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公爵。
一屋子的人里,他看起來最有那個樣子——高傲、驕矜,疏離感,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寡情貴族。
拾心不喜歡那位藍家哥哥的眼神,他的表情很可怕,或者,他根本沒表情,板著一張臉,像被熨斗燙過,死死硬硬的。柔軟悅耳的香頌,在他听來可能是挽歌。
為什麼不笑一個?今天是生日派對,水晶宮般的宴會廳特別布置過,玫瑰花籃從弧形梯上蜿蜒地排列下來,每朵花都是精挑細選,喜氣十足十。藍家長輩的大壽,連花也像一張張燦爛笑顏,單單那位藍家哥哥,他一個晚輩擺出送葬的臉色,不太好呢……
「凌老師說這種場合,要保持嘴角上揚,若是笑開唇來,只能露出……」低掩視線,拾心小小聲地自言自語。「嗯——是幾顆呢?」她盯著點心台上堆成金字塔的太妃糖。「幾顆才完美啊?」這個金字塔……
取了塔尖的糖,拾心剝開糖果紙,吃下糖。嗯——今天的壽星很喜歡這種糖,不知道藍家哥哥喜不喜歡?她稍早被領著去向壽星祝賀時,那長輩和藹地笑著給她一顆這種糖。藍家哥哥沒得到糖,臉色才不好看?
甜蜜滋味滿口化開,拾心胡亂思忖,偷偷吐舌,忽感自己把藍家哥哥想得幼稚,有點過分。她吃完一顆,又剝一顆。
比起愛吃糖、像個不成熟孩子的自己,那位藍家哥哥是個大男人呢,會吸引經過他身邊的女性回眸的那種大男人,即使他吝于給人一個笑容。
貝勾菱唇,拾心吞下口中細致的香甜,微抬臉龐,倏又壓低,局促地探手取糖。金字塔塌了,她心頭怦怦急跳起來。
足音,一陣陣,正朝她這邊來。是藍家哥哥!適才,她揚睫的瞬間,像一個信號,令他邁開長腿,走下樓梯平台。樂聲彷佛停了,下一秒,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拾心不動,走來她身邊的藍家哥哥也不動。幾分鐘過去,拾心才覺得她擋到人家取食。
「對不起。」她發出嗓音,要退開,卻教男人壓迫似地鎖住,不知道該從哪邊挪腳。
她的左方有甲冑,藍家哥哥也如甲冑堵著她的右方,讓她陷在餐台點心區這一角,好像她成了點心,是盤上那些糖之一,等著被選取。
「那個……」
「我是藍獲。」低低的聲調乘著香頌旋律掠過。
拾心仰轉臉蛋,對上杵在她身旁的藍家哥哥。藍家哥哥沒有表情,雙唇似乎沒掀啟過,臉龐酷得像冰雕的面具。
「你要取餐嗎?」拾心不確定那嗓音是否是他發出,更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不要不緊地道︰「這些點心很美味……」
藍獲對餐台上的餐點沒興趣,沉定雙眸,睇著拾心。拾心的聲調在他一寸不移的注視中,轉弱。
他們的目光對踫,距離好近,拾心下意識低垂眼簾。「對不起。」又說了一次。
他沒吭聲,沒好心讓出一條路,身軀如牆,將她圍住。那些跳舞的人們都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或許,他們看起來也像一對跳舞的人?他凝視著她,她抬起下巴,不太敢與他相望,但也沒流露怯逃眼神。禮儀老師說那樣很無禮,不管如何,雙眼要堅定,才不會讓人覺得心思不正、不得體、賊溜溜。
藍獲的眸光很堅定,可卻使人心顫,難以定神,尤其他們此刻近得可以感覺彼此的呼吸。
拾心忍不住,還是眨了眼,低下頭,靜默看著手心的糖。她想問這位藍家哥哥要不要吃,尚未出聲,他先說︰「頭抬起來。」
拾心微愣,昂首。他則將臉撇開,視線落在被她弄壞的金字塔上。
「對不起。」她再度出聲。
他回瞅她仰起的臉龐。
這時,拾心莫名一急,說︰「我想吃這個糖,不可以吃嗎?」淺淺地皺了眉,她不該這麼說話。
丙然,他回答︰「你已經吃了——」聲音比剛剛清晰、好听,但沒溫度。「十三顆。」就像他沒表情的臉一樣,缺乏人味。
拾心的視線往他臉上流轉,定在他說話的嘴,芙頰一熱,將捏在手中的糖放回餐台,旋足,擦過他身側,跑掉了。
藍獲看著女孩匆匆離開的縴影,神情略頓半秒,轉回頭,沈眄餐台上的糖,他探出修長的指,揀起掉在銀盤外的那一顆。金色糖果紙上余著一絲溫煦,他剝開,里頭有點化了,含進嘴里,迅速軟熱,特別甜——這顆變形的糖,黏牙並黏心。
無聲咂舌,藍獲雙眼眺向舞池,靈活的手指將糖果紙折成一朵小花。半晌,他自西裝口袋拿出比小花更折光晶耀的物品,像揉米粒一樣,在指尖捻玩著,長腿一面邁步,朝舞池走去。
慌窘上心,拾心沒頭沒腦地跑進舞池,踫撞幾對跳舞的男女。這些人都是隻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名流,他們停下,齊視闖入舞池、形單影只的女孩。
搖搖頭、皺皺眉,大人物們怏怏不樂地看著女孩,似在譴責她的行為不得體。
拾心不知道自己該鞠躬道歉,或是趕快離開,凌老師沒教她如何化解舞池里的尷尬。凌老師只說藍家宴會是最好的練習場合,藍家人很和善,不會讓賓客拘束無措,但這會兒,她在藍家,是真的進退無路。
拾心垂下頭顱,比一個囚犯更像囚犯,被鎖在光鮮亮麗的人牢里。她絕望。她出糗了,是出糗了,她扮演不來這種名門淑女角色。
「別收著漂亮的下巴。」一個力量猝地箍住她的腰,似要將她抬起。
拾心循聲一轉,面露茫然。穿白西裝的陌生男子沖著她微笑,拉著她,跳起舞,她听見他說︰「我的小舞伴還不太熟悉狐步,各位見諒。」
拾心被動地跟著男人的舞步,逃離大人物們的包圍與注視。男人像個老師,熟練、優雅地帶領她旋舞。她一步也沒出差錯,天生舞者,每個完美動作都和著〈Lavieenrose〉。
女歌者慵懶悠唱,好似EdithPiaf原音重現,樂隊托纏那歌聲,音律柔飛,柔飛成雲雀,環啊環地,繞上白雲青天。跳舞的人們光閃閃,身上、臉上,一派迷離夢幻。
「很好。」跳了幾段,男人笑語。
拾心揚起長長的睫毛,濕亮美眸映著男人的臉。他正凝視她,嘴角噙笑,俊逸臉容多了抹破壞斯文的興味。
「你也是公爵嗎?」夢囈般的嗓音,不像她發出的。
他們說,那些出身隻果花嶼有歷史、有名望家族體系的人,都會被賦予「爵」稱。這些「爵」瀟灑不羈,舉手投足魅力滿滿,風度翩翩——
「你跳得非常好。」
轉圈、滑步,拾心的眼底蕩漾玫瑰花影,男人是其中焦點。
「你也是公——」
「你叫拾心,是嗎?」男人表情耀眼,打斷了她。
拾心恍惚三秒,听見自己的名字,譜上藍調般的男人嗓音,倦倦地、懶柔地回響著。
「拾心——很迷人的名字。」男人說話時,唇角始終上揚,目光也未自她臉龐偏移。
拾心盯著他——他心情很好,寫在臉上,宛若他就是壽星,但她知道,他不是,她想問清他的身分,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把她的名字發得那麼好听。
「拾心,十顆心,你可以擁有十個男人——」
她訝然,美顏躍上不可思議且迷惑的表情。
「你絕對有這個資格,教所有男人拜倒在你裙下。」男人說辭大膽,彎移肘臂,吻吻她被他掌握的右手。「我被你迷住了,拾心。」
拾心僵住,美眸睜得圓圓大大。
「腳步別停,會被撞上。」男人繼續引領她跳舞。
拾心被他帶著,閃離旋近的人影。
他們舞著玫瑰人生,直到一曲終了,彼此交握的手依然沒放開。他將她的手緊緊抓住,笑而不語地凝視她,眼神很深、很柔。玫瑰人生余韻在她耳里、腦里傳繪一幅圖,圖里,他們已經不像是在跳舞。
他看著她眼楮,俯低俊顏,對她喁喁私語。「我是藍君特。」
他的名字,熱熱地,烘暖她耳畔。
拾心臉龐微微一偏,感覺踫著男人說話的唇,她不敢再多動半寸,屏著呼吸,靜靜地听他說——
「你有玫瑰色耳朵,真可愛。」
拾心忍不住輕顫。「你是誰?」嗓音也在顫抖。
他說他是藍君特。她知道。他是穿白西裝的另一個藍家哥哥,他笑臉對她,正是凌老師講的,和善的藍家人。
「藍君特。」她呢喃他的名字。
「記住我,拾心——我是藍君特,不是什麼變態公爵。」準備再次吻她的手,這回,他要吻在她掌心。
「不要戲弄賓客。」一個無禮的聲音冒犯了他。
藍君特轉過頭,斜挑唇角,瞅睨信步而來的藍獲。「阿獲,你不常出席這種場合,舞步都給忘了,剛剛差點撞上我們,這樣對我們、對你的舞伴,是非常失禮的。」指指藍獲後方五公尺處,靜候第二支舞的美女。「女士在等著你。」
「現在是交換舞伴的時間。」藍獲說著,將手伸向拾心。
拾心呆住,回眸循望藍君特,像求助。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一下,藍獲抓住拾心的手。「可以嗎?」與其說邀舞,這比較接近挾持。
樂隊新曲未奏,藍獲大掌往拾心腰後覆,推得她離他胸膛好近。她抬頭看他,他馬上移動,跳起舞。
他們的舞姿太奇怪,不標準。樂隊也遲遲沒聲響。
「好像沒有人在跳舞……」拾心訥訥地說,舞池里只有他們兩個在動,其它皆靜。
沒有流影,光幕密裹著他們。肢體好難伸展,拾心整個人被藍獲給限制著,他帶她轉向窗邊、繞過廊柱,偏離舞池,才越來越像在跳舞。跳一曲月光下無樂之迷舞,臉龐在曖昧中忽隱忽現,突然,他停住腳步,像要把她推開,卻是拉得更近。
她的臉頰貼上他胸膛。「我沒有學過這種舞步——」
「藍君特是說謊高手。」
無人的露台,他們聲調格外清晰。她听見了他,他也听見了她。他的心跳沉沉穩穩,感覺有熱度,透在她頰上。她臉紅了。他托起她的下巴,俊顏一寸一寸低懸,很近地看著她。
「拾心——」這個冷臉藍家哥哥喚她的名,讓她難以自抑地渾身晃顫。
戶外涼意絲絲,雖說隻果花嶼比她過去待的地方溫煦,甚至稱得上炎熱,海風一吹,還是使她在小禮服外的雪白肌膚泛起細微疙瘩。
藍獲摩了摩她的肩頭。「冷嗎?」
拾心搖首。
「你在發抖。」他說,月兌下外套給她披上。
「謝謝。」這是禮儀訓練的成果反射,她低下頭來,輕聲道︰「但,為什麼?」
藍獲模模她冰涼的臉頰。「風很大。」
拾心昂抬臉龐。是啊,風很大,把他的頭發吹亂,隱然變了個人,線條都柔了。不知打哪來的燈光擦過他頰側,一綹發絲發亮地垂擺在他顴骨上,她伸出手,幫他把亂發撥理了一下。
「不要旁分,比較帥。」縴指擦踫著他的額頭。
他握住她,輕輕地摩她的指節,她這才意識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事。她將他的紳士發型徹底弄亂了!海風也沒她過分,她弄得他看起來像個放蕩不羈的海盜!他明明是寡情公爵形象……
藍獲俊顏凜然,不說一句話。
「對不起。」拾心抽抽被他掌握的手,雙頰蒙鍍月色仍顯出緋澤。
藍獲不放開她,瞳眸閃映兩簇金輝光點。拾心禁不住他直勾勾的視線,想把臉轉開,他便又俯低一寸,眼楮追著她。
「拾心——」
「嗯?」這時,她急著應聲。他到底要做什麼?他們這是第一次見面,不該獨處,尤其在這座可听見海聲的無人露台,花香散逸,氣氛詭異……她其實有點怕,在她弄亂他的頭發之後。
「拾心,要吃糖嗎?」他沒有笑容的臉突然冒出聲音來。
拾心逃不開他審視的目光,急言︰「我知道我剛剛吃太多了——」
「你很喜歡。」他打斷她,真不知道是要看她出糗,還是怎樣?
拾心顰蹙眉頭,說不出話來。
藍獲緩移目光,停睇她微啟的紅唇,重復問︰「要吃糖嗎?」
拾心一搖頭,藍獲臉龐立刻壓下來,封住她的唇。
他口腔里的甜味奔入她喉嚨,她一陣強烈震蕩,全身僵硬忽又軟塌。
要吃糖嗎?甜味太濃,不只是糖。這是她的初吻,來得冷不防而掠奪。她難以反應,卻已吞下濕濡的深沉甘甜。也許,有一絲苦味蔓延,她驚愕得不敢辨識口中滋味——是熱的,如火燒竄,是甜的,如糖化開?她有知覺也無知覺,好像昏眩了過去,醒覺時,男人虛摟著她,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她慌然轉身,緊閉盈滿水光的雙眼,逃出他的懷抱。
「你嚇壞她了。」清冷無波的聲調在女孩離開後響起。
藍獲雙眼準確地找出聲源。
就在大理石憑欄前,月光未及,壁燈被絲蘭遮掩的陰影中,同樣穿著筆挺西裝禮服的藍卓特,掏出微閃銀光的打火機,啪嚓地按出一條火焰。「操之過急,只會得到反效果。」火光逼近他臉邊,懸跳在他嘴上的煙頭前。
「別在大屋里抽煙。」藍獲說。
「這里是露台,何況屋里不全然禁煙——」
「那就到雪茄室去抽。」藍獲提醒道。
「我這種等級的貨色,進去那兒,恐怕被嫌污染。」藍卓特仍是點煙,抽了起來。
白煙隨海風暈散,一絲煙草嗆味不留。藍獲轉向亮如白晝的落地大門,邁步前行。
「駱家女孩是老頭選傍君特的對象。」藍卓特吐煙出聲,眼楮看著那抹僵頓的背影。
藍獲停了兩秒,不明顯的兩秒,但他們干律師的,對時間敏感。這兩秒,是戳刺他心頭的針。
「將來,她會是你的嬸母。」藍卓特熄掉煙頭,拿起放在憑欄上的平底矮杯,啜飲著酒液。
藍獲踅回憑欄邊,取起藍卓特放置的煙匣和打火機。「嬸母?」點了根劣等煙,他抽一口,說︰「你要加入戰局是嗎?」
「如果順利,這場壽宴後,接著會是訂婚派對。」藍卓特喝著酒。「你會像今晚這樣乖乖出席吧——」
藍獲指掌一捏握,摧折不合口味的煙。「當然。訂婚派對比老人壽宴有趣,沒理由缺席。」
「確實。」藍卓特停頓語氣,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往下道︰「把倫理道德擺一邊的派對,是令人期待的。」
「你喝醉了。」藍獲丟掉手中的斷煙,移步往屋內。
藍卓特沈眸,把玩著空酒杯。是啊,好像有點醉,只有醉時,他才會在法庭之外多話。他可不是什麼正義之士。
視線瞄望屋里舞動的雙雙對對人影,他想,他也找個舞伴跳支舞吧!
舞會持續到了午夜前一刻,尚未有結束的跡象,壽星在家族成員的簇擁下切蛋糕,賓客歡聲雷動,露台外煙火升空。
拾心找不到送她來的司機,陪同的凌老師也不見人影。她獨自行過庭園,回到藍家大屋里,一位侍者遞給她切好的蛋糕,她頷首說謝謝,吃了一口蛋糕,抬眸瞧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樓上走廊。
「凌——」壓住差點出口的呼喊,她再吃一小口蛋糕,端著點心碟,放回來往的侍者托盤中,小心禮貌地通過人群,登上玫瑰花環繞的寬闊弧形梯。
二樓回廊是觀覽舞池、找尋目標的好地方,不過,隻果花嶼有身分地位的「雅爵」們,不會如此流露獵心,何況現在過了跳舞時間,他們進包廂式房間,品酒抽雪茄,聊聊時事。角廳傳來鋼琴聲,女士們在那兒展現才藝,做社交。
拾心也被要求練了幾首曲子——浮不上台面的小曲子。凌老師應該不會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卻看見凌老師的背影停在廳門,像在等著她。
拾心走過去,輕聲喊道︰「老師——」
聞聲回首,藍凱特對「老師」這個稱謂很敏感,加上這屋子里確實有好幾個她的學生,包含她的堂弟、佷子都是,他們叫她「老師」多過叫她「姊姊」、「姑姑」。
「你是——」藍凱特眯細雙眼,審瞅拾心。
發覺自己認錯人,拾心驚頓了半秒,說︰「抱歉,打擾了您——」
「媽,」一個嗓音同時響起。「你在這里做什麼?我以為和外公密談的是你,直接推開書房的門,才發現搞錯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彎,走過來,嘴里說個不停。「實在很糗。那位女士衣著發型跟你很像,我一進門就叫媽,外公罵我冒失。」
「開口前,看清場合。」藍凱特對著走近的獨子湯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