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宇其實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
當她不經意地瞥見那位男孩鬼鬼祟祟的跟蹤花墨硯時,她早就預料到之後有可能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是她沒想到會這麼快。
那男孩雖然留著一頭艷紅色的火焰發型,配他的臉龐卻絲毫不突兀。他的容貌頗為精致,細長的眼型與深邃的雙眼皮刻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挺直的鼻梁如山脈般阻隔在雙眼之間,嘴唇有些薄。沫宇覺得那男孩笑起來應該很可愛,但他此時卻滿臉驚容地望著自己。
其實當沫宇開門後發現那位男孩在自己的家中時,她並不感到驚訝,反而對花墨硯的出現有些疑惑。沫宇的印象中,在下午的時間點,花墨硯應該不會出現在家中,除非她與其他人約會的地點就是這里……
此時,沫宇的想法和眼前畫面的步調走向一致。她怔著,全身僵硬地呆站在門口,整個人像是石化一般,動也不能動。她眼睜睜地看著花墨硯的身影靠向那位紅發男孩,男孩轉頭,兩人的臉在她面前湊在一塊。
沫宇不曉得他們究竟有沒有親到,她覺得自己此時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親吻未成年的男孩一樣。就某種層面而言,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雖然明白她不該對這種戀情有既定的成見,但感覺還是怪。
敝到有股厭惡的心情從她心里油然而生,莫名的,沒有理由的。
沫宇突然有點想吐,眼前的景象開始四分五裂、扭曲變形,她的表情有說不出的怪異,如同他們放在桌上的濃稠飲料──她知道那是什麼。
那名男孩被花墨硯硬牽著,他頻頻往沫宇的方向轉頭,卻屢次失敗。她不懂為什麼他這麼努力地想看向這邊,她的眉頭眼楮鼻子此時緊皺在一起,像是打結的繩子一樣松也松不開。當花墨硯將那男孩塞進她的房間後,門關上,沫宇才松了一口氣。
猶如打了一場綿延幾千年的戰事一般,全身放松之後她突然站不穩,靠著牆跌在地上。兩眼失焦地直愣愣望著前方,景象卻一片模糊不清。沫宇用力地眨眨眼,眼前的世界才逐漸清晰,一點一滴恢復成她所認知熟悉的空間。
她搖搖晃晃的站起,彎腰撿起剛剛她跌坐在地上時被她甩遠的包包,像是醉酒的大叔,S型地走向自己的房間。關門、鎖上。
她本能地將包包揮到身前,抵擋朝她飛撲過來的毛茸茸物體。
「你什麼時候才學會不要飛撲過來?」沫宇嘩啦嘩啦地將飼料往盆子里面倒,「還有不要離我這麼近。」她說完自己都覺得像是繞口令一樣,不知該如何斷句。
多多用吻部頂了頂沫宇蹲著的膝蓋,抬頭睜著一雙如粉圓般黑得發亮的眼楮,開心地搖著尾巴。沫宇將飼料盆推到它的面前,多多才低下頭開始大快朵頤。
她將自己的身體陷入柔軟的床墊中,讓白色的棉被包裹住身軀,左右翻滾之後,像是一只巨型的蠶寶寶,向枕頭的方向緩慢匍匐著。
匆忙之後的虛月兌感,一陣倦意襲卷而上。
她的腦袋有些昏沉,頓時變成一團糨糊般黏膩濃稠的混沌物體。沫宇讓自己月兌離棉被的纏繞後下床,將書桌上的筆電掀開,將螢幕上方的鏡頭對著自己的床,打開錄影功能。
她習慣睡覺時開著燈、讓鏡頭面對著自己的床,有時會錄影、有時不會。或許是一種安慰的心理作用,開著燈讓她驚醒時能看清楚周遭,鏡頭的面對讓她感覺像是有人在保護她,使她能安心入睡。雖然就另一種層面而言,鏡頭仿佛窺探,但她深知鏡頭不會半夜突然襲擊她,因此她能安穩地一覺到天亮。這秘密沫宇沒跟任何人說,就連藍紫也不知道,更遑論是花墨硯。她不說不僅僅是因為難以啟齒,主要的原因是這秘密是她夜晚的一切。如果分享了,就像是將自己的攤開在大太陽底下,秘密分享了就不會是秘密。
──更何況這習慣是無法攤開在陽光下的。
沫宇眼皮沉重地爬上床,再度將自己裹回一只白綿綿的巨大蠶寶寶。筋疲力盡地闔上眼,在刺眼的白色燈光下讓自己沉入暗黑的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沫宇被一陣腳步聲吵醒。她瞄了一眼時鐘,上面的時針指到九,晚上九點左右。
她是淺眠的人,只要有一點聲音便會使她從夢境中強迫拉回現實。她側耳听著客廳傳來的腳步聲,很輕很輕,卻有些沉重──是男生的腳步。
不用想,沫宇知道是誰。
她將白色棉被從自己身上拉開,破繭而出,跳下床後將門鎖解開,小心地拉開門。
房間內明亮的光線頓時暈染了原本無色黑暗的客廳,提起腳步小心行走的人驚慌地看向沫宇。當他看清楚發現他的是誰時,尷尬的抿著上唇。
「嗨。」他認為應該要打聲招呼,笑容有些僵硬。接下來要自我介紹比較好吧?他想。「我叫林雨烈。」
雨烈走向前,但沫宇立刻退後三步,「站在那里就好了。」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雨烈只覺得,有名字以後會比較好稱呼,雖然他對于沫宇的反應沒有多大的期待,有百分之八十的機會可能會讓他遭受無語的沉默和白眼。
不出他所料,沉默開始彌漫在空氣之間。
雨烈干笑著,還在思考著該如何打破凝結的氣氛時,沫宇卻開口,「她呢?」
「在房里,她說晚點再出去。」雨列指了指花墨硯的房間,回應道。
「嗯。」沫宇漫不經心地敷衍。雨烈看著似乎不知道能再跟沫宇說些什麼,便走向玄關穿上鞋,他上班快遲到了。「那我走了,掰掰。」
當他起身,拉開鐵門的門鎖時,雨烈听到一絲細微的聲音隨著風拂上他的耳邊,「李沫宇。」
他轉頭望向沫宇原本待著的地方,只看見一扇房門輕輕地關起。
雨烈有些訝異,他沒想到他在花墨硯家待了這麼長的時間。
他離開醫院時,是下午一點多左右,而此時夜色濃得如墨,是夜生活開始活躍的時刻。
蜿蜒了幾條小巷,穿梭了幾條街之後,雨烈回到了熱鬧的大馬路上。雖然已經晚上九點多,但行人車輛並沒有隨著時間而減少,反而越晚越熱鬧。這里是台北市的鬧區,有些店九點多便休息,有些店九點多才開始營業。日與夜如此交替著,不同時段出沒的人有他們所屬的去處,不因時間的無情而落單,也不會因黑夜的浸染而失去他的歸屬。
在這個時刻,雨烈正急奔于夜行人歸屬的地方之一。
悶熱的空氣中開始凝結些許的涼意,雨烈抬頭,從天而降的冰滴一點一滴地滴落在他仰天的臉上。他的眼楮反射性的眯起,雙手護著頭小跑步跑到對街才有的騎樓。
走了一陣子之後,他看見熟悉的低調LED燈亮起,陸煒那亂翹的栗子色頭發映入他的眼簾,西裝筆挺的站在通往EVENNIGHT地下室的入口,開始準備客人入場的工作。栗色的亂發向右轉之後回到中間,又向左轉,然後停頓,陸煒原本細長的單眼皮眼楮在瞥見雨烈後睜大。
「你怎麼這麼晚來?」礙于此刻身為EVENNIGHT的門面,陸煒只能用唇語提出無聲的疑問。
「之後再跟你說。」
雨烈無聲回答,快遲到的人此時連說一句都麻煩。在他側身經過陸煒時,陸煒低聲悄悄地說,「彥玖有點生氣。」
他點點頭,踩著樓梯快步往下。樓梯的盡頭已是一片閃爍的黑暗,點點霓虹開始綴著詭異媚惑的氛圍,醞釀著音樂的流泄。站在吧台里的酒保原本微笑著standby,看到他反而露出尷尬的表情。
「彥玖很生氣。」詠羲躊躇地說,語氣間透露著不安,招牌黑發看起來有些內向害羞。
「我知道。」雨烈無奈地搔搔頭,詠羲聞言之後想給他勇氣安心的笑容,但不知怎的在雨烈的眼中那笑容反而有點心虛畏縮。
在他的手觸踫到休息室的門把時,雨烈全身震了一下,感覺到一股刺痛的敵意從門後傳出,藉由門把傳到了他的身上。他小心地轉開門把,門開了之後不敢整個身子湊過去,他開了一條小縫想窺視里面的情況。
「要嘛就滾進來,要嘛就滾出去,以後都不要回來。」彥玖那如深夜廣播DJ的放松嗓音,悠悠的從里頭傳來,雨烈听了反而全身起雞皮疙瘩。
彥玖的嗓音可陽光可慵懶,陽光是心情好的時候,慵懶則是刻意讓人感覺他心情好。
慵懶的獅子還是獅子,里頭有只獅子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雨烈生硬地吞了一口口水,喉嚨如有刺般的難受,他的手擺好相應位置之後,才讓自己側身閃進去。立刻,關門,立正站好。
彥玖雙手環抱著胸,倚靠在面對門的牆壁邊,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嘴邊刻著梨窩,臥蠶使他笑著的眼楮更為迷人,深棕色的頭發增添和藹可親的氣質。雖然笑容可掬且表情柔和,但此時他的周圍卻彌漫著一股不容靠近的氣氛。
「我們人手不夠。」彥玖的語氣輕柔地像是父親在敘說床邊故事給即將入睡的孩子听一樣,雖然雨烈知道此時彥玖的內心絕非如此平和。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雨烈低頭,在獅子面前先認錯再說,不過話說回來,遲到本來就是不應該的。
「還會有下次?」彥玖挑眉,嘴角刻印的梨窩加深。
「不……不會。」
「下次記得手機要開著,我很擔心你。」
「我知……什麼?」雨烈打斷原本想說出的話,雙眼瞪大感到一頭霧水,在疑惑之下聲音不自覺的提高八度,「我手機沒有關機啊!」
「可能是沒電了吧?」彥玖無所謂的聳聳肩,有些敷衍的猜測。
雨烈聞言將手伸進背在後方的包包,胡亂模索了一會兒後,從拉鏈開口撈出他的手機。低頭一看,畫面呈現一片漆黑,按了開機鍵也沒反應。看來是真的沒電了。
彥玖伸長脖子想湊過去看,但瞄到雨烈懊惱的神情之後,就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緩下唇邊的弧度,笑容變得飄忽不定,輕描淡寫地說︰「我找你找了好一陣子,打不通你的手機,也不知道你人在哪里,時間到了卻不見人影,我才會生氣。」
「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它沒電了。」雨烈听了之後更加懊惱,只想拿頭去撞牆不然就挖個地洞把頭埋起來,不過他的心里浮上一個疑問,「找我有什麼事嗎?」听起來像是急事,雨烈想著。
「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啦……」彥玖拉長語音,感覺很像找他找好玩的,眼神飄移了幾秒鐘之後,神情突然轉為嚴肅,正色說道,「醫院打電話來說,你爸醒來了。因為打你的手機打不通,他們從你爸的手機找到這里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這叫做不要緊嗎?雨烈在心里大聲喊著,抬頭看著彥玖玩味的笑容。
「所以,我幫你請好假了。」彥玖勾起和煦的微笑,雙手搭上雨烈的肩,將他轉過身,使他面對門口,「記得替我向伯父問好。」
雨烈疑惑的眨著眼,布滿問號的表情一覽無遺,腦中一片渾沌還沒反應過來。彥玖笑眯了眼,大力拍著雨烈的背,「不要太感謝我。」
語畢,彥玖轉著腳踝,似乎在做暖身運動。拿捏好力度之後,一腳就把雨烈踢出休息室。
雨烈靜悄悄地推開病房的門。為了能讓病人安靜的休息,醫院的門作了無聲的設計。當他踏入病房時,頓時感到有些後悔。
他其實不想再度踏入這個地方,那時他藉由花墨硯逃離了這間病房,高傲的連滾帶爬逃出他父親所在的病床邊。自負的憤怒著,卻不成熟的依靠一位與他家庭毫無關聯的女人。他躲在其他人的屋檐下,但膽小地不敢面對這間病房的天花板。
就算他已經得知目前家中的困境,得知父親自殺的理由,明白父親是再度讓他們墜入還債地獄的罪魁禍首,他還是不知如何當面質問他的父親。父親昏迷不醒時他可以逃跑,醒來時他能逃到哪去?他以為他可以冰冷地假裝一切都無所謂,以為假裝久了就能成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成為不帶任何情感睥睨父親所作所為的公立審判者,或是成為獨立于父與子情感之外的旁觀者。
他的冰冷不堪一擊,正對著父親濕潤的眼眶就會被完全擊碎。所以他不想回來。
但他還是直直地往父親的病床走了過去,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將所有表情收回。冰霜從眼底慢慢浮出,雖然那片冰層薄的不可思議。
雨烈順手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動作流暢地宛若劃了一道優雅的弧線,一氣呵成。父親虛弱渙散的眼神,眼角滲著濕潤光澤,眼球緩緩地對向雨烈之後,虛弱的閉上眼。
案親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解釋。仿佛在等著雨烈對他提出質問,仿佛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接受一切的怒火和責備。雨烈對于父親的想法了然于胸,他裝作沒看到父親微顫的睫毛,強硬開口。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EVENNIGHT打工?」
此話一出,連雨烈都想打自己一巴掌。他沒想到這句無關緊要的問題會從他嘴里月兌口而出,或許就某種層面而言,他不是這麼想要點破他與父親間困境所在的事實,也不想要太快揭明從他父親口袋抽出來那張紙條的意義。
案親睜開眼,咧開干裂的嘴唇,苦笑著︰「你被錄取的第二天,公關組的組長來家里拜訪過我。畢竟未滿十八歲是不能進出夜店的,所以你的組長有來詢問我的意見……他說這種工作還是讓監護人知道比較好,如果我反對的話他就不會正式錄用你。」
「所以你答應了?」雨烈明白,這問題等于白問,不然他怎麼還能在EVENNIGHT工作?他只想听听父親的想法。
「我沒有理由阻止你。因為是我造成這一切的。」
案親再度閉起眼,眉頭艱澀地緊皺在一起,如他內心糾結的情緒,反省著他沉溺酒精的過去。現在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過往的他所造成的。他自責地這麼想著,不敢面對雨烈直視的目光。
雨烈的目光顫抖著。他沒想過父親會深陷于自我責備的泥淖中,也沒想過父親會因為過去而將自己捆綁著無法自拔,他一直以為父親將現在視為理所當然。雨烈覺得,或許父親認為,母親和弟弟的死都是他造成的。如果那時父親不沉迷于酒精,願意出去工作,母親就不會因過度疲勞而出了車禍,弟弟也不會因為坐在機車後座而彈飛出去然後被其他車子的後輪輾過。
一切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他累到無法呼吸,雖然他知道父親比他更不想呼吸。他吸進吐出的空氣都是無奈,但他父親接觸的空氣都是深深的罪惡感和自我懲罰。
就算如此,雨烈卻更加不明白,為何父親會讓他們走上以前那不堪回首的道路?那張紙條黑紙白字的說明著父親替朋友作保,金額是五百萬。
五百萬,這個數字雨烈再熟悉不過。他們家曾經為了這筆金額的債務一籌莫展,是母親去世的一個月前。那時母親被全家人的生活費和父親的酒錢壓得喘不過氣,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已經走在危險的邊緣,突然之間這筆數目不少的債務從天而降。原因是父親在醉酒之下被損友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朦朧迷糊中將那損友的債務簽到自己身上,導致他們家必須替他朋友償還這筆債務。黑紙白字賴也賴不掉,那朋友還有黑道的背景。
那一個月母親從沒笑過,變得比過去還要蒼老許多。父親犯下這筆糊涂帳之後,心虛地不敢回家。弟弟還小,沒辦法出去工作,而雨烈也尚未達到合法打工的年齡。當時母親會從外面拿了一些家庭代工的材料回來,讓雨烈和弟弟一起完成,自己則是出門打零工。一個月後,母親和弟弟就去世了。而那五百多萬的債務因保險金和賠償金得以償還,他們只剩下二十幾萬的零星債務。
五年之間,經過父親和雨烈的努力,那二十幾萬減少成三萬多。所有的困境將撥雲見日,父親再也不需要這麼辛苦的打零工,自己也可以喘一口氣。雨烈樂觀地這麼想著,卻因為那張紙條一切都瓦解了。
「所以作保是怎麼一回事?你朋友倒了之後跑了,五百萬我們還?」
懊來的問題還是會來,雨烈抑住心中的激動,聲線如止水般的平靜。
「對不起。」
簡單的三個字,隨著父親眼角的淚滴了出來。那瞬間雨烈似乎止住了呼吸,阻止父親的淚滴進他心中平靜的湖,努力不讓自己泛起一絲漣漪。
「我知道了。」雨烈起身,目光移向父親受傷的月復部,雖然那里蓋著棉被,但雨烈可以想像纏繞繃帶的模樣,「你好好休息。」
「你回家休息,不用陪我了。」
案親說著,語氣間的微弱顫抖透露出他身體和精神上的疲勞。雨烈點點頭,走出病房並輕輕地關上門。
必上門之後雨烈才發覺,他一直咬緊著牙根,兩側臉頰有些發酸。全身的肌肉繃緊著,包括眼楮的周圍。當他放松全身的同時,空懸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水滴,跟隨著放松往下的肌肉,不敵地心引力的掉落下來。
他背靠著門,深吸一口氣,盡力將第二滴淚水深鎖在眼眶,吸附在眼球的表層,而後緩緩吸收進去。吞下的水霧卻在下一秒重新彌漫在眼眶中,再一次凝結成搖搖欲墜的水滴,掛在下睫毛之間。
雨烈感覺頭痛欲裂,他雙手撐著頭想讓頭痛緩和一些,卻將自己越錮越緊,緊到仿佛下一秒他的頭就會突然崩裂。眼淚此時終于潰堤,崩塌的圍牆指不住心里潰流的海水,他的臉已成一片汪洋。浮木尋不著,他只能緩緩滑下。
「先生,你還好嗎?」
雨烈猛然發覺自己跪在醫院的走廊上,雙手撐著地。他抬頭,一名年輕的護士蹲著,臉上寫滿關心。
他的手頓時離開地面,身子頹坐下來。「我沒事。」聲音虛弱得連自己都有些害怕。
「那就好,需要幫忙的話可以來護理站,不用客氣。」
護士的表情就像是松了一口氣,事實上她真的也松了一口氣。她撐著膝蓋站起,正要往護理站的方向走去時,雨烈出聲留住了她,「不好意思,請等一下。」
「還有什麼事嗎?」
「那個我爸……林煒盛的傷勢還好嗎?」雨烈不好意思地搔著頭,當時父親在包扎時雖然他在旁邊,但他的思緒卻跌入另一種漩渦之中。
「沒有大礙,傷口雖然不淺,不過並沒有傷及內髒。休養個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護士翻翻手上的資料,微笑著讓雨烈放心,「林雨烈先生,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您早點回去休息。」
「喔……好。」
雨烈的腦袋仍一片混亂,還沒弄清楚狀況,眼睜睜的看著護士小姐踩著輕松的步伐遠離自己的視線。過了一會他才想起來,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除了病房外,他還能在哪里過夜?
此刻他自覺無法面對家里客廳那點綴的血跡,那一灘令他迷眩的暈紅,他怕自己又會深陷其中。
雨烈思考了一下,雖然不是非常願意,但他想到的地方只剩一個。他有些無奈的嘆口氣,離開了醫院之後,便往心里所屬的地方走去。
「你回來做什麼?」
陸煒錯愕的望向先前被彥玖踹出門的雨烈,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听彥玖說過了,大概就是雨烈他爸爸住院了所以彥玖讓雨烈回去陪他爸之類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在兩個小時後,應該在醫院的林雨烈居然此時會重新出現在五光十色的EVENNIGHT里。
罷過凌晨十二點沒多久,這時的音樂播放的最大聲,在震耳欲聾的舞曲和人聲的干擾下,雨烈听不清楚陸煒的聲音。另外,由于七彩炫爛的燈光強力照射,不時地變換不同造型各種顏色的光線,導致雨烈眼花到讀不出陸煒的唇語。
雨烈朝他投向不解的目光,陸煒還來不及重復他的疑問,就被一名半路殺出的魁梧女人強迫拉走。
「……女人緣還真好。」一絲幸災樂禍的心態,雨烈承認。
有點像是老鷹抓小雞似地,他鑽過無數人的腋下,側身擠過多少人與人之間的小縫,花費許多力氣才到達員工休息室的門口。在穿越那片一層又一層的人牆之時,他還不慎被踩到腳兩次,一次是細跟高跟鞋,一次鞋底還裝著鐵片。
──這可以告職業傷害嗎?
雨烈想著,推開員休室的門。「你是誰?」
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彥玖,而是一名他完全沒見過的陌生女子。慵懶地躺坐在沙發上,留著褐色的卷發,看似有些浪漫,但精明的眼神透露出她是理性大于感性的女子。一雙眼楮明亮的看向他,涂著粉紅色唇蜜的唇勾起耐人尋味的微笑。
「你又是誰?傳說中的紅發安妮嗎?」
「……誰說我是紅發安妮?」雨烈無言,心里正盤算著待會怎麼去修理那個擅自替他取綽號的人。
「陸煒。」藍紫二話不說就出賣了她的男朋友,「我是藍紫,陸煒的女朋友。」端正一下坐姿之後,挪出一個位子讓雨烈坐下。
「我不叫紅發安妮,我叫林雨烈。」
雨烈還耿耿于懷這個令他無法自處的綽號,藍紫听了不禁笑出聲來,「我知道啦!苞你逗著玩的。」
「你知道什麼?」
「很多呀!像是明明約好了你卻放我們鴿子沒有來聯誼,還有現年十七歲又十個月的高中生愛上四十幾歲的女人,諸如此類……」
「好了,你不用再講了。」見到藍紫真的在一一數出她所知道的事,雨烈馬上打住這個話題。怎麼從她口中說出,雨烈感覺自己是一位毫無誠信可言又審美觀非主流的奇怪年輕人。想當然,這些資訊自然是從陸煒泄漏出去,他對陸煒的怨念在短短十分鐘之內到達頂端,甚至破表。說到陸煒……
「剛剛你男朋友被一位身材魁梧又壯碩的女生拉走了。」
藍紫聞言,噗哧笑了一聲,「很好啊!代表他不是白領薪水的廢物。」
「陸煒在這里上班,你不會生氣嗎?」雨烈有些好奇,一般女生對于另一半在夜店上班會非常不諒解,甚至產生醋意。但藍紫怎麼看起來一臉不在意的樣子。
「為什麼我要生氣?」藍紫反問,唇邊漾起燦爛的笑容,「代表他有能力養活自己,雖然這不是長久的工作,但至少他願意倚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在家當米蟲或靠女人當小白臉。」
她將原本放置在身旁的包包背到肩上,從沙發上緩緩站起後,面對雨烈彎下腰,將手擱在他的頭上,如同哄小孩的語氣,「你是不是該回家睡覺了呢?禮拜一要乖乖去學校上課才是好學生。」
雨烈白了她一眼,不耐煩地撥開藍紫的手,「我今天要在這里過夜。」
藍紫忍不住大笑,挺直身子走過雨烈的面前,沒幾步之後像是想到什麼似地突然回頭。
「我不清楚為什麼你要這麼問,但如果你覺得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對在夜店上班的另一半生氣的話,也太小看我們這些女人了。」她順手撥了一下褐色的浪漫鬈發,「女人是很特別的生物。」說完,便伸手拉開門,離開了員工休息室。
──這女的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雨烈無言地挑眉,大動作將腳高高舉起,再用力放下,橫躺在藍紫剛剛坐過的地方。雙手交叉枕在頭下,他眼楮瞪著天花板,直視燈光的視線漸漸有些眼花撩亂。如同萬花筒里的世界,光線斷成片片碎片,折射出不同的顏色,在他眼前上演一幅奇異的景象。
靶覺有些暈眩,雨烈的眼皮慢慢垂下。從回家看見父親滿身是血臥躺在床鋪上,昏昏沉沉之間送他去醫院,如缺氧的魚尋求呼吸的方法躲到花墨硯的家中,之後從EVENNIGHT走到醫院,再從醫院回來。明明不到二十四小時,卻如好幾年這麼久。
他半張著嘴,空洞的眼神猶如黑洞,想將天花板上瓖嵌的燈光吸引進去,卻使視線不斷地擴散。擴散至整個空間之後,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片黑紅染上了他眼前的幕簾,意識頓時掉入另一個世界,雨烈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