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風比排定的時間更早到達攝影公司「PR」。
吩咐攝影助理準備器材後,他端了一杯咖啡到休息區坐下,隨意翻動桌上的雜志。
「靠,有沒有搞錯,你今天這麼準時?」另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推門進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死杜維倫,不準時你不爽,準時了你又要嫌,有病。」他抬頭白了杜維倫一眼,目光回到雜志上。
「昨天沒在『FISH』看到你。」杜維倫在他身旁坐下,「一定是帶女人回家了?」
「吹了。」他淡淡地說。
「吹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杜維倫不以為意,「有哪個女人能待在你身邊超過兩個月?這次能這麼久,已經很不錯了。」
「你少在那講風涼話。」他冷哼一聲,「好像我他媽的是個用情不專的混蛋。」
杜維倫雙手交叉胸前,不客氣地回嗆︰「你這樣還不算混蛋的話,那專情的男人就都是孫子!」
以世俗標準來說,林靖風的外型是頗吸引人的,如同他身上的淡煙草味,漫著放浪不羈的氣息;但當他展露笑顏,又純真得像涉世未深的大男孩一般。這種男人,卻總是能一舉攻破女人的防心。
女人的感情往往以永恆為時間軸,但林靖風要的,卻是曇花一現的火光。如若不是天生風流成性,就是曾經受過很大的傷害。
杜維倫沒問過林靖風的過去,但這幾年觀察下來,他發現在林靖風身邊出現過的女人,就像他拍過的照片一樣,風格多變,難以計數,唯一的相似點,就是那些女人都很正,與他十分登對。
「我懶得跟你嗦。我是來工作,不是來讓你挖苦的。」林靖風一派輕松地端起咖啡輕啜一口。「客人來了沒?」
「早來了,你以為像你哦?」杜維倫不以為然,「在隔壁梳化。」
「幾套衣服?」
「三套。」
「我知道了」林靖風擺擺手,「你可以滾回櫃台了。」
「你少在那邊!」杜維倫挺身向前,在他耳邊小聲低語︰「這女孩一進來就引起騷動,很清純的女學生,像洋女圭女圭一樣。她挑了一件Lolita洋裝、一套精靈風、一套龐克裝,拍出來的效果一定不錯。我听其它化妝師說,她好像是什麼知名作家,總之你用心拍,這對公司會是很好的宣傳。」
「說得真好!」林靖風夸張地擊掌,以揶揄口吻說︰「能不能再說快一點,加上節拍,就可以出饒舌專輯了。」
「林靖風,你真的很低級!」杜維倫瞪他,「還有,你最好安分一點,不要再肖想什麼。」
「肖想什麼?我沒有強迫過任何人。」
堡作人員的敲門聲止住了兩人的唇槍舌劍。
到了化妝區,果真見到一名高眺縴的女孩夾在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與顧客之間,確實非常顯眼。
她穿著黑白色系的Lolita洋裝,腰部合身的設計突顯了美好的曲線,多層次的裙擺剪裁增加了一分活潑感。她背對著他,一頭鮮紅長假發在腰間飄動。
他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腰在線,嘴角不自覺上揚。
大概……只有二十三寸吧?
這時女孩伸手將長發往後一甩,同時轉過身來。只一瞬間,他就屏主了呼吸。
懊怎麼形容眼前的女孩呢?約莫二十出頭,高雅的氣質中帶有未月兌的稚氣,若有所思的笑容里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像闖入wonderland的艾麗斯,對世界充滿好奇,卻也帶著一絲防備。
「Hello,我是阿風,你今天的攝影師。」他用一貫的單純笑容主動向她問好。
「阿風!」女孩大方回應,以燦爛的笑顏,「我是阿黎。」
「阿……黎?」他問︰「哪個黎?」
「黎明的黎。」
「很像男孩的外號。」
「我叫黎詩雨,黎明的黎,詩歌的詩,下雨的雨。詩和雨這兩個字都很女性,也太常見。」她解釋著︰「所以我喜歡大家叫我阿黎。」
「所以,你是很有個性的女孩?」
「或許吧。」她淡笑,精致五官幾乎沒有缺點,稱她作「正妹」絕不過分,但這是其次。當他看向她那雙烏黑的眼眸,並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時,他彷佛可以感覺到一股強力旋轉將他卷入;而她只是平靜地說︰「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
「那麼……」的確,就目前他的感覺,她的確和一般女孩不一樣,畢竟,能在瞬間抓住他目光的女孩,絕非庸俗之輩。「這件洋裝,你想要拍出什麼樣的風格?」
Lolita是公司的主打,且是多數女孩的首選。通常她們會要求的風格不外乎兩種︰可愛的洋女圭女圭風,或是歌德式的暗黑風。
「我想要被遺棄的感覺。」
「遺棄?」
「嗯。」她點點頭,垂下眼睫,並且在瞬間收起笑容。「再怎麼漂亮的洋女圭女圭,如果主人不愛她,最後的命運就只能被遺棄在牆角,與孤獨和灰塵為伴。」
他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會說出這麼灰敗的故事。
餅往的經驗告訴他,女孩們所選的造型風格大都是現實生活中沒有機會體驗的渴望︰得不到掌聲注目的女孩,會選爆廷公主裝,以體驗眾星捧月的尊貴,不敢展露性感的女孩,會選擇華麗的日式花魁裝,幻想自己是花叢中唯一的焦點……所以,阿黎之所以會這麼要求,是因她平日一直浸沐在愛與關懷之下吧?
畢竟,他私心里並不希望擁有這麼一雙澄澈、精靈般眼楮的女孩身上曾有一段沉重的故事。
他帶她到布景前。
厚重的歐風書櫃上頭擺滿大型精裝版書本,有種受歲月侵蝕的塵封感。他翻倒一旁的椅子,要她坐在它前面,然後拉長雙腿,揣摩洋女圭女圭一動也不動、缺乏生命力的模樣。
阿黎很快就進入狀況,就見她肢體微微扭曲,眼神失焦,彷佛真的是一只沒有靈魂的洋女圭女圭。
她的身體很柔軟,許多女孩擺起來顯得吃力的姿勢,她卻非常輕松就能辦到,也能長時間維持不動。拍攝過無數女性,也看過無數美女的林靖風完全無法否認,她相當具有模特兒特質。
那樣的身體,擁抱起來的感覺應該很好。
隨即,這樣無法自抑的想望讓他懊惱。
玩到爛的情場老手,竟還有情竇初開的少男般反應,豈不可笑?
趁著換景的空檔,他以其它話題模糊情緒︰「你是學生?」
「是。」鏡頭外的她,又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碩一。」
「拍過藝術照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看起來像拍過嗎?」
「你很會掌控身體,也很容易進入狀況。」
「大概是因為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無瑕的笑容如盛開的花叢,將四周染上一層粉色。
「為什麼想要這樣的感覺?」他提出擱在心中已久的疑問。
「有個故事是這樣的……」笑容從她唇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剛剛坐在布景前、靈魂破碎的玩偶模樣。「每個洋女圭女圭來到這世界時,都是美麗且可愛的,她們以為只要自己擁有永遠不變的姿態,主人就會一直愛著她。可惜,人心難測,原本捧在懷中的最愛,轉眼間就淪落為堆在牆角的麻煩……從此不見天日,就算再如何美麗可愛,也只是可笑的垃圾……」
「可是,洋女圭女圭可以離開,去找能疼愛她的人。」
「洋女圭女圭可以選擇主人嗎?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要不要來到這世界一樣。」她低下頭,雙手交迭于裙擺上。「而且,當主人不再愛她,折斷了她的手腳、扯下了她的頭發,破壞了所有她引以為傲的,她還跑得了嗎?」
她的語氣非常沉重,在說出「折斷」、「扯下」這些字眼時,就像是一顆顆穿過心頭的子彈,讓林靖風忍不住皺起眉頭。「阿黎,為什麼有這樣的故事?」
「因為……」黎詩雨原本心事重重的面孔,突然又綻出了笑容,「因為我是個小說作者,這是我最近正想寫的故事。」
好險。
這是閃過他腦海的一句話。
幸好只是故事,幸好不是她心里藏著的傷痕……
幸好……
他愣住。
看著他略為沉重的表情,她笑問︰「嚇到你了?」
「沒有……」他搖搖頭,整理好紊亂的思緒。「好險只是故事。」
「不是有很多從事寫作的人,所寫的故事都和自己有關嗎?」像是故意要和他唱反調似,她的表情快速變化,讓他措手不及。
「阿黎,你到底——」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她以笑聲打斷他,「拍照吧,大攝影師。」
在「PR」工作多年,他和無數女客交往過,杜維倫早警告過他無數次,禁止他過分「濫情」。只是,那些女孩在他記憶里留下的頂多是一張張美麗的面孔,他幾乎不曾用心記住她們說過的話。
和阿黎交會三十分鐘後,他就知道,自己將會記住她說的故事,甚至,他想參透她別有它意的話語里,究竟有著什麼樣不為人知的隱喻。
拍攝過程相當順利,也許是她寫作的經驗幫她更容易融入情緒。總之,他捕捉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充滿故事的「記錄」,是真正具有生命的相片,而非各自拆散,難成一體的人物、服裝、布景、燈光。
等待化妝師為她補妝時,他無意間看見她打開小包包,從中拿出一小顆裹著透明包裝的薄荷糖,動作十分優雅地將之撕開,再擠出湛藍的糖果,一口含進嘴里。
那瞬間他的眸幾乎與手里的單眼相機合為一體,完整呈現她臉部的特寫︰當她的唇舌貼上糖果的一瞬,那透藍水晶體彷佛變成了他的唇,讓他可以感受到那份軟女敕與甜膩在舌尖漫延。
一股電流通過,要命的!
她的最後一套服裝,是肩上瓖滿鉚釘的搖賓皮衣,配上紅黑格紋的蘇格蘭迷你裙,以及得以拉長腿部比例的黑色膝上襪,腳踩紅色高跟鞋,上頭以銀色亮片拼出骷髏圖案。
站在布景前,她擺出許多pose,他拍了幾張,卻老覺得少了什麼。
他放下相機,低頭沉思。
「怎麼了?」她望向他。「我的表現不好嗎?」
「不是你的問題。」他喜歡她,當然希望她能看到更好的成品,「但還可以更好才是……」
「之後就交給美編吧。」攝影助理說。
「我不喜歡後制加上太多有的沒的,不真。」身為攝影師,最重要的是抓住當下的氛圍、情緒,而不是仰賴後制炫技。突然,他靈機一動,對助理說︰「這附近是不是有個舊地下道?」
「對。走路大概五分鐘。」
「出外景。」他對肋理下了指令,並轉頭對黎詩雨說︰「多給我一小時,我可以拍出更有你個人風格的照片。」
「OK啊,花一樣的錢,可以拿到更精采的照片,何樂而不為?」她微笑,直率地說︰「我也想出去走走。」
林靖風對她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兩人相視而笑。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黎詩雨低下頭,反射性地在裙子口袋里模索,然後突然想到什麼似,無奈垂下雙手。
林靖風看穿了她心事,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果,遞到她面前,「我這里有。」
「你也喜歡吃這個?」她驚喜地說。
「我會在外套口袋里放幾顆,工作忙碌或煩悶時可以醒醒腦,消除火氣。」
「是嘛。」她點頭認同。「我很喜歡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可是我朋友都說我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愛吃這種添加太多人工色素的糖果。」
「那是他們的偏見,而且你也沒有一把年紀。」他拿起一顆糖,撕開糖果紙,將小小的藍色顆粒遞到她嘴邊。
她是否發現了他的急迫?他實在渴望能再看一次她糖果入口時,那種愉悅而滿足的表情。
她微啟紅唇,飛快將糖果含人口中,動作仍不失優雅。
她的唇,輕觸到他的指尖,一陣難以言說的熱流在他體內奔竄。雖然她伸手遮掩,他還是可以從街邊櫥窗的倒影上,看見她輕舐唇角的動作。
那神情,說有多性感就有多性感。
她的滿足,即使只是那麼微小,卻在他胸口掀起巨浪。
「你要守住這個秘密。」他用神秘兮兮的笑容遮掩自己此時紊亂的心緒。
「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
「我听說洋女圭女圭不能吃人類的食物,要是吃了,就會腫得像包子。」說完,他發出笑聲。
她被他的笑聲所感染,發出更爽朗的笑聲,「欸,不準笑!」
在林靖風的引導下,黎詩雨快速融人環境氛圍,像急欲掙月兌束縛的靈魂,穿梭在幽暗狹長的通道內,留下了一張張狂放又性感的影像。
「表情再sexy一點,像我這樣。」為了讓她能精確擺出撩人的姿態,林靖風不時親自示範。這個動作他幾乎每天都會示範給客人看,現在卻是有些擔心,她該不會以為——他是在對她調情吧?
「這樣嗎?」她認真揣摩神情。
「對對對,就這樣,不要動喔!」他按下快門,「OK,nice,再一張,頭低一點,再低一點,若有所思那樣……對對,這樣好。」
他不想讓她發現他內心的紛亂,而她在他心湖投下一顆亂了平靜的石,更讓他升起難以啟齒的羞愧……
快門聲在狹窄的空間里不斷回響,令他同時想起她今天的前兩套服裝︰Lolita的無辜、破碎,在廢棄的角落里等著永遠不會回來的愛;精靈風雪白的合身洋裝,配上身後舒展的天使羽翼,讓對著鏡頭燦笑的她顯得無比純真……對比眼前的她,一襲龐克勁裝,拉長的身線倚靠著牆角,一副流浪已久的迷惘疲憊,卻在他的世界里掀起難以逃月兌的風暴。
丙真,二十出頭的女孩是最最危險的,初熟的身體是裹著糖衣的毒藥,心靈尚未被塵世同化的單純,是讓人卸下防備、赤果相對卻渾然不覺的最佳武器。
那完美的身體里面,到底住著怎樣的靈魂呢?
這個問題,在他們拍攝完成、回到攝影棚之後,留下了些許線索——
她卸完妝、換好輕便的衣服後,在櫃台遇見了他。
「阿風。」
「阿黎,要回去了?」
「是啊,今天謝謝你。」
「那麼,挑片的時候見嘍!」他笑著與她道別,並且問了︰「我剛剛稍微整理過你的照片,好像沒有辦法找到適合的形容詞來定義你。穿白色洋裝時,像個純潔的天使,但穿上龐克裝時,又帶著性感的邪氣。」
「我不是什麼純潔的天使,也不是什麼邪惡的惡魔。我不為天堂代言,也不為地獄發聲,我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啊。我很平凡,沒有什麼受限,也有無限探索的自由。至于該怎麼樣定義我自己,連我都沒有確切的想法。」她自在地回應,臉上的自信是年輕人才有的。「我喜歡嘗試新事物,因為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最有新鮮感,也最刺激。」
第一次。他在心里覆誦。
最有新鮮感,也最刺激。
有那麼一瞬,眼前閃過許多美麗的臉孔。
第一次,最美,卻也傷得最深……深到必須密密封存,從此不再提起;因為,那就是刺激的代價。
當目光重新回到黎詩雨身上,胸口那不規律的跳動讓他既感熟悉卻又陌生。
他想,他絕對有辦法把眼前的女孩留下,但他卻只再一次提醒她來挑片和取件的時間。
像他這樣一個已喪失資格再去談感情的人,面對當下單純的心跳,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對方放進心里。如此一來,她才能在他的世界里停佇得久一些,免于現實的紛擾與污染。
他喜歡她,而且是最戲劇性的一見鐘情,卻無意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