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好車,他沒有陪她一起下車,而是搖下車窗抽起煙來,最近他的煙癮確實變得比以前強烈許多。
他從未因為貧窮而自卑,可是現在他卻有一絲的無奈感。照理說,老板請下屬吃飯,犒賞辛勞,跟一般請女孩子吃飯的約會無關,這是很平常的事,雖然她的辛勞有點美中不足,不過他知道她盡力了,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一直以來,他沒有向任何人吐過苦水,也沒人曉得他一毛不拔的原因,不論是被罵鐵公雞,被罵小器鬼、被罵窮小子,他始終不在乎被誤解,而且心安理得。可是他連一盤炒飯都請不起,這點讓他著實覺得自己好窩囊,難怪她會那麼瞧不起他!
是曾經有過幾個女孩倒追他,但交往的時間都不長,因為他有不吃軟飯的原則,所以約會時誰也不準花錢,時間都是約在飯後,地點全是免費的公園,交通工具是一部破舊的鐵馬,他的肩上總是斜掛著一壺裝著白開水的寶特瓶。
一開始,那些女孩還能忍受,不過終究是敵不過坐在發出怪聲的鐵馬上,偶爾還要站在路邊等他修理鐵鏈的難堪場面,最後連再見都不必說,戀情自然而然就無疾而終……這些是他踏入社會以前的事。
自從踏入社會之後,不管是暗示或是明示,他一律拒絕,讓自己成為愛情絕緣體,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由于沒有大學文憑,他只能出賣勞力,憑藉著刻苦耐勞的精神,在四年前開了這家快樂搬家公司,也算是小有成就。
從彌漫的煙霧中,鮮明的往事歷歷在目,想起來居然會鼻酸!
不想了,他最近心情老是怪怪的,像長了觸須的章魚,仿佛想捉住什麼似的……
「這個月的電話費是怎麼回事P•」白雲威把她叫到面前。
看著帳單數字,紀淑芬毫無警覺地說︰「三千零五塊,有什麼不對?」
「這個手機號碼是誰的?」手指一指,正好落在小三的手機號碼上。
「一個客戶的。」兩人要開店,難免要時常聯絡,但紀淑芬不便講明。
白雲威斤斤計較地說︰「你打給他三次,費用總共兩千一百五十六塊。」
看著他眼中燃起兩簇怒火,無形之中,她的戰斗指數也增加了,但她的心卻是酸酸的。
距離他送她回家那段美好的回憶才過十天,這段期間他們仍然會斗嘴,不過次數明顯減少許多,算得上是天下太平,舉國歡騰。她原以為敵意會慢慢消褪,但取而代之的會是什麼?
她曾經想過,在這一段時間里,她的眼神老是離不開他的背影,而她也只敢在他身後打量他,看著他那瘦長結實的身材,還有走路時,窄小的臀部擺動的弧線,總讓她滴下幾滴口水。
他對她所造成的刺激,遠比她願意承認的多。每天,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她都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一時的迷戀,賀爾蒙作祟使然,而此刻也證明事實的確是如此——他依舊是她這一生中最最討厭的窮小子!
為了兩千一百五十六塊新台幣發脾氣,真是快讓她大牙笑掉!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沖動地拿出三千塊,往他臉上甩,但現在她絕不會上當。
她不會笨到去做動手的小人,讓他嘲笑她,還讓他賺三千塊,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豈是她如此聰明的女人會干的事?
「他是個難纏的客戶,我努力想說服他。」
「成功了嗎?」連聾子都不會听信她的謊話,他不屑地想。
輕啜一聲,優雅的蓮花指往眼眶下一抹,裝悲哀地說︰「失敗。」
「你也有說輸人的時候?!」真想給她一拳,她總能挑起他蟄伏已久的暴力。
「我又不是神,能左右每個人的想法。」她嘆了口氣,狡猞從眼中一閃而過。
「算我倒楣。」他只能生悶氣。「下次客人不要,你就不要強迫推銷。」
「人難免會有搖擺不定的時候,我當然要盡我所能地游說。」
「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員工!」
她笑容滿面地說︰「你現在看出來,也不算太晚。」
「去把大門坡璃擦亮!」總算讓他又逮到折磨她的大好機會。
「我今天大姨媽來,不方便。」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收不回來。
「才隔十天,你有幾個大姨媽?」連啞巴都能說出比她更高明的借口。
「你記這麼清楚想干麼?」這一次是真的來了,但誰會再相信放羊的孩子?
「可憐你,一個月至少要包十天尿布。」毫無疑問地,這句話比響尾蛇還毒。
她居然找不到比這更毒的話?只好氣悶地說︰「我擦玻璃就是了,省得看臭臉。」
她自掏腰包,跑去便利商店買穩潔和十份報紙。
如果想將玻璃擦得亮晶晶,一定要這兩樣東西配合,用抹布是不行的;這是她在幼稚園時,岳靖儷說的,她不僅牢記于心,竟然還身體力行!
回想起來,她的人生深受岳靖儷的毒害,中毒太深,迄今仍然無法根除。
若不是為了跟她搶天下第一「帥男殺手」的頭餃,她不會跟在她後面,走進那家幼稚園,也不會扮貧窮,跟蹤她去舊衣回收箱里撿破爛,更不會因此而認識了窮小子,導致現在必須在這兒替他賣命擦玻璃。
思前想後,岳靖儷才是她真正應該要報仇的對象,但她不敢。
兩人一比較,岳靖儷有如一只千年老狐狸精,而她的修行頂多不過百年,更何況要是讓岳靖儷知道她此刻的慘狀,鐵定少不了一陣羞辱。論嘴巴,她絕對說不贏;論惡毒,她是小巫見大巫。
擦亮了玻璃,已經接近吃午飯時間。這些日子以來,她身兼丫鬟和長工,雙重苦命的角色,除了不用跟車搬家外,大大小小的雜事都得一手包辦;幸虧現在不是古代,如果他敢叫她去劈柴,她第一個劈死他,然後逃之夭夭。
可悲的她,好久沒吃生魚片了,卻只能乖乖地叫便當吃,而且還要幫其他人叫。
「小洪,你要吃什麼便當?」拿著原子筆和記事本,在門外找到漏網之魚。
「我吃不下。」小洪背靠牆,望著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不停地長吁短嘆。
「干麼一直咳聲嘆氣?」隔壁是間自助餐店,他站在這里,分明是聞味解餓。
小洪抱怨地說︰「上個月的薪水少得可憐。」但這句話應該說給老板听。
「四萬塊不夠你花?」偷看過每個人的薪水袋,使她對所有人的收入了若指掌。
「扣掉固定開銷和房租,存不到五千塊。」小洪指出。
「你存錢是想娶老婆是不是?」紀淑芬猜測。
小洪上進地說︰「我明年想考大學。」
紀淑芬秉持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美意,熱心地問道︰「需不需要姊姊資助你?」
「不需要。只要姊姊你不搗蛋,就謝天謝地了。」小洪轉身回公司。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好像他錢賺得少,是她一個人的錯?!
不過,事實的確是如此。她不接電話還好,一接電話,就罵人家笨蛋,沒被對方告上法院,算她福大命大。
好吧,她改過就是了。
小洪是所有人當中年紀最輕的,從他胳臂上的刺青,不難知道他曾經有段不堪回首的荒唐過去;而且他有心向上,卻又不屑她伸出援手,這種骨氣實在難得。
看在他的面子上,她就委曲求全的當個好總機吧!
「糟糕!老張今天不能來!」白雲威皺著眉。
「是不是他老婆病危?」小洪直覺反應,有厄運降臨。
「你去吃鹽巴,消清口臭。」白雲威帶著苦笑地責備他。
小洪搔了搔短發,一臉歉意。「對不起,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老婆今天生日,他要在醫院當好老公。」白雲威眸中流露欣羨。
「那現在怎麼辦?今天要跑兩個地方,臨時要去哪找人?」小伍急如熱鍋蟻。
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顯然三個搬家工人還是輸他。
看他們愁眉不展,鐵樹見了也會開花,讓他們知道世上有奇跡!
沒錯,她動了惻隱之心。她現在自比女超人,洗馬桶這種低賤工作她都做了,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來的?不過就是搬幾張椅子,拿幾條棉被,小事一椿罷了。
上個星期她就知道老張今天可能請假,當時她第一個看出他有心事,追問之下,得知他為了今天要不要請假而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她對他曉以大義,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過了這個生日,誰也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有下個生日……諸如此類危言聳听的話,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老張總算听進去了。
咳了一聲,提醒大家把注意力轉向她這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就在眼前。
白雲威不客氣地說︰「你喉嚨不舒服,自己不會去買喉糖?少來煩我們!」
「你們要找的恩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紀淑芬心胸變寬大了。
小洪的視線越過她。「你認識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是不是?」
「鬼才認識他!我是說我!」這麼白痴,居然還想考大學?!
「她一定是發燒,所以才會咳嗽。」小伍當她燒壞了腦袋。
「你還放屁呢!我是指我……」紀淑芬還沒把話說完,就被打斷。
白雲威說︰「我知道,她想要我拿出醫藥費,看我痛苦,她最快樂。」
「我自願幫忙,你們三個笨蛋怎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紀淑芬大吼大叫。
「你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嗎?」這句話是小伍和小洪一起說,白雲威則是心有余悸。
「我現在孔武有力,不信你們問老板!」紀淑芬舉起手臂,擠出小肌肉。
小伍和小洪看傻了眼。「你是不是中邪?」這女人越來越邪門。
「我行,我表演給你們看。」紀淑芬清理干淨桌面,然後忽地鑽到桌下,背一挺,像只縮頭烏龜,走幾步給他們瞧瞧。
真是精彩!臉不紅、氣不喘,全靠那兩只萬能大象腿,立刻博得如雷掌聲。
不待分派組別,她直接跳上白雲威的車,手里還拿著棒棒糖舌忝,快樂得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
來到指定的地址,車子開不進地下停車場,他在樓下跟管理員交涉怎樣停車才不會妨礙交通,而她則是抱著卷筒似的塑膠泡棉,上樓按門鈴。
等了半晌,一個裝扮俗艷的女人,拿著手機,邊講股市行情邊開門,從她不停大罵笨蛋的表情看來,紀淑芬感覺自己好像是在照鏡子,真是嚇死她了!她不想跟這個女人一樣惹人厭,暗自在心中引以為誡。
環顧四周後,她發現這家人根本就沒有要搬家的痕跡,用來打包的紙箱還放在牆角,家里凌亂得像小偷剛剛走掉,結果發現沒有一樣是值錢的物品,敗興而歸。
但不管她,她照著白雲威在車上教她的要領,先把有稜角的家具用泡棉包住。
「有沒有搞錯?派個女人來搬家?!」女人掛上手機後大叫。
紀淑芬邊做邊說︰「這位美麗高貴的太太,我是女警出身。」
「丑話說在前頭,耽誤我的吉時,我不付錢。」女人一臉的陰森。
「既然怕延誤,為什麼事前不把該裝箱的東西弄好?」她反擊回去。
女人死不認錯地說︰「我忙著做股票賺錢,哪有時間弄這些瑣碎事!」
為了避免被她敲竹杠,紀淑芬拿出手機拍照,邊拍邊說︰「你家菲佣呢?是偷跑了,還是根本沒請菲佣?」
「她在醫院照顧我媽。」女人裝模作樣,不過光聞她身上的香水味,就知道她是窮人。
「據我所知,吉時是以床進大門的時間為準,對不對?」她繼續工作。
「那是別人的說法,我是以全部的家具進大門為準。」女人強調。
「麻煩你閃開,別妨礙我做事。」她正要包一只花瓶。
「小心!那是古董,明朝青瓷花瓶。」女人哇哇叫地提醒。
她把花瓶朝她。「這是贗品,下面印了中國制。」
「我那死老公,居然把爛貨當成寶貝?!」女人氣唬唬地呼天搶地。
「很多男人都這樣,把處女娶回家才發現老婆是妓女。」這話有刺。
「這套法國沙發很貴,要上百萬,弄壞要陪。」女人表明自己也不好惹。
「你那死老公又上當了,這是樣品屋專用的便宜貨。」她一眼就識破。
「這是我特地從法國巴黎海運回台灣的高級貨!」女人拉高嗓音辯解。
「車工這麼粗,線縫得歪歪斜斜的,你被騙了。」她指給她看。
找不到下台階的女人,干脆穿上高跟鞋,到外面避難。
少了聒噪聲,她做事更俐落,快速地把紙箱用膠帶封好底部,然後走進臥房,把衣櫃里亂七八糟的衣服先拍照存證,再扔進紙箱里,接著把棉被和枕頭如法炮制。
什麼巴黎貨、什麼高級貨,全都是二手貨!很明顯的,這個女人的動機並不單純。
她終于知道,這個世上比她壞的女人長什麼樣子——就是一臉用粉都掩蓋不了的黑斑,比她死去的女乃女乃臉上的老人斑還多。
真正的有錢人,臉是光滑細女敕的,像她女乃女乃生前一樣,天天都吃燕窩養顏美容,她決定要效法女乃女乃。
這時,白雲威走了進來。「那個女人怎麼氣得鼻孔冒煙?」
「打腫臉充胖子被我識破了,現在正惱羞成怒。」她解釋。
「她每年搬家,千萬別得罪她。」他鄭重警告。
「她滿屋子的地攤貨,似乎是有什麼陰謀。」她越想越可疑。
他嘆了一口氣。「她常藉搬家敲詐,同行早就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她懊惱地說︰「都怪我不好,接下澳客的單子。」人心真是要剖開肚皮看。
「不知者無罪。」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眼神閃閃發亮。
「趕快工作,免得中她的計!」她羞怯地別過臉,故意轉移話題。
兩人很快地分開,重物由他處理,她負責打包。
表面上,兩人都很專心地工作,私底下,兩人都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正產生某種程度的變化,而這變化深深觸動了他們的心,只是他想適可而止,不過她卻希望繼續下去……
她終于知道了,報仇是假的,這十五年來,她一直牽掛著他卻不願承認,直到她想到報仇這個借口,才下定決心飛來台灣;一走出機場大門,她就跳上計程車,朝著記憶中的住址飛奔而去,但物換星移,那棟舊公寓早已變成了量販店。
當然,她不可能在報紙頭版刊登尋仇人啟事,那不把他嚇死才怪!
以她的個性,也不會去求助岳靖儷,因為岳靖儷是她的克星,她絕對能夠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換她被嚇死。
愛情在她早熟的心靈里萌芽,這點岳靖儷似乎知道,而她卻直到今天才發現,這大概就是她心甘情願被他欺侮的原因吧!
有了這層醒悟,她彷佛喝了一百瓶蠻牛,整個人勇猛無比。
看見她從後陽台背著洗衣機,像背孩子似地走進客廳,嚇了他一大跳。
「你在干什麼啊?」他趕緊沖向她,想把洗衣機移到自己的背上,但被阻止。
「你做你的,別管我。」她一步步地走到電梯間,多虧那兩只大象腿幫忙。
「看你這麼賣力,不給你加薪不行。」他對她又佩服又疼惜。
「青蛙要從天上掉下來了!」這句話等同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意思。
「這是美國俚語,你怎麼知道?」說不上什麼理由,他總覺得她是個謎。
她甜甜地一笑,猶如沐浴在春陽下的嬌花。「我有ABC的朋友。」
「我還以為你就是ABC。」他胸口緊緊地一窒,呼吸困難。
「偶是正港ㄟ台灣輪。(我是道地的台灣人。)」她以輪轉的台語做為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