在三點不露的寫真集具有人想買嗎?」
「小姐,別忘了你要轉型耶!拍三點全露的寫真不是自打嘴巴嗎?拍了就會像踩進流沙堆中一直深陷,然後滅頂,從此迷失自己。」
月熠以一種很感激的眼神凝望Eric,此刻的他,已不只是經紀人的身份,還成了推心看月復真正為自己未來著想的朋友;比起那些只想吸錢,不管底下模特兒接的通告素質有多爛的經紀人,他著實用心多了。
「Eric,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你辛苦了。」
听到這話,倒是頭一次讓Eric覺得自己站在與月熠同等的地位,不是以追求者的低姿態,也不是經紀人的幕後型態,而是以一種好朋友互相關懷的交心態度。
「辛苦得很高興,我們之間有了互信及互諒,是你帶給我最大的成就與喜悅。」
他把身子挪向前,湊近月熠,以久違的感性嗓音重申,「我說過要給你幸福的,我不會放棄,相信你總有一天會看到我拼命努力的成果;希望到那一天,我們已不再是朋友,而是情人、伴侶,一輩子的親密關系。」
月熠很平靜地重新審思他說了不下百次類似的話語,她發現自己竟可以欣然接受了,以一種初戀的心情,接受他深切卻自然如空氣的滿溢熱情。
「Eric,有人說過我是別人穿過的破鞋,你難道不在意這點?以你的條件,可以買好幾雙新鞋,甚至買一送一啊!」
「你的比喻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是誰有這天大本事讓你這個大小姐自承是雙破鞋的?我倒想認識認識。找一雙好鞋子是要穿得合腳,新鞋多半是買來折磨的,還是舊鞋舒服體貼。」
月熠聞言,一顆心猛烈跳動不已,卻說不出一個字。她終于了解是這個男人長久以來的默默耕耘,才費力地帶她游出原本滿灰燼的世界;他為自己開創了另一個無限可能的生機,一個浴火重生的新契機,也重新賦予她自信與生命力。
她不再懼怕了,再苦的記憶都已過去,已被眼前這個滿腔熱情的男人推進深淵,現在她有的是希望,有他當靠山,她可以不顧一切、安心地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一切的美好,都因為他。
看來,她是不會再輕易放手讓這個深情款款的男子飛出她的生命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