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抉擇?」
一句頗具威嚴的問話當頭罩落,讓花靜初不得不自陷入的回憶中回神。
如何抉擇?螓首低垂的她,無聲笑了。
如何抉擇?每個人都愛問她要如何抉擇,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這句話總是如影隨形地伴著她,甩都甩不掉。
如何抉擇?他們豈真有意容她自行抉擇,他們給的抉擇向來只有一種,偏愛假惺惺地問她要如何抉擇。
如何抉擇?他們真是多問了,畢竟她的抉擇從不曾變過。
只是……前世的她不及見他最後一面,難道今生老天爺也一樣殘忍地故伎重施?
那麼……幸好……
前世的她死于他愛她入骨時;今生的她根本還未及讓他放入心。
那麼……至少他不會像前世一樣為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那麼……這回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逞強地佯裝她一點都不痛、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難過與他的訣別?
「大膽!本宮在問你話呢!」坐在堂上的太後娘娘一手拍在座椅扶手上,雍容不怒而威。
唉嘆口氣,花靜初將唇彎得更深。「從一開始,太後已讓小女子無從抉擇;小女子的抉擇為何,太後根本就不在意。」
「胡說!」太後怒斥。「離開他或當他的妾,本宮至少給了你其它兩條路走。」
是啊,好寬宏大量的兩條路。
不知太後是否為她前世時的縣太爺投胎轉世,否則怎麼兩人說出口的話皆一模一樣呢。
「太後如果知曉我已尋爺多少年,便不會勸我離開爺;太後若知曉前世的我是如何死的,便不會勸我只當爺的妾了。」
「前世?」太後臉色微變。「少在本宮面前妖言惑眾!」
妖言惑眾?
是啊,這一世的她說起實話時不是被罵妖言惑眾、信口開河,就是胡說八道、怪力亂神。
她明明不愛說謊,偏偏人們總愛听她用含笑的嘴說出的謊話。
既然實話太後听不進去,多說無益。
「與七公主共侍一夫哪里委曲你了,你可別不知好歹。」若不是七公主對刑觀影情有獨鐘,她堂堂太後何需為了膽敢拒婚的刑觀影傷神,又何需偷偷模模地將人帶來威施壓力。
「刑爺是否願意納妾,是否同意享齊人之福全由爺自己作主,小女子毫無置喙之處。」她無所畏懼地繼續實話實說。
她不明白,為何他們總要她當妾,總要她別霸著爺不放,總要她別當個妒婦犯下七出之罪。
試問,她憑什麼?
她憑什麼替爺決定一切、替爺作主,替爺允下不該允下之事?
所以,她的抉擇從來都只有一個,就算要她拿命來換,她也絕不遲疑。
「牙尖嘴利。」太後眼角凶光一閃。「掌嘴!」
啪啪!還不及反應的花靜初兩頰已各挨了一巴掌。
那夾帶著內勁的掌力讓她撞破了舌、咬傷了唇,五指印立現的面頰既紅又腫。
喘著氣,她將火辣辣的剌疼咽下,心里卻自嘲地笑了。
看來,全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動的她,現下恐怕連嘴巴也動不了了。
偏胖,她看著銅制茶幾桌面所映照出的狼狽模樣,沒想到這一世她的死前模樣竟比前世丑多了。
凝眸,她看著鏡中自己眼角的淚痣,天真地以為這一世能雨過天青,卻沒料到,她的爺這一世根本都還來不及愛她,而她已被迫與他分離。
如果再有來生啊……
她的爺能不能再平凡一些、普通一些,就只當個尋常人家、毫不起眼的百姓就好?
那麼,她是否就能與爺相親相愛、白首到老?
能嗎?
「本宮最後一次問你,你如何抉擇?」失去耐性的太後殺意涌現。
要動手了?花靜初心中抽痛了下。
看來,她要失約了。
她明明答應爺會安然返家,明明允諾爺她不會有事,要爺別擔心。
不約了!下回,她絕不再與爺定約。總是失約的她,會讓爺討厭的。倘若……還有下回……
「花靜初無法抉擇、不能抉擇。」
「好!」太後陰陰地笑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莫怪本宮無情。」手一揮,站在廳堂兩側的護衛已听令出手。
跋在最後一刻沖破受制穴道的花靜初雙手一擋,用來護身的「垂頭喪氣」白色粉末隨著相觸的掌飛散開來。
盡避如此,承受不住兩人掌力夾攻的花靜初,縴細身軀仍是被擊飛出去,重摔于地,哇一聲鮮血狂嘔。
咬牙一撐,她跌跌撞撞地往宮外方向奔去,明知也許難逃一死,她卻不得不拚命求生。
她必須努力掙扎到最後一刻、最後一口氣,畢竟這是她唯一能為她的爺故的事啊。
嗯一聲悶哼,她背心又受了一掌,落地前,她已失去了知覺,徒留一顆晶瑩淚珠褂在眼角與淚痣相疊,似血也似淚……
***
「公子塵緣未了,恕老衲無法為公子剃度。」
位于深山的普陀寺雖有幾百年歷史,但因地處偏僻鮮有人知,香火並不鼎盛,前來參拜者幾乎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鮮少有外地人來。
如今這個外地人已暫居普陀寺月余,平日也跟著僧侶灑掃、誦經、參拜、抄經,若非一身書卷氣味,談吐應對氣宇不凡,遠遠望去就跟帶發修行者沒什麼兩樣。
「大師從何得知在下塵緣未了?」外地人說出口的疑問如春風拂耳般輕柔。老和尚呵呵一笑,並未針對這問題回答。
「公子若心中有佛,處處皆是佛堂寺廟,不必拘泥于是否剃度或是否在廟供奉。」
「大師明知在下非好佛之人。」外地人挑明了說。
「出家不過是一種逃避。」
「公子想逃避什麼?」
抬眸,外地人如黑夜星辰般的眼直直注視著老和尚。「大師可相信輪回?」
「佛曰︰六道輪回。前世種什麼因,今生便得什麼果,因果循環,輪回不休。」老和尚宣了聲佛號。「公子心中有疑惑?」
「在下時常夢見自己懷里抱著一名斷了氣的女子哭得傷心欲絕。」外地人訴說著自己的夢境。
「敢問大師,這是何因?是何果?」
「這……」因果之事牽涉甚廣,非三言兩語能道盡。
「算命的說,在下不能愛人。」老和尚雖語帶保留,外地人倒不在意和盤托出︰「在下所愛之人必因在下而死。」
「公子相信?」
「三人成虎。」見過他的算命師皆對他說出同樣的話,他還能鐵齒嗎?
「因為不願讓人無辜喪命,所以選擇避世?」
「說得好听是如此。」外地人落落大方。「其實只是在下嫌麻煩,不想再蹚那樣的渾水。」
「還是不想再嘗到那椎心之痛?」老和尚眼中有著澗悉一切的了然。
「明知結局如此,就不該重蹈覆轍。」
「因果、緣分是很奇妙的東西,已經注定好的事情,任誰也躲不了。」
「大師之意是要在下放膽去愛再用力悲痛,不斷在愛與痛之間輪回?」那痛,雖在夢中,卻是扎扎實實地刺入心坎,深人骨髓。
他想,夢中的「他」必愛「她」極深,否則那聲嘶力竭的哭聲與血淚不會如此令人動「生、老、病、死,也是一種輪回,若因為怕失去而不去愛,便本末倒置了。」
老和尚面露微笑。「公子避得了這一世,豈避得了下一世?倘若這是公子與那位女施主的情緣,公子又怎忍心讓女施主生生世世苦苦找尋?」
「至少,她每一世皆可以活得久一點,傷痛少一點。」而非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和尚雙手合十。「公子若有救人之心,不如廣結善緣,並將功德回向女施主,或許能以此化解女施主的死劫也說不定。」
「廣結善緣?」
「是。」老和尚耐心渡化。「布施、行善、扶弱濟貧、伸張正義等等皆是功德無量。」
「那……」外地人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挽救百姓免于生靈涂炭呢?」
「那將會是天下百姓之福。」
「是功德?」
「是功德。」
「那好。」外地人薄唇上牽起了笑,如釋重負。
「公子想怎麼做?」
「上戰場,將那該死的擾民之戰結束掉。」外地人又笑了。
「若因此戰死沙場是否便不算逃避?而那女子也因此得以換來一生安泰?」這一舉數得的作為似乎還挺劃算的。
「公子——」
「大師,」外地人打斷老和尚的話。「倘若在下僥幸平安歸來後真與那女子相遇、相愛了,那在下所做的一切功德真能抵那女子一命?」
說到底,他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名女子的生死。
連人都還未見過就已經為了她設想眾多、思慮甚多,連命都可以不要地護她周全。
這樣對她的他,若不是已經愛了,是什麼?
「阿彌佗佛,我佛慈悲。」老和尚慈愛地看著外地人。「若真有那麼一日,老衲必陪同公子長跪佛前,祈求佛祖大慈大悲為公子尋得一線生機。」
咚咚咚咚。低沉渾厚的鼓聲于鼓樓響起,瞬時傳遍整座寺廟。
睜眸,胡子花白的寺廟住持凝望面前佛像的眼神寧靜且祥和。
十二年了。
與那位公子一別十二年,然當年的對話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十二年來,寺廟年年于同一日收到白米與干糧的捐贈,捐贈者雖不曾記名,他卻清楚知道必是那位公子的捐贈,也藉此了解到公子一切安好。
這些年來,國家日益富強,百姓日漸安樂,人人皆稱頌當今聖上仁德,他卻由衷感念那位公子的善行。
「師父,該用晚齋了。」一名年約八、九歲的小和尚前來請住持用膳。
「阿彌陀佛。」低宣一聲,住持向佛祖拜了一拜,讓小和尚扶了起來。
「師父,下雪了,晚膳後我再搬一床棉被到您房里。」
「雲空真乖。」住持模了模小和尚的頭。「近日將有貴客到訪,記得告訴大師兄準備好客房。」
「是。」看著住持帶笑的和藹面容,小和尚忍不住問了聲︰「是師父的友人嗎?」
聞言,住持呵呵笑了。「是天下蒼生的恩人,也是師父等待之人……」
他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很專注,全部心力全放在懷中女子身上,一瞬不瞬。
他的掌,護著女子心脈不曾稍移;他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不再淡揚;他的面容,如冰雪般冷酷,唯有凝望女子的眼神不帶絲毫冷漠之色,反而凝聚著一股說不上的哀愁,讓人見了便感同身受,心里為之一酸。
如此傷痛的刑觀影,顧生雲不曾見過;但如此冷漠難親的刑觀影,顧生雲見過。只見過那麼一次,已教他終生難忘,他還以為這輩子只會見過那一次的……
他不奢望刑觀影不為花主報仇,他只希望花主能否極泰來,藉此沖淡一些刑觀影的仇恨之心,化解一場腥風血雨。
只是……太後這回闖下的禍,他真不知該如何彌補與挽救……
「觀影,換我來護住花主的心脈吧。」這是顧生雲目前唯一能做之事。「你已經不眠不休兩天兩夜了,還需一日夜方能抵達普陀寺,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刑觀影沒回話,卻將手收攏得更緊,微斂的眸不斷觀察著花靜初的臉色。
「觀影……」顧生雲嘆口氣,妥協著︰「不然你吃下這顆養神丹吧,只有你好,花主才能好。」
仿佛接受了顧生雲的說法,刑觀影抿直的唇動了下。
見狀,顧生雲趕忙將丹藥塞進他嘴里,深怕錯失良機。
丹藥一人口,一種甘苦氣味直沖喉頭,一股溫暖熱流直下丹田,讓刑觀影趕緊閉目斂神、調養氣息,將丹藥的藥效發揮到極致。
半晌,刑觀影緩緩睜眸,掙出喉的嗓已帶啞︰「為什麼?」這三個字似問他人也似自問。
「觀影?」顧生雲似乎察覺到什麼似地頭皮一麻。
「我明明說過任何不滿皆針對我一人而來。」拒婚時,他已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為什麼要對無辜的她下手?」
那如冰雹打在鐵板上的嗓音,直往顧生雲心里頭冷去。
「我想,這其中必有什麼誤會,等花主痊愈後,我定讓太後給你一個解釋,給花主一個交代,好嗎?」
「交代?」刑觀影抿緊的薄唇哼了聲。誰要听這種東西?「擅自動用私刑把人打得只剩一口氣,再隨便拿個理由來搪塞便是太後所謂的交代吧。」
「不會的,我——」
「她肋骨全斷,五髒六腑皆受重創,輸人她體內的真氣只能護住她的心脈而不能治愈她的傷。」他伸手撫著她蒼白泛涼的面容。「你說,我是不是即將要失去她了?」
「不會的。」顧生雲臉色大變。「咱們不是正趕往普陀寺求大師救花主嗎?大師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不語,撫著她面頰的指來到她微啟的唇瓣上,那曾經色澤豐美誘人采擷的唇如今已血色盡失。
「她,一定覺得很委曲吧。」他用指月復輕柔地觸著她的唇。「就算緝捕重大刑犯也不見得下如此重手,而她既沒殺人放火,也沒奸婬擄掠,莫名其妙為我所累,臨死前還不明白她到底因何非死不可。」他的聲音不似以往般溫潤,反而喑啞得令人听不真切。「沒名沒分,甚至連一句喜歡也不曾听我說過,你說,她若這麼死了,會恨我吧?」
「觀影?」顧生雲被他那不曾表露過的哀痛語調給震懾住了。
「我呀……其實很喜愛她。」他深深凝視著花靜初,仿佛正對她表白一般。
「第一次見著她時就喜愛上她了。」
說是一見鐘情也好,說是前世情緣也罷,她一入他的眼,他的心便失序地不受控制。
「初遇她那日,是在楊家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