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濕熱的毛巾沾上辛辣的酒漿貼在血跡干涸的額頭上,房以沫差一點痛呼出聲,卻硬是忍住了。十年來,多少次在冷清的夜里這樣清洗傷口?又是多少次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血洗阮家?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大夫人熱熱的掌心撫在她的臉上,含淚的眼看著她,低聲說著,「你是何苦?」
大夫人不明白,就算她認命,就算她不存怨恨,阮永明也不會饒過她。她就像一個記號,時刻提醒著阮永明這一切都是他草菅人命得來的,所以,他非折磨她不可。
而這樣的折磨,理由永遠只有一個,她教壞了淨月。
她何德何能教壞淨月?
尚在襁褓的淨月哭了是她的錯;只會爬的淨月髒了衣衫是她的錯;蹣跚學步的淨月跌倒了是她的錯;淨月病了是她的錯;淨月發脾氣是她的錯;淨月書念得不好是她的錯;淨月頂撞了他是她的錯——
最後,她終于明白,無論她怎樣小心,在他眼里,她永遠都是錯的。
于是,她開始知道,教壞淨月才是最好的法子。教淨月毀掉阮家才是最快的法子。
也許是上天終于垂憐,也許是淨月把她當成了素未謀面的娘親,漸漸懂事的淨月總是不著痕跡地維護她。或許是看不得她受他欺負,淨月便在他面前總是表現得特別乖巧。再加上阮清明對阮淨月的寵溺和大夫人的憐憫,他打她的次數日益減少,以至于,她都忘了他下手是多麼狠!
強咬住的嘴唇彌漫出濃重的血腥味,她幾乎在這樣刺骨的疼痛中昏死過去。可是,她不可以倒下。他等不及看她死了,他等不及將她的尸身送去喂狗,她決不能讓他如願。她要活下來,好好地活下來,看他怎麼死,看他怎麼跪下來搖尾乞憐。然後,她會將他千刀萬剮來祭奠爹的亡靈。
包聲響過三下,已是深夜。因為他在,淨月只在門外偷偷送來了一盒藥膏,連話都沒敢說一句。原本她不該恨淨月的,可是,許是積攢了太多的怨恨,她竟是連他也不肯放過。誰叫他是阮家的人?誰叫他是阮永明的佷兒?誰叫他是害她受苦的元凶?
太多恨太多恨,多到深夜里倏然驚醒,總是想要握上一把菜刀,然後殺光阮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甚至于,就算看見阮家所有人都陳尸當場,都無法帶來一絲快意。
房以沫,你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你怎麼會有那麼多那麼多無法宣泄的恨?
有人輕輕敲了門,她抬頭,望著門外一個模糊的輪廓,「是誰?」
來人只是又輕敲了幾下,三慢兩快,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相約逃家。那時,他就會在深夜敲她的窗,三慢兩快。然後,她會從床上一躍而起,帶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去玩個三五天,然後被爹抓回來在祠堂跪上一天一夜。爹說了些什麼,她混混沌沌打著瞌睡總是听不分明,饒是膝蓋再疼,她也從不學乖。一切只因為他來邀她,一切只因為他帶給她那麼多快樂,一切只因為是他啊。
她走到門邊,想要笑,卻是忍不住啜泣,「龍斯,我爹說好人家的姑娘絕不可以隨著男子半夜逃家。」
他輕聲應道,「以沫,你忘了嗎?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爬山。」
她靠著房門,勾勒著他的側影,「我記得,可是,這一次我去不得了。」
「為何去不得?」他低聲說著,「你可知道,我在山下等了你一夜?以沫,你為何沒來?」
她捂著唇,生怕自己痛哭失聲。
他繼續說著,「以沫,你可知道我喝了酒?是那夜你與我共飲過的青梅煮酒。我種了十年的青梅泡上我爹埋了十年的女兒紅,那真是天界才有的佳釀不是?」
她坐在地上,全身像是突然失去力氣,再也無力支撐。
他忽然笑了,伸出手撫模她映在門上的影子,「以沫摔倒了嗎?疼不疼?要不要我給你揉揉?揉揉便不會再疼了。」
她咬著牙,吃力地說著,「不疼,不疼,一點也不疼。」
他仍是笑著,「以沫最愛說謊了。明明疼也說不疼,明明苦也說不苦,明明說來卻沒有來。」
一股刺痛忽然侵上她的心,她捂著心口,怕自己就此死了。
他輕聲問著,緩緩跪下來,「以沫,你要什麼?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已經不是十六歲的龍斯,我已經是一個可以為你遮風避雨的男子了。以沫,你要什麼?」
她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咬著牙開口,「我要——報仇。」
他沉默良久,開口應道,「好,以沫要報仇,我記下了。」
不要,龍斯,不要為我髒了你的手。她的心不停地在大叫,可是,她出口的卻是,「龍斯,我要報仇,我只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龍斯點頭,「好,以沫,你要報仇,我便為你報仇。可是,你要做回十年前的房以沫,你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還給我。」
她想說,她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房以沫了。
可是,他卻說,「你還記得碧螺春嗎?以沫,我還記得碧螺春,我還記得你為我吟唱‘誰知碧螺為誰春’,我還記得五歲時便許給我的房以沫對我說非君不嫁,我還記得我對你說非君不娶,我還記得我許給你的一世盟約。所以,以沫,你一定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還給我。」
一大早,龍斯就送來拜帖,邀請阮永明與阮淨月到「梨園」听曲。阮永明看著那拜帖,笑得不懷好意,「房小姐,你是隨咱們去會會這心高氣傲的龍六爺呢,還是臥床養傷呢?」
她蹙眉,只是冷笑。何必問呢?他這樣馬不停蹄地從京城趕來不就是為了看她與龍斯的笑話。真可笑,這麼多年過去,他竟還以為這落北城仍有他的一席之地!
仔細地裝點了妝容,特意著了艷麗的衣衫,她既然要來,就要讓阮永明不得安寧。
龍斯的笑讓她的心驀地緊縮了下,昨夜他的醉話又飛進耳里,他說,你要報仇,我便為你報仇。可是,你要做回十年前的房以沫,你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還給我。
想來,那果真是他的醉話了。他有一園子的美女歌伶,哪里還輪得到她虜獲他的垂憐?就算,就算他話里似是帶了滿月復的衷情,她又怎能相信?她不過是與他有過青梅竹馬的舊愛,怎比得上如此妖嬈的滿園新歡?
「房小姐,不如為咱們六爺敬個酒吧,」阮永明忽然點到了她。
她抬頭,也不管身旁那些女伶對她臉上傷痕的指指點點,听話地起了身,听話地將酒杯遞到他的臉前,「六爺,請。」
他笑笑地接了酒杯,卻惹來阮淨月的不悅,「叔父,以沫不是下人,怎地讓她去敬酒了呢?」
阮永明看向阮淨月,慈愛地笑著,「淨月,你瞧這園子里的眾色佳麗,有誰比得上咱們麗質天生的房小姐?」
阮淨月審視四周,蹙起眉,「叔父,在這園子里的女子,你最瞧得上誰?」
沒有料到阮淨月有此一問,阮永明臉色霎時有些凝重,「淨月覺得叔父是在為難房小姐了?」
阮淨月搖頭,徑自說道,「叔父讓以沫為龍斯敬酒,是料定龍斯一定瞧得上以沫嗎?」
龍斯一愣,想來是阮淨月對他與以沫曾有婚約的事多有在意了!
阮淨月看向龍斯,「不如以沫的酒就讓我喝了吧。龍斯,以沫不是下人,她不是為你敬酒取樂的女伶。」
阮永明臉色驟變,忍不住輕喝,「淨月,不許放肆。」
阮淨月一把奪了龍斯的酒杯,一口飲盡,忍不住咳了起來。
龍斯在一旁笑起來,「阮公子真是體恤房小姐,龍斯為自己的唐突賠罪,自罰一杯。」
房以沫站在一側,沒有上前扶住咳嗽的阮淨月,亦沒有順阮永明的心思為龍斯再敬一杯,就只是站著,帶著干干的笑意。阮永明怕是不會饒過她的了?她教導下的淨月竟懂得反抗他的命令了,這是多麼十惡不赦的罪名!
龍斯飲完酒開了口,「阮爺可是好久沒有見到雲霜了?」
聞言,阮永明倒是笑了,「雲霜現在就在‘梨園’?」
龍斯一揮手,便有伙計匆匆奔入內堂,「前幾日,雲霜還向我抱怨,說阮爺好久沒有為她寫詞,她都快唱不了曲了。」
阮永明哈哈大笑,「雲霜好生會說話,倒說得我像個文人了。我那是什麼詞,不過是些嘩眾取寵的小玩意罷了。倒是六爺,可是咱們落北城最有才情的詞人,不知最近可又做了什麼好詞與我等分享?」
龍斯垂下頭,「不敢不敢,不過是一首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相思詞’,倒是道出了雲霜的心思。雲霜听後喜歡得不得了,非要唱給阮爺听呢。」
正說著,一個藍衣女子捧著古琴走了進來,一看見阮永明立時笑開了眉眼,語氣里卻全是怨怪,「阮爺好薄情,竟是半年都沒有只字片語。」
阮永明看著那嬌艷入骨的容顏,竟是一時呆了,天底下是否還可以見到比這更銷魂的女子?天底下是否還有第二人引得他每日都如墜夢里?
房以沫在一旁輕輕笑了,惹來阮永明的冷眼,「房小姐如此開心,是有了什麼喜事嗎?」
房以沫凝睇著雲霜,「淨月,你瞧這雲霜姑娘可有幾分像你故去的娘親?」
阮淨月聞言瞪大了眼,這雲霜一走出內院,他還以為他娘活生生從畫里走了出來,當真是嚇了一跳。
「放肆!」阮永明喝道,「淨月,休得听她胡說八道,你娘的容貌你都未曾見過,你又怎麼知道這雲霜姑娘像你的娘親?」
房以沫起了身,走到了一旁的書案,「看到雲霜姑娘,我真是忍不住要獻丑了。」
雲霜輕笑,走到她身側,瞧她端端正正地寫著——
鑼鼓清響二更天,侯門家主夢正酣。
身側錦被無暖意,美人不知何處去?
朦朦調笑聲不停,夜半私語到天明。
都道深院濃情淺,明明牆外紅杏甜。
雲霜看完臉色驟變,連甜笑也掛不住了。這房以沫恁地大膽,竟然暗示阮永明與他的嫂嫂——
龍斯卻像是毫無察覺雲霜的為難,輕輕開了口,「雲霜,唱來听听。」
「不要唱了!」阮永明突然起身,「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回了。」
阮淨月卻還搞不清狀況,「叔父,既然你好久沒听伶人唱曲,听听又何妨?更何況那詞還是以沫寫的。」
阮永明盯住房以沫含笑的臉,那傷口不偏不倚正在額頭,怎麼還是制不住她?她果真是不怕死嗎?
「是啊,」房以沫開了口,聲音里帶著絲絲沙啞,「阮爺怎麼不敢听了?」
阮永明冷笑,「我敢听,可有人敢唱?」
龍斯不緊不慢地踱到書案前,執起那詞,然後揉成一團,看向阮永明時已經是笑容可掬,「阮爺不听也罷,這分明是市井小民閑來無事說的些子虛烏有的事,何必壞了咱們的興致?」
房以沫卻突然笑出聲來,「哎,自古多情空余恨。」
龍斯卻看向她,「總好過似水流年空虛渡。」
她別開眼,看向阮淨月,「淨月可還記得步非煙?」
阮淨月撓著頭,「是不是那不守婦道的女子?」
她笑著點頭,「淨月真聰明,當時淨月是怎麼同我說的?」
「明明是寡廉鮮恥,竟然還說,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淨月口氣冷冽,倒像是對步非煙真有了恨。
阮永明立在一旁,那眼楮里滿是怒火。房以沫,你竟敢,竟敢——
聞言,她輕輕嘆氣,「好個可憐的女子。她以為她遇到的是一生摯愛,孰料想不過是一段露水姻緣。為這樣的薄情人死了,真是不值。」
龍斯卻不依地開了口,「房小姐,興許那露水姻緣的樂已經抵過那死去的苦了。」
她不看他,只看向阮永明,「阮爺,如果是你,有個女子如此深情款款,為你失去性命,你可會趕去看她最後一眼?」
阮淨月忽而開了口,「叔父當然不會去,叔父最厭惡那些品行不端的賤人!」
話音一落,阮永明的手掌即狠狠地打在阮淨月的臉上,那聲響突然間使整個「梨園」都靜了下來。
許久許久之後,才听得房以沫驚呼道,「淨月,你叔父好狠的心,怎麼舍得打你?快讓我看看,疼是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