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瀘州一戶姓彭的財主家的柴房外,一個看上去二十上下的青年正在劈柴。
他劈得很認真,汗水從他被陽光曬成麥色的臉上滴落,可他不覺累似地,連汗都不擦一下,只是認真地劈著眼前的柴火,仿佛那就是他生活中的全部。
離他不遠的一塊大石頭上,簡琦緣坐在那里支著下巴,目光含笑地瞧著青年劈柴的側影。
沒錯,那一天她對華君昊食言了,她沒有等在那間小屋,而是在他離開後也隨即離開了那里,她不是離開了那間小屋,是離開了京城。
這半年時間,她先是找到了當初收留他們的那個小山村的夫妻家,面對她的到來,那對夫妻慘白著臉給她磕頭下跪,他們一定想不到被賣去青樓的她還能再回來。
懺悔也好,什麼也罷,她並不是很在乎,她在乎的是他們把幕然送去了哪里?
于是她又千里迢迢找來了瀘州,找來了這戶姓彭的財主家里,她的弟弟幕然被賣到了這里當雜役,她很心疼,又很開心,因為直到她找來了這里,幕然還在。
她身上早就沒了銀兩,自然還不起簡幕然賣身為奴的錢。
為了能跟他在一起,她向彭老爺請求,自己不要一分工錢,只要一個住的地方,二餐飽飯,她也要一同留在彭府做事,直到他們兩人的工錢夠讓幕然自由為止。
這種白來的勞力誰會不動心。
「幕然,離天黑還早,歇一歇吧。」她過去,替弟弟擦去額角的汗。
簡幕然朝她憨憨一笑,「我不累啊,姊姊你去陰涼地方休息就好,別曬壞了你,如果不在天黑前把柴劈好,他們又要找你麻煩的。」
簡琦緣嘆了口氣,這個連碗都不會洗的弟弟,如今倒是懂得保護她了,本來她是為了保護他,卻反成了他的拖累。
彭老爺見他們姊弟可憐,經常照顧她,卻被他的三房太太看做是她要勾引彭老爺,她成了女主人們的眼中釘,日子自然不會好過,也連累了幕然要跟她一塊遭人白眼。
看了看天色,馬上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她也要快點去幫三太太打扮才是。
這些個妻啊、妾啊,同台競爭的時候就是晚上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如果被彭老爺多瞧了兩眼就會很開心,如果當天受了冷落,就要怪丫頭的妝沒化好。
女人為了取悅男人不擇手段,簡琦緣瞧不出這和自己在怡春院時有什麼區別,像秦瑾和孔雀那樣的夫婦畢竟還是少數吧。
想到那兩個人……
「姊,沙子又跑進眼里了嗎?」
簡琦緣回過神來,簡幕然關切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個人。
「是啊,又跑進眼楮里了。」她擦擦自己微濕的眼眶,對簡幕然笑道︰「已經沒事啦。」
簡幕然依舊擰著眉,擔心地望著她。
「你們兩個還有心情在這聊天啊,沒看見大家都忙翻天了嗎?」大丫頭喜兒老遠地就開始嚷嚷。
簡琦緣趕快又揉了揉眼,對喜兒說,「我這就去三太太房里。」
「你不用去了!」喜兒白她一眼,「我來這就是為了告訴你,今天活都不用干了,趕快去前面伺候著。」
簡琦緣听不懂了,這侍奉人的丫頭太多了,三太太為了讓她少接近彭老爺,千方百計把她安插成自己的梳妝丫頭,怎麼會又忽然讓她去前面伺候了?
喜兒也沒空跟她解釋的樣子,只說︰「京里來了個大官,今天要上咱們這來,听說馬上就到了,老爺要設宴款待,但對方要求所有家丁都得在場一個不許少,講排場的咧!一會所有人都要去大門那列隊歡迎,自然也包括你們兩個,不想挨罵的話就快去吧。」
「哦,謝謝喜兒姐姐。」簡幕然歡喜道,因為這說明他不用劈柴了。
喜兒看著他們這對姊弟,嘆了聲,又忙去通知其它人了。
從沒听說過彭老爺和什麼京城大官有來往,但簡琦緣也沒往心里去,反正是與她無關約事。
等他們到時人已經基本都到齊了,她看了眼,還真是全府上上下下的人全在這了,上到管家下到廚娘,一個都不少,看來彭老爺對這人十分重視,而且還很畏懼,不知道是個什麼官呢。
他們站在那等了一會,外面馬蹄聲響,早就在門前等著的彭老爺一臉諂媚地迎了上去,不一會,在彭老爺和幾位重要下人的簇擁下,一個體形勻實、高大健壯的男人踏進門來。
簡琦緣始終低著頭,她知道自己只是富人擺排場的一個工具,對那些官啊、商啊包是沒有興趣,要真說有什麼可想的,那就是如果每天這時候都來這排隊那也不錯,總好過給三太太梳妝。
她正想得入神,一團黑影籠罩了她,光線的變化讓她反射性地抬頭。
這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張這半年來夜夜出現在她夢中的淺藍色的眼楮。
時光倒流,那一天她也是猛地對上了這樣一雙眸子,然後他對她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笑得很好看。
今天這雙眸子的主人面色陰沉,恨不得能將她生吞活剝。
「華爺,您這是怎麼啦?宴席已經為您備好了。」彭老爺被他這一舉動嚇得不輕,眼神在他與簡琦緣間來回,不只是他,其它所有人也都將好奇的目光射向了這里。
「沒什麼。」華君昊看著簡琦緣說,「只是覺得她長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喲,華爺您這是說笑了,您是什麼人物,我府里的小丫頭怎麼攀得上您!」彭老爺給簡琦緣使了個眼色,「緣兒,還不快謝華爺的賞識。」
簡琦緣低下頭,依言道,「謝華爺賞識,緣兒高攀不起。」
華君昊額角抽搐,面沉似水地審視她好久,幽幽地說了聲︰「也對,我的那個故人已經不在了。」
她身子一晃,以為自己會就這麼暈過去,她好不容易穩住自己,華君昊已經走遠了。
這是命運的巧合,還是老天對她的懲罰?那天她違背承諾離他而去,今天就一定要給他一個交待,是這樣嗎?
晚宴時,因為她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彭老爺特別讓她在一旁伺候華君昊。
簡琦緣哪想到這看似平凡的一天,最後竟會掀起這樣的驚濤駭浪。
她站在華君昊的身後側,只能看著他的側影,彭老爺一家老少諂媚地向他連連敬酒,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是怎樣,只是覺得這個背影讓她好懷念、好留念。
他怎麼會成了京城的大官,以他的身分能當宮也未免太奇怪了吧?而且,他怎麼沒回蒙古呢?他口中的草原、扶桑花是多麼美好,她覺得當他看到那熟悉的美景,曾經在京城中的一切都會如黃粱一夢,隨著草原上低矮的雲層漸漸地散去。
「緣兒,跟你說話沒听見啊!」三太太惡狠狠地瞪她,「讓你給華爺倒酒,怎麼整個人像塊木頭,真是上不得場面。」
她驚醒,忙去給華君昊倒酒,酒杯滿了起來,她只看那酒杯,而他不知在看著哪里。
「彭老爺這樣大排筵宴未免太客氣了。」他對彭老爺說。
「哪里哪里,不知華爺突然到訪,招待不周,還望華爺贖罪,如果有什麼不足的地方,改日我一定改進。」
「不足的地方?」華君昊掃視了下這個場所,在場人全都屏息以待,他笑了下,將酒杯放在桌上,「要說不足的地方,就是與如此美味的酒菜相比,這場所實在略顯冷清了些,如果能請花街的花魁來彈個小曲,唱個小調,再配上如此美味,那就再好不過了。」
簡琦緣差點把酒壺里的酒灑出來,好在大家都在听華君昊講話,沒人注意到她,而只有她知道,他的話並不是對他們說的。
彭老爺陪著笑,「華爺想听小曲?下次一定準備,只是我們這個小地方,女人定不如京城花魁那般絕色,望華爺不要介意才是啊。」
「我看未必,幾位夫人不就都是天香國色,連下面伺候的小丫頭也是姿色萬千,難道就連個會彈小曲的人也沒有嗎?」這次不是她的錯覺,他很光明正大地看了她一眼,意指他話中的人就是她。
他這是在羞辱她嗎?簡琦緣選擇無視,也只能強迫自己去無視。
「華爺真是說笑了,鄉下丫頭哪懂什麼彈藝。」
「就是說啊,華爺也太抬舉我們這的丫頭了。」三夫人吃了味,瞥了眼臉色陰晴不定的簡琦緣,「能學琴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哪里會來別人府里做丫頭?這緣兒還帶著個傻弟弟,要不是我們老爺心善給他們姊弟一口吃喝,她連給人做下人都沒那福分呢。」
「哦?這麼說彭老爺真是個大善人啊。」華君昊看簡琦緣,「那你定是真心感謝彭老爺,才自願在這為奴為婢了?」
簡琦緣叫自己千萬冷靜,點頭道︰「緣兒自然是受了彭家大恩,自願為奴。」
「那倒是很好。」華君昊轉而看彭老爺說︰「今日天色已晚,我來得匆忙,今夜就住這了。」
彭老爺一家恐怕沒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但眼見又惹不得,只能都陪著笑臉表示歡迎。
「那自然是應該,這就將西廂客戶給華爺備好,你需要什麼只管吩咐。」
「西廂?是個會故人的好地方。」
他的話誰也沒听明白,可簡琦緣听得清清楚楚,他要她晚上去西廂找他。
她知道,既然遇到了,他定是不會就這樣放過她的。
可她卻不敢再與他有所糾葛,那一晚她一夜未眠,卻都緊貼著床鋪,不敢離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