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中流失的光陰總是快得讓人捉不住,轉眼間已經是近半年之後,臘月二十三,春節的氣息早已經滲透到了千家萬戶。純真無邪的孩子們總是最擅長嬉鬧的,鞭炮聲一大早就放得很響,四處盛燃的煙花燦爛得迷花了人眼。
南方的冬天總是有些濕冷,太陽照到地面上卻格外暖和。蘇奐伊難得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後便拿著一本書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秋千上面看。
老藤秋千晃晃悠悠,蘇奐伊的思緒卻是格外的寧和。父親去世後的這些年,母親一直住在鄉下的四合院落里——還是在外公那個年代留下的。房子有些舊,倒也雅致得很,偌大的院子中央還有一方蓮池,池子外緣鋪著瓷磚,溫暖的淡黃色。
母親是很愛花的,院子里總種著開在四季里的花,春有蘭,夏有蓮,秋有菊,而冬天自然少不了梅花。沒有雍艷招搖的外表,都是些溫柔而斂靜的花卉,物似主人形。
「你大伯父剛打電話過來,說今天就去別墅聚聚。」母親付雲阡走到身後,溫柔地幫女兒將凌亂的發尾打理好,「你和微微去住幾天吧。嗯?」
「唉……」故意加重的嘆息,蘇奐伊笑著扶住母親縴瘦的手臂,盡避早已經告別了撒嬌的年齡,卻還是喜歡賴著母親的溫暖使些性子,「可我不怎麼想見到那些人呢。」
「就是!那群唧唧歪歪的長舌婦——明明佔了我們的房子還要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在那里指手劃腳,看了就惡心!」
緊隨著一個不滿的聲音,從內堂里走出來一個縴細秀美的男孩,留著偏長的及頸發,凝冷的冬天卻穿得格外單薄,單衣、外套、牛仔褲,最簡單隨意的搭配,脖子上系著一條色彩斑斕的圍巾卻顯得他整個人都很出挑。
蘇奐伊抿唇笑了笑,並沒有反駁他的話。而事實就是,那幢別墅原本是祖父單獨留給父親的遺產,卻因為父親病逝前留下那個特殊的遺囑讓它遲遲不能歸于母親的名下,反倒在無形中成了整個蘇家的公有財產。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從四面八方奔過來聚聚鬧鬧,吵翻了天——對此不是不反感的。
「微微,她們畢竟是你的長輩。」付雲阡輕嘆著搖了搖頭。
「長輩?切。」蘇微諷刺地輕嗤一聲,目光里是深惡痛絕,「想當初你跟爸爸困難的時候也沒見她們給過長輩的關懷,等我們白手起家了就一個個趨之若鶩,我看是‘鼠輩’還差不多。」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到蘇奐伊身後,伸長胳膊環住她的頸,故意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她身上,「對不對啊,姐?」
「你又瘦了,微微。」蘇奐伊有意岔開了話題,因為她看見了母親眼底的悲傷,盡避母親總是掩藏得很好。
「好啦微微咱們去,現在立刻馬上就去。」她撢去落在毛領外套上的紅梅花瓣,轉身頑皮地朝母親玩笑道,「省得他們又在那里嘰嘰喳喳碎念,我可不想耳朵生瘡外加脊背發涼。」說罷還煞有其事地瑟縮了一下肩膀。
「嗯,路上小心。」付雲阡舒心地笑了起來,果然女兒是最懂事的。
蘇奐伊眯起眼大力微笑起來,孔雀眼的深痕斜斜地飛上眉梢,襯得那張精巧的瓜子臉柔靜而嫵媚,「微微,我們走吧。」她直接摟過弟弟的手臂就往院子外走。
「現在?」蘇微好不可思議地「耶」了一聲,「你都沒化妝哎。」他使壞地拿食指點點她過于蒼白的臉頰。他知道,姐姐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儀態和妝容,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追求完美的她從來不肯給別人挑刺的機會。
「哼哼……」蘇奐伊捉住他的手,故作神秘地朝他眨眨眼,「我今天不化妝哦。」
直到後來蘇微才知道,蘇奐伊不化妝的真正目的所在——裝、病。
「……這幾年建築行業不景氣啊,上頭要求嚴,你大伯父親自督工辛苦得要命,下面那些工人催債催得又緊——呃奐伊——奐伊你怎麼了?」
碎碎絮叨的話語戛然而止。裝飾豪華的別墅正廳里,大伯母嚴巧群忙不迭地扶住了身邊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心想自己才客套了幾句話,這個體弱多病的小妮子就已經吃不消了?
「我沒事的,大伯母。」蘇奐伊擠出一絲虛弱的微笑。不化妝的她原本就生著一副惹人憐惜的容貌,這次是連聲音也是嬌嬌柔柔的,輕蹙的眉峰很自然地呈出一種病態,「這兩天總是覺得頭暈目眩的,可能是前些日子工作太累了吧……」
「你這丫頭要多學著照顧自己一些啊,把自己累成這副模樣,大伯母我看了都心疼……」嚴巧群很適時地擺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同時催促著要將她往樓上送,「那你趕快去樓上歇息一下啊,快去快去。」這樣嬌貴的身子她可踫不起。
你會心疼?恐怕是幸災樂禍都來不及吧?蘇奐伊在心下冷笑著想,臉上卻還是一副楚楚動人的病容,「那我先上樓了,大伯母您跟她們好好聊。」
走上樓的時候蘇奐伊並沒有直接回房休息,而是去了拐角處的閣樓。父親離開後已沒有第二個人去過那里,因為閣樓的鑰匙從來只屬于她一個人。那里有她專享的清靜以及小心翼翼珍藏了這麼些年的回憶……
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過了,閣樓里沾染了不少的灰塵,竟連灰塵也是冷的。蘇奐伊還是習慣不開室燈,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走在黑暗里,只是腳步不再像從前那樣雀躍。借著窗簾縫隙漏進來的一點光,她從最後一排的書架里找到了很久以前的一部武俠小說。
輕輕翻開泛黃的書頁,寫在空白處的留言滿滿地躍入眼簾,蒸融著分不清顏色的塵霧飄忽不定。那一瞬間,她想起了夏牧——那個用這樣特殊的方式與她交往了近三年的男孩。
夏牧,是個很神秘的人啊。她一共才見過他三次面。听他說自己是佣人吳媽的外甥,因為很喜歡看武俠小說,所以在偶然的機會下「覬覦」上了原本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閣樓——閣樓里珍藏著許多在市面上買不到的經典武俠。
也是因為年幼,所以很理所當然就相信了他的話,然後接納了他——因為覺得他是個值得相信的人啊。會寫出這樣詩意而美麗的句子,意味著他一定也是個溫柔的人吧……
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十年,早已經記不清夏牧的模樣,只記得他的唇角總是往上翹,那樣自信的弧度,仿佛天大的事都不會磨滅他的笑容。更記得當他轉身望向自己的剎那,用風趣的口吻說出那句「冒昧叨擾私閣,還望妹妹見諒」時,她的心跳毫無預兆地亂了節奏……
思緒莫名變得紛亂,因為剎那間腦海中卻浮出了另一張臉——那雙茶色的,雍美的眼,曾經有那麼一瞬,是深深凝望著自己的。縱然屏幕定格後的畫面差強人意,狠心刪掉後竟也不可避免地覺得惋惜,原來所謂的果斷不過只是輕率的漂亮借口,如同虛情假意也可以成為故事里經年詠唱的雋永……
許多鮮活的畫面來得太快,卻只讓自己措手不及。蘇奐伊慌忙按住額心將腦海中的身影趕去,退到窗邊,「咯 」一聲,腿邊踫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見腳邊一個白瓷花盆在紗簾的遮覆下隱隱露出一角,這才想起來——上回在來別墅的路上買了一盆袖珍梅花,一時興起就留在了閣樓的窗台上,現在一定已經枯萎了。
蘇奐伊隨手拉開窗簾,始終沉寂在黑暗里的閣樓迎進了久違的陽光,似乎連壓抑了太久的心境也一下子亮堂起來。蘇奐伊的眼楮在下一瞬赫然睜大,怎麼會料到?那盆梅景——竟然開花了!
花開也似錦。一朵朵小巧秀致的白花瓣,吐著粉黃的蕊,湊近了才會聞見那一點欲濃又淡的幽香。太憐人,捧在手心生怕它化了。
「好可愛……」一聲喟嘆,蘇奐伊興致大好地推開窗戶,為梅花送來最新鮮的空氣,然後抱膝蹲來,手指撫上柔軟的白花瓣,一面溫柔地喃喃自語著,「噯,你究竟是怎麼活下去的?奇怪,都沒有人給你澆水……」
是不是,花草都是不畏寂寞的?它們鮮綠色的血液里滲透著倔強不屈的因子,只要向著陽光就一定可以綻放出驚世駭俗的美麗來吧。
蘇奐伊輕輕闔上眼楮,思緒沒了束縛,齊齊紛飛到茫遠的時空罅隙里,依稀記得父親曾說過這樣的話,是用這樣認真的眼神,說著這樣溫柔的話啊……
那麼一瞬間,空間與記憶交錯疊織,眼前的一切都浮澱成黃黃白白的影子,跳著最盛烈的舞步,一直跳進了血液里,靈魂里,恍然听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耳邊喚︰「蘇、奐、伊。」
也是這樣低緩、溫柔——是父親的聲音?不不不,不像。父親的聲音不會這樣漫不經心,更不會這樣輕佻——輕佻?輕佻?!
蘇奐伊驀地睜開眼楮,扶著窗沿難以置信地回過身去,就在對面的別墅,灑滿金琉璃色光暈的陽台近在咫尺。而喊她的男人正寫意地斜靠在欄桿上,端著酒杯朝她微笑。
他似乎剛洗過澡,穿著極是隨意。黑色襯衫只系了兩粒紐扣,露出迷人的肩頸和鎖骨曲線,高腳酒杯里盛著半醉的紅酒,襯得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更完美地配上了他一身慵懶的氣質。
竟然是——Eric鄰?!
原來相逢最在不經意間。是真的。只是鄰安旬已記不清這是誰說的話。是在多久以前?他曾將那麼一個女子以及那麼一種若有似無的牽念,一同擱在心口的位置放了放——他一向懶興,料想當時也並不是太上心的。而等這樣的不由心的記掛終于也在流年往復中逝去了,只剩了模糊的綽影,沒想到又在這樣的場合下再度踫到她……
忽然听見「嘩啦」一聲響,對面的蘇奐伊竟直接將窗簾拉了回去,隔絕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