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倫比亞大學是紐約唯一一所仍保有校園的大學,也因為保有校園用地,而非像哈佛大學之類只有大樓建築供上課行政之用,所以它的學費居于紐約各所長春藤名校之冠,被人戲稱是貴族大學也無可厚非,因為它真的很貴。
在哥倫比亞大學中,以人文、藝術、理工及醫學最為著名,駱仲齊本身則是理學院生物工程系的學生,還剩一年他就能結束學士課程,同理,交流會會長的任期也只剩下一年,如果他沒有繼續申請碩士學位就讀或申請之後幸運地沒有被迫當選連任的話。
而唐恩,這個用黑色孽緣絲線緊緊纏住他不放的熱情美國人,則是電機工程的學生;但很不幸的是,兩人同屬理學院,見面的機會比美國國旗上的星星還多,讓他想躲都躲不掉。
「嘿,我親愛的東方朋友!」
他後悔選這條路走。駱仲齊單手撫額,很是懊惱。「找我有事?」
唐恩如他意料之中地搖頭,陽光的燦爛笑容吸引一路上擦身而過的學生,卻吸引不了他纏得死緊的駱仲齊,反而讓他加快腳下的速度。
唐恩趕快跟上去解釋來意。「不要這樣嘛,我是來找你一起去學生餐廳的!」真是一本正經的東方人,禁不起玩笑。
「我不明白,這里台灣留學生不只我一個,為什麼你別的人不找就只找我一個?」駱仲齊停下腳步,對于他連續踫釘子還能厚著臉皮纏他的舉止感到不可思議。「我對你的態度很差,難道你看不出來?」
「雖然你的態度差得像頭發脾氣的驢,但是每當你這樣做之後,我也看到你因為介意而內疚的表情。」就是這樣才很吸引他。直來直往的美國作風深深受他九轉八彎的東方性格吸引。「盡避你的態度表面上看來如此,實際上你是一個妤家伙,不交你這個朋友將會是我的損失。」
嘻皮笑臉的唐恩難得的正經讓駱仲齊愕然。
「你從來沒想過這樣會造成我的困擾?」
「哈哈哈……老實說,一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老是擔心這個,日子還能快樂嗎?」
他的說詞讓駱仲齊無言以對。
唐恩主動搭上他肩膀,熱情依舊。「走吧,一起去吃飯,我請客。」
駱仲齊看著他好半晌,抿緊的唇角松開弧度。「真是敗給你。」說話的同時也邁開步伐,已經認命自己注定被迫交他這個美國朋友。
「嘿嘿嘿……」
「唐恩!」出人意料的慌張叫喚頓住兩個人前往餐廳慶祝友誼的腳步。
「親愛的蘇珊娜!」有異性沒人性的唐恩收回搭在駱仲齊肩上的手,向女友大開雙臂走去。「你怎麼會想到來找我?」沉迷在戲劇魅力中、老是把他這個男朋友忘得一乾二淨的她,怎麼會突然心血來潮到學校找他?
閃過男友大開的熱情懷抱,蘇珊娜的目標似乎是東方朋友駱仲齊,雙手攀上他T恤圓領,用力的程度讓十根指頭翻白,努力喘氣。
「在我面前緊抓別的男人不放,親愛的,你不愛我了嗎?」
「你、你、待會兒再說!」好喘……「出、出事了!」
出事?兩個大男孩疑惑地對看彼此。
※ ※ ※
「這里就是哥倫比亞大學啊。」凌雲拿著手上的照片看著眼前偌大的校園,太陽眼鏡底下朱潤的唇勾起奸邪的冷笑。「不愧是用錢堆砌的學校,還好里頭人才濟濟,不會像台灣只知道用高學費來區分公私立,繳了高額學費進私立大學卻只能用下三流的師資。」
合該甜美的朱唇吐出犀利的評判,幸好說的是中文,還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注意,雖然,她一個東方女孩佇立在知識女神雕像前的存在就已經吸引許多目光。
途中問了看起來賞心悅目的美女,凌雲總算找到要找的人,只不過還在上課中。
她倚在窗邊透過墨鏡看里頭的動靜,目光膠著于講台上一臉熱中于教育的男人。
但是心里在盤算──是沖進去一拳轟他才會讓他比較丟臉,還是等下課一堆人走出來再找他算帳比較丟臉?
思忖半晌,她認為前者比較具有震撼性,比較能制造話題,再以學生傳播八卦的本事變成這間學校的笑話。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講台上的人意識到班上同學心有旁騖,目光一致向外,才看到教室外的她。
于是,揚起教育者的書卷風範,溫文儒雅地自動送上門。「請問這位同學為什麼站在教室外?」
「我不是同學,在這里是為了看一頭披著羊皮的狼,還挺人模人樣的。」取下墨鏡,不期然听見驚嘆的聲音,對她來說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這個男人的笑容倏地一僵。「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要以為當這間學校的講師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講師而已,你還以為自己是教授啊?」
男人扯了僵化的笑容,伸手向她。「這位小姐──」
凌雲絕然拍開他的手。「少跟我裝一副道貌岸然的死樣子,你不配。」
撇首看見學生全靠在窗邊看,男人的笑容更僵。「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你是語譯學的講師,來自台灣、目前正在申請綠卡的王仁拓?」
楞了楞,他點頭。「我是。」
「那麼──潔玉你該有印象吧?」臉色發白了,哼哼。凌雲上前一步。「擁有俏麗短發,你總說她笑容像陽光般溫暖的台灣女孩李潔玉,你還記得吧?」
「我、我不、不──」
「毫無保留地相信你這個號稱是大學教授、擁有綠卡的家伙能讓她得到幸福、能讓她留在美國繼續鑽研戲劇的單純女孩,將你視為除了戲劇外,她最愛的男人的可愛女孩,你還有印象吧?」
「妳、妳妳──」
凌雲將手上揉爛的照片毫無預警地丟到王仁拓臉上,打斷他的話。
「雖然我認為談情說愛不過是周瑜黃蓋願打願挨,也認為被花言巧語騙的人本身要負起責任,是自己笨才會被人騙,但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雖然這次拿的不是錢,我也有義務替她找你算帳。」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王仁拓吼出的語氣明顯的不平穩。
凌雲不搭理他,自說自話的功力發揮到最高點。
「再說我認為已經結婚的人就沒有資格在外頭談情說愛,比起潔玉單純,容易被騙的活該,你的罪過較大!另外,要騙也該為國爭光,用你的甜言蜜語騙外國人才對,偏偏你欺負的人還是跟自己來自同一個國家的潔玉,知不知道為什麼台灣人老被人看不起?原因就在于用不著別人打,自己就先窩里反的爛個性!加上這一項,你的罪過更大!」
「我、我完全不懂──」
「閉嘴!本姑娘還沒說完!」凌雲厲聲一喝,讓在場所有人吃驚,甚至引出其它教室里的師生。「想不想知道潔玉付什麼代價要我替她找你算帳,王講師。」
王仁拓現在只能死命搖頭,思緒大亂,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已經冷汗淋灕。
「用她的命。」想到一個花樣年華、對紐約這個萬象之都充滿憧憬的女孩,就因為一個爛男人的薄幸,消失在這個都市她就心痛!難得能遇到一個天真單純、隨便說什麼就信什麼、老是被她作弄到紅著一張隻果臉的女孩,偏偏就為這個家伙──「她用她的命希望我替她討個公道,很傻的女孩!甭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任何親人,憑自己的力量來到美國,就因為你的玩玩而消失在紐約,變成一塊石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死……她死了……真的死了……王仁拓的臉色簡直跟死人一樣蒼白。
鼻子意外嗅進一抹香氣,怔忡之間一時還無法會意過來的王仁拓,硬生生挨下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一拳,力道重得讓他身勢不穩倒地。
「嘩……」驚嘆錯愕聲不斷從四面八方涌向凌雲。
「站起來!」厲聲喝向王仁拓,凌雲毫不遮掩自己數日累積下來再難抑制的怒氣,這幾天不找他是為了替潔玉找一個永遠的安身處,一旦找上他,她就沒打算讓他好過。「為了綠卡娶美國人還不安份,就算要外遇,也該找個禁得起這種游戲的女人,偏偏你這種花心的人還妄想找痴情女子──像你這種人更是混帳!」
她上前,王仁拓則狼狽地以手撐地向後退。「不、不要過來!」
「這一拳還比不上潔玉劃斷手腕動脈來的痛,我對你已經算很客氣,站起來!」王仁拓搖頭,並持續向後退。
山不就她,她去就山總成。踏步向前,凌雲蹲揪起他衣領,眼看又是一拳。
卻硬生生被握進突如其來的厚掌。
她抬頭。「是你?」
「凌!」蘇珊娜的腳步聲及呼喚隨後響起。
「這是怎麼回事?」跟著來的唐恩滿臉問號。
「你這麼做是丟華人的臉。」完全不知道細節、卻被蘇珊娜強迫跟著跑向文學院的駱仲齊一見到她揮拳,立刻出手擋下,以中文說︰「在美國人面前表現這麼差勁。」
「差勁?」凌雲冷哼兩聲︰「差不差勁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有句話叫做人心隔肚皮,你沒听過嗎?」
「先動粗的人就是沒有道理。」駱仲齊試圖扳開她揪住王仁拓衣領的手。「放手!」
凌雲松手,暗斥︰「看不清事實的笨蛋。」
王仁拓則趁機站起來退開。
「你說什麼?」她的話令駱仲齊一時會意不過來。
「凌,我來不及告訴他們。」蘇珊娜知道她所指為何,趕緊說明。
「這事用不著說,我不想她再受到傷害。」凌雲起身,抽出方才放在胸前口袋的墨鏡戴上,遮住自己的眼。「蘇珊娜,你不該這麼快趕來。」
「我不想到牢里去看你。」
她的話讓墨鏡下的唇揚起淺笑。
「我才不會笨到為這個人坐牢。」多劃不來。「這次有人礙手礙腳,算你運氣好,不過我懷疑你在這里是不是還待得下去,王講師。」
旋身朝來時方向而去,黑發依舊在空中劃開半弧,縴細的背影仍然讓人感覺到陣陣怒氣。
駱仲齊不明就里又不能攔下離去的她,更不可能問在拳頭下逃過一劫的王仁拓,只有回頭找蘇珊娜。
「這到底怎麼回事?」
※ ※ ※
依照蘇珊娜的指引來到美國政府公設的一處墓園,駱仲齊四處張望。由于墓園里的墓是按照申請先後排序,所以不須花太多時間,就在外圍較靠近他腳下這條小徑的末端看見凌雲。
緩下腳步,他靜聲走向蹲在墓碑前的她,一直到能听見她的聲音才停下。
「我還是不認為自己要為你的事自責,潔玉。我已經警告過你,被愛情沖昏頭的人大多沒有好下場,是你不听,用這種方式處理感情問題是你笨。如果說那家伙可恨,你更可恨。」
用自己的命宣示對愛情的怨懟,世上最笨的事情莫過于此。
「我最討厭人動不動就用死來解決事情,不管多苦,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過得去,你這個笨蛋,死之前也不會來找我商量,死了以後才留下一封信要我替你算帳,大笨蛋!就算你沒有錢可以請我替你出主意,也不用拿命來抵啊,你該知道我對美女一向沒轍,跟我撒個嬌不就得了,笨蛋。」
「對不起。」在她話語的停頓中,駱仲齊插口。
凌雲轉過蹲低的身子,劃過臉頰的兩行清淚未拭,是不知道自己流眼淚還是不在意被人看見自己的窘樣,駱仲齊並不知道。
「蘇珊娜真是藏不住話。」凌雲回頭,不再看他。
「是我強迫她說的。」駱仲齊走到她身邊蹲下,將在路上買的一束白百合放在已經放躺在地的粉紅玫瑰旁邊。「我不知道這個女孩喜歡什麼花。」
「只要是花,潔玉這個傻丫頭都喜歡。」小笨蛋,只知道要迎合別人,問她喜歡什麼花只會回答什麼都喜歡。「但是她有花粉癥,笨到寧可感謝別人送禮的好意,也不願說明自己對花過敏,直到現在,只有我知道她有花粉癥。」
駱仲齊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能靜靜蹲在一旁。
凌雲又開口︰「什麼爛個性,只會替別人想,滿腦子別人開心自己就開心的觀念,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害我每次都忍不住買大把鮮花丟給她,看她打一整天噴嚏我心情就特別好。」
駱仲齊听了皺眉。她到底是喜歡這個叫潔玉的女孩還是討厭她?
「最討厭這種人,老是讓欺負她的人產生該死的內疚感。」
「雖然如此,你還是欺負她。」像小孩子欺負自己喜歡的人一樣。他總算推敲出她對潔玉的感情。
「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不明白說出口誰知道。欺負她也是為她好,只要她說討厭花,我就不會再送,但是──這個傻瓜就是不說。」害她一直花錢買這不濟用的東西。
「你喜歡她。」
「不,我討厭她。老是提醒我不愉快的事。」看到過去那個自己都討厭的自己誰會開心?凌雲終于把視線移向他。「你來這做什麼?」詢問的口氣仿佛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人。
「向你道歉,剛才的事是我誤會你。」
「誤會?」凌雲挑動墨鏡下的眉,掛在頰上的淚似乎沒有拭去的打算。
駱仲齊想都沒想,食指成勾點去兩滴淚,驚覺自己的唐突,兩頰染上困窘淡紅。
凌雲似乎不以為意,視線仍然透過墨鏡看他。
咳了咳,他說︰「我剛才以為你無故動粗,所以說話重了點,來向你道歉。」
「這種事有什麼好道歉的。」又是一個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的笨蛋。「誤會、誤解,人與人之間沒有這個還有什麼好玩的。」站起身,她自認就算哀悼,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不想再待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雖然這里看起來像座公園。
駱仲齊跟上她的腳步。「做錯事就要道歉。」
她停下腳步,回頭。「之後呢?做錯的事能挽回嗎?」
他一時語塞,看見她又開始移動步伐,跟上前去走到她身側,說出臨時想到的答案︰「至少能減緩對方的不悅。」
「是能減少自己的罪惡感吧?」哼哼。「說過多少對不起之後仍然犯同樣的錯誤,你還能說這種人所道的歉是為了減緩對方的不悅?」
再度語塞,駱仲齊只能沉默不語。
凌雲越過小徑停在河邊防止有人不小心趺進河里的鐵鏈前,轉身面對跟在後頭的他,坐在鐵鏈上,身子前後微傾玩起秋千。「怎麼不說話了?」
「我無話可說。」
「因為我是對的?」
他搖頭。「目前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反駁你,但我知道你的話太偏激。」
凌雲將墨鏡拉至鼻頭露出金棕色的眼眸看他,似笑非笑。「又一個。」
「什麼?」
「令人討厭的好人。」推回墨鏡,她起身,走過他,沒再說什麼。
似乎不應該再跟上去,但駱仲齊管不住自己的腳,隨著她的腳步邁開,輕而易舉又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行走。
「你討厭好人?」
凌雲的目光放在前方,但回答了他的問題︰「沒所謂討不討厭,只是認為好人的日子都過得很辛苦,尤其是濫好人,只有讓人利用的份,傻呼呼的,連听見別人的挖苦都只會傻笑而已。」
「我不是濫好人。」
她聳肩。「與我何干?」
是啊,跟她有什麼關系,他為什麼要激動地申明自己不是她口中所說的濫好人?駱仲齊自己也不明白。
這份疑惑絆住他的腳步,讓他不再前進。
走了三四步才發現他沒跟上來,凌雲轉身面對在後頭的他。「怎麼?這一點路你就走不動了?」
又是挑釁的語氣。駱仲齊習慣性地皺了眉頭,想到這個樣子是回復之前他見過的她,堆起的眉峰舒了開,總算放心。
「我不會有事。」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潔玉的事就到此為止,我也沒有義務再替她做什麼,今天發生的事夠那渾帳好受,至少他有一段時間要忙著澄清這件事。」
「你的女──男──你的情人知道這件事嗎?」想了許多措詞,他挑了自認應該比較不傷人的用詞。
「我可沒說過我是同性戀。」還當真了哩。「我是喜歡美女,但也鐘情帥哥,說到性傾向──雖然喜歡抱女人,但我寧可被男人抱。」
「你──」他頭又開始痛起來。「你能不能說得含蓄點。」原來她不是同性戀,既然如此,為什麼那天會和那女孩親吻?他想得頭都痛了。
「含蓄能當飯吃嗎?」天真。「這年頭不時興含蓄了,想說什麼、想做什麼,再含蓄下去,只有讓機會白白從自己手中溜走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一個女孩子身上。」
凌雲笑到捧住肚子不放。「你幾歲啊老兄,說這種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老頭子,都什麼年代了。」
「不管年代如何變遷,有些東西是最基本不變的。」
「你讓我很開心。」轉身背對他,凌雲揚手揮了揮。「有機會再見。」
「等一下!」駱仲齊開口欲叫住她,可惜她沒回頭。
礙于顏面,駱仲齊並沒有追上去,當懊惱的感覺涌上心頭的時候,凌雲不知道都走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