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她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那個背朝月光的男子,對方也一停腳步,兩人對望,也不知在望些什麼,總有些傻乎乎的。
「你不去听我彈琴嗎?」她問。
男人彷若好不容易才意識到她說什麼的樣子,很無奈地搖頭苦笑,「姑娘說笑了,雖然對姑娘的琴技早有耳聞,但我哪有那個福氣,要說听,也只能躲在附近偷偷地听。」
簡琦緣點頭,「那就好。」說完又馬上轉身,快步而去。
他身後的男子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愣了半晌,好像剛才的問話只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她的背影就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提唇一笑,忙追了上去。
那笑與先前忠厚無心的苦笑全然不同,倒更接近于他剛發現她在涼亭,出口問話時臉上掛著的笑,戲謔,和一種與己無關的不在乎。
這一天秦老爺的壽宴花重金請了許多表演者,有雜技戲曲,還有簡琦緣的古琴獨奏。
當簡琦緣坐在眾人面前低頭撫琴時,眼前紅紅綠綠的布置和那些穿著喜慶的男人、女人以及品頭論足的笑聲,都教她覺得恍如隔世。
那天她彈得格外好,以至于沒人因她的短暫失蹤而責怪她,還額外又打賞了她,簡琦緣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這筆錢,表演過後又去陪在場的賓客喝酒。
她覺得,那天她的笑是真實的,在這場他人的華宴中她不再只是一個戲子,她笑亦不是因那些貴人們逢場作戲的夸獎,是因為她知道,今天她的琴不是為討好任何一個人而彈,她的琴也沒有成為賓客們扭頭就忘的花絮,有人認真听,並且記住了她的琴。
雖然那個人她看不見,但她知道他在听,就算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雜役,也許他甚至听不懂什麼琴樂,但她仍是由衷地投入,把這一曲彈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極致。
琴對她而言是個愛好,小時候她學琴只是因為她想學,她想除了偶爾彈給家人听外,這項技藝對她毫無用處。
誰曾想,那年管家陳叔病死後,收了她家一大筆錢的那對夫婦轉頭就把她賣進了青樓妓院,這項她一直認為毫無用處的琴技,卻成了她在怡春院中賴以保住貞操的最後護盾,她一直彈一直彈,只要能給怡春院的趙嬤嬤收入足夠多的銀子,她就會把她當個寶,凡事遷就她。
轉眼三年過去,她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而人也已經彈得麻木,看到琴就想起那些公子哥一張張猥瑣的面孔,他們贊許她的琴,卻沒幾人听得出她在彈什麼曲,這樣有什麼意思,所以彈琴的時候變成了最難熬的時候。
她告訴自己,這些都不重要,她的痛苦根本無足輕重,她在乎的是她的弟弟,幕然,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只有這一樣而已,她活著,就是因為世上還有一個簡幕然,她以為除了這一點點寄托,她對人生已別無所求,誰知其實並沒那麼糟糕。簡琦緣發現,當有人真心稱贊她和她的琴時,她一樣會感到高興,就像當年她彈琴給爹娘受到夸獎時一樣。
原來這世上除了她的弟弟外,她自己也同樣真實地活著,她並非只因一個信念苟且于世的行尸走肉,她是一個真實的人。
那天在秦府後花園踫到的家丁,就如同簡琦緣生命中偶遇的許多人一樣,在很短的時間就已經模糊了面容,再過些時日,就連一個大概的輪廓也要記不清了。
簡琦緣沒想到的是,她同這名叫不上名字的家丁之間,倒真像是有著些緣分。
在那次秦老爺壽宴結束後的第三天,簡琦緣如同往常梳洗打扮後,準備出去為賓客獻曲,怡春院的老鴇趙嬤嬤甩著手帕急匆匆地將她攔在了房門前,說是今天不用去前樓大廳了,要她去後樓的翠風閣,有貴客等在那里指名要她彈曲。
在哪里彈都是一樣的,簡琦緣比較在意的是趙嬤嬤的態度,以往要她為貴客彈奏也是極正常的事,但那通常都會提前一天或幾天前通知她,因為要請到她單獨彈奏是需要提前找趙嬤嬤談妥的,這樣才顯得她這第一頭牌夠分量,這一向是趙嬤嬤做生意的堅持。
像這樣突然之間改變,當天安排的事並不多見,簡琦緣邊走邊隨口問了句︰「不知翠風閣里來的是什麼貴客?」
趙嬤嬤一拍額頭,「瞧我這腦子!倒把最重要的事忘了交待。」她興奮地拉起簡琦緣的手,看得出她神采飛揚,「緣兒啊,你可真給咱們怡春院長臉,竟把秦家少爺都引來了咱們怡春院。」
「秦家少爺?哪個秦家?」
「還能是哪個,當然是前幾日你剛去過的那個秦家啊,秦瑾秦少爺說是當日听到你的琴聲大為賞識,今日特上門一會。我看啊,是他被你這張俏臉搞得日夜難安,耐不住尋來了咱們怡春院吧。」
秦家少爺秦瑾?要是那位秦少爺來了,趙嬤嬤當然會視如上賓。
這個秦家,三代都是京城鹽商,家中財富不計其數,並且與眾多王孫公子多有往來,可家中成員極少出現在公眾視線。听聞其獨子秦瑾三歲能作詩,五歲時棋藝已足夠同成年人對上幾盤,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這位秦公子也從不和京城那些出了名的富家公子相往來,一向給人獨善其身,帶些神秘的印象。
今天那位秦公子竟親自找上了怡春院這種地方,想必這怡春院的名字又要在京城內刮起一陣熱風了,趙嬤嬤自然樂得合不攏嘴,讓她定要萬分小心伺候著。
邊步上後樓的台階,簡琦緣邊在腦中仔細搜尋著關于秦瑾這個人的記憶,不知不覺人已來到了翠風閣。
「緣兒姑娘。」
略低的喚聲教簡琦緣下意識地抬頭,正對上一雙狹長黝黑的眼,那一瞬間,她的心髒不知為何,似乎是停跳了下。待看仔細,才瞧出這個守在翠風閣門前,體格健壯如門神一般的男子,正是那晚她在秦家後花園遇到的那個家丁。
「怎麼是你?」她自然地笑了出來,像是見到舊友。
「我陪公子一同來的,在這候著姑娘。」那人看她,停了半晌說︰「今天姑娘氣色不錯。」
他話中的深意讓簡琦緣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只說道︰「是脂粉涂得艷了點而已。」
簡琦緣心想,原來他是陪在秦家公子身邊的人啊,就說看他的談吐不似個普通雜工。
見他為自己挑起簾子,她欠身表示謝意,這才邁入房內。
翠風閣是後樓位置最好的一個房間,由窗可以看到外面庭院中的花亭,庭院中掛滿了大紅燈籠,姑娘們穿著艷麗的衣裙搖著扇,笑鬧著來來去去,每天晚上都熱鬧得像過節。
而這翠風閣的隔音很好,讓屋內的人不至于受外面影響,保有自己的一分清靜。
房內圓桌旁坐了五個男人和四個怡春院的姑娘,四個姑娘正跟幾位爺咬耳說著什麼笑話,顯然是早已經到了,就等她一個了。
簡琦緣一眼就瞧出坐席中那個唯一沒有姑娘作陪的人,應是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她細細辨認著那張臉,似有印象秦老爺壽宴那天,坐在上席的家眷中確實有著這麼一個人。
「哎呦喂,各位爺瞧瞧呀,咱們總算是把緣兒給盼來了。」四個姑娘里的春紅搖著扇,嘻嘻地笑道。
「春紅你說什麼呢,緣兒跟咱們可不一樣,是要趙嬤嬤親自去請的,她肯來就已經是賞臉了!還記得去年那位賈爺,花了三百兩白銀只為能听咱們緣兒彈上一曲,結果還生等了兩個半時辰啊。」
另一個瞟向秦瑾,說︰「這麼說來,秦爺的面子可是不小了!」
听著幾個姑娘你一言我一語有搭有唱,簡琦緣也不惱,在她初來怡春院時,這四個姑娘號稱怡春院的四朵金花,現在雖仍是這個名號,但地位已是大不相同,她們對她一直抱有敵意,她也早就習慣。
她笑盈盈地對幾個男人欠身道︰「緣兒來遲了,願自罰三杯向幾位爺賠罪。」
這時跟在她後面的那個男人帶上門從她身邊擦過,站去了秦瑾身後。
四個女人正嘰嘰喳喳鬧著三杯怎麼夠之類的,秦瑾揮了揮手,大家都很識相地閉了嘴。
還以為他是嫌姑娘們吵了,沒想到大家安靜後,他卻先對身後的那名下人說︰「君昊,你也隨著坐吧。」
原來那人叫君昊!簡琦緣瞧著那依舊一身布衣的高大男子,將這個名字與他劃上了對等,今後若再想起他,就不會只念叨著「那個人,那個人」了。
等等,她在想些什麼啊,那人姓誰名誰又跟她有什麼關系,她干嘛要總念叨著他?此時她想的人應該是秦瑾才對,怎麼對貴客不用心,倒在意起他的跟班了。
要說這秦瑾對下人倒還真好,那個人有這麼位主子,日子便能有尊嚴得多。
簡琦緣沒發覺自己心中評價著秦瑾,卻又拐去了那名家丁身上。
華君昊微搖了下頭,表示自己站著就行,秦瑾一見也不勉強,才轉回頭來對簡琦緣說︰「上次在秦府听過緣兒姑娘的一曲‘逐風’記憶至今……」
之後無非也是些稱贊的話語,簡琦緣听得多了,也沒特別用心去听,倒是一雙眼楮不受控制地盯在華君昊身上。
雖然她告訴自己面對貴客要好好表現,可還是難掩驚訝之情,就是……
他這下人,也未免太有尊嚴的過了頭吧,哪有下人在主子問話時一字不回的,何況這也不是問話,是主子對其體貼賞識,是給了天大的面子,更該感恩地謝過或謙遜推辭,她可從未見過主子欲賞,搖搖下巴便拒絕的下人。
只听一聲「緣兒姑娘請吧」,簡琦緣反射性地走向房間角落的那張琴,可眼楮的余光一直偷偷瞄著那個雙手背後,立于秦瑾身後的高壯男人。
其他四個姑娘好像因為秦瑾就這麼放過了她,而覺得很無趣。
一曲「逐風」過後,秦瑾贊賞道︰「緣兒姑娘的琴技當真名不虛傳啊!」
「秦公子見多識廣,奴家是在秦公子面前賣弄了。」
「是啊是啊,秦公子你也不要總是只贊緣兒嘛,叫我們姐妹好不傷心啊!」春紅嬌嗔道︰「若我們姐妹像緣兒一樣命好,幼時習過琴,也都能彈得一手好曲,不至于像現在就算百般討好幾位爺,你們的眼里也只有緣兒妹妹啊。」
「是啊是啊,咱們姐妹出身不好,六、七歲就被賣來怡春院學些伺候人的活,十三歲開始接客也都是一心想討好各位大爺,趙嬤嬤可從沒教過我們什麼琴棋書畫,不然咱們一個個也只賣藝不賣身,端著架子還能拿銀子,誰不想干啊!」忙有人接話道,還顧作可憐地擺出副真的很委屈的樣子。
誰也不會把青樓女子的話當真,來這就是尋歡,大家都懂得這的規矩,桌上的男人們抱著姑娘,又哄又勸,幾個姑娘也很識相,馬上就又笑燦如花,打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