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大街小巷、家家戶戶全都忙了起來,更別說這大門大戶的蘇府了。
只見近百僕役各司其職在蘇府各處穿梭,一個個埋首于自個兒的活忙得顧不得其它,連和旁人都無法聊上一句閑話呢。
今日,在這一刻鐘前方打理好的美麗花園中對坐著兩人。
自雲層中透出的冬陽暖著每個人的身,仿佛在人們身上鍍了一層金,閃亮閃亮地看得人眼微微眯起。
而此時微眯著眼,不怕羞地打量著眼前男子的蘇夢芯,瞧得越久,心越亂、臉越沉。
數月不見,刑觀影似乎變了一個人。
長相依舊,但氣韻與神情卻與以往相差甚鉅,連那看起人來總是帶點冷漠疏離的琉璃眼,如今卻仿如照進日陽的琥珀,隱轉鎏金。
那是打從他心里衍生出的光華,是自信、是熱忱、是執著、是對人世的留戀與動情。
如此的他,不似以往的他,卻較以往更加吸引人,更加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是那位花姑娘。」蘇夢芯說得沒頭沒尾,嗓音里透著一股失望、一些嘲諷與不願認輸的妒意。
「是。」刑觀影清楚她所指。
「為什麼?」蘇夢芯挑起了眉。「為什麼是她?公子值得更好的人來配。」而她便是那「更好」之人。
「花主沒有不好。」
「沒有不好?」蘇夢芯不自覺地揚高語調。「論出身、論家世、論才氣、論教養,我實在無法認同,頂多頗具姿色而已,如此的她根本配不上公子。」
此時,花園人口處附近的矮樹叢中似乎有僕役正在整理枝丫,不時地傳出「沙沙」聲響。
配不上?刑觀影眼神微變。
配不上啊……關于這點他確實未曾深思過,如今蘇夢芯一提,倒是教他注意到了。
「確實。」向陽的眸微眯,他淡淡掃過花園人口處。「是我配不上她。」
「什麼?!」
「出身與家世乃爹娘所給予,由不得人;但如何過完自己的一生,卻完全操之在已。」他斂下迎光的眸。「遇上她之後,我才明白一件事︰唯有拚死拚活、徹底努力過之後仍做不到之事,才能稱之為‘命’;一切都沒做便將‘命’掛在嘴上之人,不過是個懦弱的可恥之徒。」
蘇夢芯听得有些困惑。
「她出身不好,卻不曾自卑;她毫無家世,卻不曾喊苦,總是笑臉迎人的她,背後不知道吞下了多少淚水。比起認真過活、勇于面對一切苦難的她,刑某便慚愧于那些被虛擲的歲月。」語頓,他做下相同結論︰「刑某實在配不上她。」
「不對!」蘇夢芯絕對無法認同,無法接受身為「老鴇」的花靜初在刑觀影心中竟有如此高的評價。
「刑公子曾貴為右相,又是皇上極為倚重之人,論身分、地位,怎麼會配不上她?哪里配不上了?」
「那些不過是外在的名利與虛榮,若論對生命的珍視、對愛情的執著、對所愛之人的無悔付出,刑某仍有許多事得向她學習。」
「那我呢?」蘇夢芯一手拍著自己胸口。「我哪里不好?公子為何不選我?」再不表明心意,恐怕再也沒機會了。
抬眸,他面容微訝,映著金光的眼注視著她。
那眸光太專注、太坦然,瞧得一向膽大不怕羞的蘇夢芯也不敵地斂眸紅臉,一顆心緊緊提著。
「蘇姑娘與刑某是朋友。」他以為與蘇夢芯早有共識。
初識時他已清楚表明,只交朋友,只當談天說地、吟詩誦詞的友人。
「朋友?」蘇夢芯震了下。「先朋友而後情人不是理所當然、順水推舟之事嗎?」為何他總是與他人的想法不同?為何他總是不明白她的心意?
聞言,他抿唇不語,不是無法回答,而是不願以話傷人。既無意于她,再多的解釋也是一種傷害。
「倘若無她出現,公子可會選我?」不知為何,雖然覺得有點蠢,有些明知故問,她仍想知道答案。
思索了下,刑觀影方啟唇︰「她說,與我的緣分是她花了好幾世才求來的。」
「什麼?」
他微一扯唇。「蘇姑娘可相信前世今生?」
「公子相信?」蘇夢芯詫異反問。
「遇上她之後才相信。」一提及花靜初,他說話的神情、語氣明顯轉柔。「而且她從不認‘命’。」
「刑……」
「蘇姑娘。」刑觀影與她同時開口。「刑某今日是來取回遺失之物,也感謝姑娘這段日子代為保管。」
聞言,蘇夢芯怔了怔,心里明白刑觀影心意已決,卻仍是……不甘心啊……
「那東西對公子很重要?」
「是。」
「很貴重?」她再問。
「貴重的並非物品本身,而是對物品的記憶。」刑觀影誠實以告︰「對刑某而言,它是無價之寶。」
「倘若我不願還公子呢?」她說得有些賭氣。
「姑娘會還的。」
「何以見得?」
「姑娘已收下刑某的禮。」他看向她戴在左手腕上那只晶瑩剔透中藏著一點翠綠的玉,「也早已明白這禮的涵義。」
「是嗎?」蘇夢芯臉色微變。「我只是覺得它好看便收下了。」
唇微揚,他的神態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眸隱著淡淡冷意。
那玉鐲,玉質極佳,色澤圓潤,翠綠之處還讓工匠巧雕成一只烏龜,象征長壽。
標環,歸還。有才女之稱的她,豈會不明白?
她只是……在欺騙自己而已。
騙自己,刑觀影這禮是接受她情意的回禮,無其它影射之意。
騙自己,未拒絕她的他,遲早會接受她的心意。
只是,看他不疾不徐、靜靜等待的悠然模樣,她突然發覺他根本是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
如此才貌雙全的男人竟然不屬于她。
但,又能如何?
女人心如海底針,男人心何嘗不似海底撈月?
嘆口氣,她取出隨身的荷包遞給他。「祝福的話我不會說,我只能說沒選擇我是公子的損失。」最後這點面子與傲氣,她還是要維持的。
接過荷包看了下里頭之物,他暗松口氣,道了聲謝。
「真是刑公子?」
偏首,刑觀影瞧見了方自外頭匆匆返家的蘇老爺。
「見過蘇老爺。」刑觀影躬身為禮。「冒昧打擾了。」
「爹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不是說要去閑話家常沒這麼早返家的?
「嗯。」蘇老爺不打算回答女兒,看著刑觀影的眼神有些怪異。「老夫今日听說了一件關于刑公子之事,正想派人向刑公子求證,沒想到刑公子正好在此。」
「蘇老爺有話請說。」
「听說刑公子已辭去軍師一職。」蘇老爺當真有話直說了。軍師雖稱不上是什麼不得了的官,但好歹還是個官呀。
「是。」這消息傳得真快。
聞言,蘇夢芯大感意外。
「已無任何官職在身?」
「是。」
「可有參加國考之意?」蘇老爺這一問有太多期許在里頭。
「無。」刑觀影回得直接。
「可有為官之願?」蘇老爺皺起了眉頭,難不成真要走後門?
「無。」
「那今後刑公子有何打算?」蘇老爺臉色有些難看了。
「尚未細思,但極有可能會從商。」
「從商?」蘇老爺立即板起臉孔。「刑公子怎能做出與自身身分不符之事?」身分不符?刑觀影有股想笑的沖動。
「刑某只是一般百姓。」
「刑公子明明曾是當朝右相,是身分高貴之人。」蘇夢芯忍不住開口,難不成就為了一個花靜初而自甘墮落至此?
「公子怎能如此糟蹋自己?」
沙沙沙……花園入口處的矮叢此時突然搖晃得厲害。
「糟蹋?」刑觀影眉心稍擰。
「士、農、工、商,天底下哪有人放著官不做而去從商的?又不是傻了。」蘇老爺附和著女兒的話。「從商?那是身分低下之人才做之事。」
這樣啊……
「從商有什麼不好?我倒認為挺好的。」說話者一身僕役打扮,也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加上今日灑掃的下人個個全用巾帕蒙住了口鼻,一時倒也不好認人。
「放肆!這兒豈有你說話的份!」蘇老爺怒目相向,心想這奴僕怎麼一點規矩也沒有。
「別生氣,我說完就走。」蘇老爺這一聲斥喝不但沒嚇退僕役,反見她不在意地揮揮手。
「誰說從商身分就低下了?我瞧蘇老爺從頭到腳這一身高貴行頭全是高級的外來貨吧?」她對著蘇老爺打量一圈。「倘若無人從商,無人將貨引進,無人進行交易買賣,蘇老爺還能輕易買到這些高級品嗎?」
「你——」
「再說,近幾年來當朝聖上十分重視航運,理由為何?不就是想促進與它國的貨物交流,引進當朝所需並賺取它國的錢財嗎?」
「你……」蘇夢芯越听越覺得不對勁。
「你是……花靜初?」那嗓音確實太了。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蘇老爺這迂腐的觀念得改改。」她還真敢說。「當今聖上正高瞻遠矚地大步向前邁進,不料卻有一堆跟不上潮流之人拚命在扯他後腿。您說,聖上會為了這些人而停下腳步抑或是將這些人遠遠拋開?」
「你……你給我住口!誰準你在此大放厥詞的?!」蘇老爺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花主——」從頭到尾不敢哼一聲的青山,輕輕扯了下花靜初的衣袖。在別人的地盤上說話從不看人家臉色的,他青山認識的人當中大概也只有她花主一人了。
「忠言逆耳,言盡于此。蘇老爺若老頑固的听不進去,就當我方才說的全是屁話就好。」
「花主!」青山被嚇得臉都綠了。
「呵。」笑出聲的是刑觀影,被花靜初這一番話給逗的。「豈有此理!來人!」
「蘇老爺。」手一抓,刑觀影立即將花靜初拉到身後護著。「今日打擾了,日後刑某不會再到府上叨擾,請蘇老爺與蘇姑娘放寬心。」
「呃……這……」刑觀影的話讓蘇老爺一時語塞,方才一古腦兒的火氣也瞬間滅了。
「蘇家的身分地位非刑某能高攀,這點認知刑某還有。」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
「蘇老爺,蘇姑娘。」刑觀影打斷蘇老爺的話。「請多保重。」頷首示意後,刑觀影拉了花靜初便走,一路上手不敢松,就怕她又折返去「討公道」。
「爺怎麼這麼說?」踏出蘇家大門後,花靜初終于憋不住了。
「根本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看吧,他就知曉她心里仍有話要說。
「花主,你少說兩句吧,咱們還沒走遠呢。」青山邊走邊回頭張望。「萬一蘇老爺惱羞成怒放狗咬人怎麼辦?」
「怎麼?我有說錯嗎?」花靜初側首看著刑觀影。
「爺也認為我說錯了嗎?」刑觀影不置一辭,行走的步伐卻加快不少,唇角也隱隱牽動。
「爺?」花靜初忍不住拉著刑觀影的手。
「我說錯了嗎?」他生氣了嗎?三人一同行至花靜初停置在大街上的馬車時,他仍是沒回話,一逕開了車門將她扶上車。
「爺?」始終不發一語的刑觀影讓花靜初著急了。
「你方才那一套「從商」的說詞是打哪听來的?」刑觀影終于開了口,不是回答花靜初的問題,反而提出了另一個疑問。
「許多商販都是這麼說的呀。」真要問她打哪听來的,她還真說不出來。
「你也認同?」伸手,他取下她覆面巾帕並撥去掉落發間的枯葉。
「當然!」她注視著他的面容,揣測著他的心思。「爺不這麼想?」
他輕輕搖頭。「我從不認為從商有什麼不好,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買賣。」
「爺會的可多了。」花靜初的語氣里滿是崇拜。
知曉她說的是前幾世的自己,但仍是高興她對他的認同。「棄官從商的我,可讓你失望了?」
「爺說什麼呀。」花靜初蹙起雙眉。「當官的爺一點都不開心,只要爺開心,做什麼都好。」
只要他開心就好?
聞言,刑觀影眉宇間寬舒了起來,連那最後一丁點憂色也消逝無蹤。
不要他汲汲于名利,不要他鑽營于權勢,榮華富貴在她眼中完全比不上「開心」二字。
如此與眾不同的女子,他怎能不好好抓住、牢牢緊握。
「那你可願意在我身邊幫我?」他凝望著她,眸光帶暖含柔。
「當然幫。」她頻頻點頭。
「那你可願意嫁我為妻?」
「當……然……」等等!她方才听見了什麼?她……可是听錯了?「爺方才說……」
「嫁給我。」他的手撫上她的頰輕輕貼靠著。「我要你了,花靜初。」
「啊……」她驚訝得以手掩口,忍不住的激動淚水兀自在眼眶打轉,壓抑不住的狂喜讓她直想開心地大吼大叫。
「你的答復……」
語未竟,她已撲進他懷中,紅唇發狠似地掠奪著他的唇、侵擾著他的舌,連帶勾引著他的心,讓他久久無法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