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個好人,就算、就算他宣布短時間內不聯絡,也肯繼續接我的電話……」
那是在你打了三天三夜之後。
「而且,他肯默默地听我說話,傾听我的痛苦……」
那是無言以對吧?
「蘇醫師,你有在听嗎?」
「嗯?有有有,你繼續說下去。他後來不是掛了你的電話嗎?」
醫院正在推行禮貌運動,要讓病患有如沐春風之感,蘇洺禹連忙擠出笑臉,嘴角彎成一個尷尬的弧度。
什麼時候醫生這行業變成賣笑的了?
「他太善良了,不忍心听到我的近況,這會讓他深深地內疚與自責,所以他忍痛掛掉我的電話,避免加深我們各自的創傷。」
女子雙手交握,陷入自己的回憶當中,用戲劇性的語調詠嘆,沒發現到大夫正不耐煩地在病歷上面涂鴉。
說的比唱的好听,掛電話就是掛電話,哪來這麼多借口?
「所以,你認為他拋下你不管的行為很善良?」蘇洺禹用溫和的口氣詢問。
這女人的邏輯有很大的問題。
「嗯!沒錯。他是怕我愈說愈傷心,傷心就傷身,為了我的身體著想才掛電話的。」
如果那男人這麼有良心,一開始就不會腳踏兩條船了。
這段轟轟烈烈的戀愛史看起來似乎告了一個段落,蘇洺禹精神一振。
「所以你們就此失去聯絡?」他耀眼地微笑著。
「不,我昨天凌晨三點終于打通了電話,跟他再度聯絡上。」病患面露嬌羞。
「你們談了些什麼?」
「他叫我一個人好好地生活,不要再想著他,就當他死了好了;他還對我說對不起,要我忘記他……但這怎麼可能?他沒有死,為什麼要我當他死了?他明明沒有死,我要怎麼忘記他?就算他死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的。他為什麼要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病患有些激動。
「杜小姐,人的一輩子是很長的,你的前男友說的也對,你就當他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樣想,心情會比較平靜一些。」
「既然一輩子很長,為什麼要我現在就放棄?不,我不要!」女病患握緊拳頭,咬著牙關,斬釘截鐵地說。
真是執迷不悟,帶著營業用微笑的蘇洺禹至此也笑不下去了,他皺起眉頭︰「既然你一定要找到他,為什麼不直接上他家去?」
「我……」女人低下頭,久久不發一語,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是滿眼的淚水。
蘇洺禹嘆口氣,在病例表上寫下「躁郁癥」、「強迫性行為」等字眼。
雖然那男人是個拋棄女友的負心漢,這時他卻忍不住同情起他的處境。
遇到這種女人算他看走眼。
以為可以腳踏兩條船,然後片葉不沾身地拋棄掉這個女人?
他現在肯定已經嘗到被苦苦糾纏的報應。
蘇洺禹將眼神飄向護士,暗示她趕這位病患出門。
護士們視而不見,笑笑地別過臉去,讓蘇洺禹自己解決這個難題。
不知道為什麼,她們的眼神當中對這位女子都充滿崇敬的神情。
不過就是個瘋女人而已嘛!
蘇洺禹在心里微慍地想,接著又連忙糾正自己不敬的稱呼,精神科病人不該受到歧視。
問題是,這里是家醫科。
「杜小姐,後面還有二十幾個病人,你要不要預約下次的門診,下星期再來?」
「可是……我很忙……」她遲疑地捂住嘴巴,眼神流露不安。
蘇洺禹想站起來尖叫──
你忙?小姐,你已經端坐在這張窄小的椅子上,說了一個多小時的挽回男友作戰紀實,你居然敢說你忙?
後面有幾十個病人拖著疲憊的身子盯著一個多小時沒有跳過的號碼等候,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他們的處境?
維持住最後一點點風度,蘇洺禹眼楮上翻,努力地微笑。
「杜小姐,下個病人已經等了很久。下星期我將你轉到精神科去,依你的情況,那里的醫生可以給你比較妥善的治療。」
含笑著,他指示護士小姐把預約單填上精神科幾個字。
「不行啦!蘇醫師,精神科的主任大夫宣布,如果下次再看到杜小姐出現在他的預約名單上,當天他就休診一次,帶著他的蘭花浪跡天涯去。」護士小姐附耳過來,對蘇洺禹耳語。
「有這麼嚴重嗎?」
「是上次杜小姐在他的診療室中砸壞他最愛的那盆蘭花後宣布的。」
「得過獎,身價千萬的那一盆?」
「沒錯。」護士的神情肅穆。
這可不妙,那位大夫將蘭花視若性命,蘇洺禹一進醫院實習就被學長叮囑過,千萬不可以動到那盆蘭花的一片花瓣,否則會被貶到醫院的最深處看管太平間。
「沒錯。」護士小姐對蘇洺禹眨眨眼楮,強調事情的嚴重性。「你一定知道,他是下屆院長的熱門人選。」
蘇洺禹以手支額,他當然清楚這件事情,那位主任大夫得罪不得啊!
「還有別的醫生可以讓杜小姐預約嗎?」
「杜小姐說那些醫生都沒有耐心听她說話,她不喜歡。」
像她這種病人,誰會喜歡?這種教學醫院「論件計酬」,可不是分秒計價的心理醫生。
「我可以說下去嗎?」病患可憐兮兮地問。
蘇洺禹很清楚地看見一滴淚水流了下來,四周的護士投來「你弄哭她了」的責備眼光。
他到底招誰惹誰啊?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拜托……」雙手無肋地捏著膝上的裙擺,珠淚低落。
懊死!她愈哭愈厲害了,蘇洺禹可以明顯感覺四周對他傳來的敵意,控訴他辣手摧花。
微笑,微笑是全世界共通的語言。能夠化暴戾為祥和,驅走寒冬,迎向朝陽。
蘇洺禹覺得自己的嘴角快僵掉了,顏部神經的健康堪慮。
「杜小姐,請喝杯茶,休息一下。」楊護士端來一杯香氣四溢的烏龍,放在女病患身旁。
為什麼有熱茶伺候的是病人,而不是他這位主治大夫?
蘇洺禹掩不住心頭的一絲郁悶,明明是高級知識份子、金字塔尖端的菁英,在醫院當中卻老被當作無知小子,被一群老護士們玩弄在鼓掌之間。
「蘇醫師,你快安慰一下杜小姐。」
「會把女人逼哭的男人交不到女友喔。」
「蘇醫師,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這麼狠心,連個女孩都欺負。」
「真是沒良心喔。」
幾個護士一搭一唱,逼得蘇洺禹頭痛欲裂。
「好吧!好吧!」
「你願意听我說下去嗎?」女病患眼中迸出閃亮的光彩。
「請!」作了一個繼續的手勢,蘇洺禹將頭埋入病歷當中,挫折地將嘆息掩在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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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電話即將轉入語音信箱,請在嗶一聲後……」
還是沒打通,已經數不清是第幾通電話了。
當一個人決定避開自己的時候,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徹底的程度,手機不開、更改家里電話,連工作也請了長假。
「既然你一定要找到他,為什麼不直接上他家去?」醫生的話在耳際響起。
當時她沒有回答,不想承認自己不敢面對現實。
不敢再度上門問罪,而在他開門時,發現他擋在屋子前叫她滾,而房子當中隱隱約約有女人的身影晃動。
打電話,至少還有一段距離的美感。
即使他說謊,她也可以將溫柔的謊言拿來引鴆止渴。
他說︰「只要等我一陣子,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等我想清楚,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答案。」
只求他回心轉意就好,其它的,她什麼都不求。
望著灰藍色的天空,冬天的日出來得特別遲,杜俐芊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一窗明亮的藍天。
清晨會讓人覺得絕望,醫生的話一點也不假。
謗據最新醫學報告統計,最容易自殺的時刻是在清晨。當一個人起床時,想起自己又將面對到絕望與痛苦的人生,會特別無助與脆弱。
杜俐芊從床上爬起來,吞下藥,醫生說這會讓心情變好,剛開始拿到時並不相信一顆小小的藥丸怎麼可能改變她悲慘的人生,等吃過幾天之後,杜俐芊才發現這種藥的確有奇效。
一吃下去,她一整天都呈現異常亢奮的狀態,工作起來也格外賣力,甚至連睡眠時間也少了一些。
苞毒品一樣有效果,且迅速令人上癮。
開這樣的藥給病人吃真的可以嗎?杜俐芊害怕自己再也離不開這種藥物。
杜俐芊的一天很規律,六點起床梳洗吃早餐,大約在七點的時候開始寫作,持續寫到下午兩點左右才會開始想起午餐的存在,簡單地吃過一些干糧後,她會繼續寫作到晚餐時間。
她寫作時會戴上耳機,不論是電話、門鈴、路邊叫賣的小販統統無法干擾到她的心靈,一逕沉浸在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的流暢旋律當中,她的手指也猶如彈琴般的在鍵盤上流動。
踫!厚重的撞擊聲把她從天籟般的音樂拉回現實,她轉頭看到好友陸宜家哭喪著臉坐在一旁。
她擁有自由進出杜俐芊家的特權,所以杜俐芊沒有太過驚訝。
她將眼楮望向制造撞擊聲響的物品上。
「又被退了?」
牛皮紙袋里面,包著的是一大疊原稿,杜俐芊熟練地撈起,開始觀看好友這一次的杰作。
她們同樣是言情小說作者,但命運卻有相當大的差異,杜俐芊一個月出兩本書,內容輕薄短小、簡明易懂,深受年齡層較輕的讀者歡迎;但陸宜家的作品卻屢投屢退,三本能過得了一本便要慶幸祖上積德。
問題出在陸宜家偏激的女性思想上。
她從大學時代就搖著女權的大旗,信誓旦旦要為女性爭取出一片新天地,在宿舍當中看A片、在圖書館前面發給情侶,什麼囂張的事情她都做過,是校園當中赫赫有名的風雲人物。
可惜,用女權主義者的角度寫出來的言情小說多半不受編輯青睞。
杜俐芊很快瀏覽過好友的作品,從第一頁到第十頁,女主角已經上過兩個男人的床,正跟第三個男人商討一夜的可能……
「宜家,我們寫的是愛情小說,不是女性性解放運動。」杜俐芊皺了皺眉頭。
「俐芊,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女性必須要站起來提倡性自主的觀念。」
「是、是。」杜俐芊點頭附和。
再翻到下一頁,白紙上印著──
……萸寧將刀抵在男人要害處,徘徊移動如一條舉棋不定的蛇,她佞笑道︰「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她一刀刺下,濃稠的與腥紅的血液同時噴出,她從未想過在這一刻男人還有嗜虐的心情,于是……
接下來的篇幅已臻驚悚小說的境界。
「我開始懷疑你崇拜的作者是史蒂芬金,而非林達霍華、茱迪嘉伍德。」杜俐芊緊張地喘不過氣來,驚駭地說。
「別取笑我了,快幫我想想辦法,看要怎麼修改。」
「等我看完。」雖然不是一本值得稱道的愛情小說,但情節之曲折、內容之驚悚,教杜俐芊看得津津有味。
小說的結局,玩遍天下男人的女主角猛然醒悟人世的無常與歡樂的短暫,剪去了一頭長發,瀟灑背起背包,對著痴心守候許多年的男配角擠擠眼,笑道︰「I’llbeback。」
此刻,杜俐芊的耳際響起魔鬼終結者的配樂,答答答滴答、答答答滴答……
「把音響關掉!」杜俐芊沒好氣地喊。
「我想增加點氣氛嘛。」
陸宜家從音響退出電影原聲帶,一臉氣餒地對杜俐芊︰「怎麼辦?這本不過,下個月的房租沒著落,我又不可能在一個星期內生出一本。唉!斷炊的命運近在眼前,俐芊,你收容我吧!」
杜俐芊環顧自己租賃的十坪小套房,光是七八個書架就已經擠得人必須要側身才能過,更別說是一應具全的電腦、電視、音響、冰箱、電暖氣,要再容下一個人,難若登天。
「宜家,不是我不幫你,你看看,這個房間除了螢幕頂上,其它地方都容納不下你的體積。」
「你的床是雙人床。」陸宜家眨巴著眼楮。
「別剝奪我唯一的娛樂。」什麼都可以出借,就是這一點不可妥協。
睡覺,是杜俐芊唯一的休閑與愛好。
「救救我吧!俐芊。」
「除非你保證完全照我的做,我才肯幫你。」
「我保證!」陸宜家將手放在心口,一臉肅穆。
杜俐芊笑一笑,從抽屜掏出一張白紙,動筆幫好友撰寫男女主角設定、內容大綱。
愛情,用寫的何其容易,只要不涉及現實,都是她的拿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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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永遠是萬頭鑽動、人潮洶涌的地方,若不是好友陳宣白的餿主意,蘇洺禹根本不想踏足這個市井小民一年一度的大拜拜。
「這幾天年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拜托你別板著一張臉,剛剛你已經嚇哭了一個小孩,別再造孽了。就算你不出門,在家里能干些什麼?看那些無聊透頂的特別節目?」
「我可以听普羅高菲夫的‘三個橘子之戀’,順帶復習《聯邦論》。」
「也只有你連這樣的書都看得下去。」陳宣白搖搖頭。
大學時代修完通識課程後就再也沒看過這本書,始終不了解蘇洺禹為什麼對此書情有獨鐘。
嫌平日所讀的教科書還不夠悶嗎?
「要不然你最近看的是什麼?」
「《哈利波特》。」
听到這個書名,蘇洺禹皺起了眉頭,不認同地看著好友。
「從我的角度看來,這本書嘩眾取寵到了極點,利用夸大不實的商業宣傳提高知名度,企圖用淺白無深度的內容來與眾奇幻文學鉅作比肩,恕我不能接受。我以為無知百姓才會上當,竟然連你這個堂堂準醫學碩士也不能免俗?」
「我們蘇大醫師還是一樣自命清高。」陳宣白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那種小朋友看的東西我沒有興趣。」
這人也太嚴肅了。
陳宣白嘮叨了幾句,跟在蘇洺禹英挺的身軀後,亦步亦趨地穿越人潮。
一個散發傳單的美女攔下兩人。
「兩位先生,如果要素取簽名,請往另一邊走。」美女指著後方。
陳宣白生怕滿臉不耐煩的好友嚇胞美女,連忙推開他,上前一站。
「是什麼人在簽名?」他熱心地問。
「是我們出版社的天後作者杜俐芊小姐,現場有展售她出道以來的四十本作品。」
「四十本?這數量真驚人。她出道多久?」陳宣白不禁驚嘆,一個人要花多少精力才能寫出四十本書?
「三年。」美女粲然一笑。「杜俐芊小姐平均一個月可以寫一本書,是少數可以兼顧質與量的作者。購買她的新書《小鳥正青春》不但可以獲得我們精美的海報,還有一次抽獎機會喲。」
敝書名。
蘇洺禹不屑地撇撇嘴角,往台上看去,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孩正在為讀者簽名,雖然有一段距離,但依然可以發覺她的面目清秀,輪廓淡雅。
一條長長的人龍從台上蜿蜒而下,九成九都是吱吱喳喳的小女孩,捧著本厚薄適中的小說,臉上掩不住興奮的神情。
這種大小的書通常引不起蘇洺禹的興趣,他愛好的書是厚重的、結實的,即使不拿來閱讀,也可以拿來當防身用具的大部頭。
「宣白,你講完了沒?該走了。」他回頭催促好友。
「等等,我正在結帳。我也幫你買了一本,別客氣,算我給你的新年禮物。」陳宣白手上正捧著兩本新書,封面大大地寫著《小鳥正青春》。
蘇洺禹冷眼旁觀,這人的司馬昭之心真容易懂。
他不情不願地接過來,當它是燙手的山芋般拎著書角。
推銷出兩本的美女售貨員笑容可掬地捧來一個箱子。
「兩位先生,現在我們有購書贈獎活動,請你們從抽獎箱當中抽一個獎出來。」
陳宣白從箱子當中抽出兩條簽紙,將其中一條遞給蘇洺禹。
「我的是銘謝惠顧。洺禹,你的是什麼?」
「杜俐芊全集。附贈《愛情語錄》一本。」
蘇洺禹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古代文人著作等身、小有成就者,才敢在閑暇之際編本全集自娛,現在的作者,尚未登大雅之堂,就懂得沽名釣譽,干起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事來。
「宣白,我不想要,送你吧!」
這句話引來美女銷售員的驚呼。
「先生,這可是我們這次活動的二獎,你真的要放棄嗎?」
「真的。」蘇洺禹擺出一個他自認為最冷的表情,逼得女人退縮地將焦點轉回陳宣白身上。
「既然這樣,請跟我過來領獎品。」
蘇洺禹看著陳宣白滿臉笑意地被帶走,奇怪男人為什麼老是會為了女人而丑態畢露?不知听過多少有財有權的男人,為了女人甘願做牛做馬,干出一籮筐與知識教養沒有關系的傻事。
他走近人潮不減的簽名長龍,看著那位出道三年、號稱天後的女作家,她正聆听書迷說話,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
張愛玲說過︰「成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如她這般年輕,又被眾人拱成天後作者,合該是痛快得很。
但為何在她輕撩開眼前的長發微笑之際,他會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疲倦與脆弱的神情?
她好年輕。年輕且單純的臉龐像是沒有接觸過這個世界一般,這樣的女孩真能寫出感動人心的小說嗎?
這個世界越發瘋狂,老是跟隨著商業花招起舞,將一本本缺乏文學價值,甚至沒有任何思想的小說當作寶物捧在手上。
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蘇洺禹盤著手,不解地望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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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俐芊足足簽了一個小時,在主持人宣布暫停簽名後,她松了一口氣的微笑與讀者大失所望的嘆息形成強烈對比。
真不應該答應出版社這個餿主意的。
她選擇當專業作者,就是因為不喜歡接觸人。
今天的破例都怪自己的貪婪。
不過試問,有多少作者能在出版社承諾版稅多加一個百分比的情況下搖頭呢?
像陸宜家就大力贊成她參與這個活動──
「杜俐芊,這是你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你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嗎?」陸宜家如是說。
「可是……我想在家里等電話……」杜俐芊喃喃解釋。
她得守著那具除了編輯跟陸宜家之外沒人會打的電話。
「你等了幾個月都沒有等到,不差這一個下午,而且,你不是有手機嗎?該不會又停掉了?停掉也好,反正那個男人走了之後,你一個星期才出一次門,有手機也沒用。你到底是不是現代人啊?再這麼自閉就可以去終南山歸隱了。」
有時候陸宜家的話真的很傷人,她一箭穿了杜俐芊的心。
「可是……」杜俐芊還是猶豫。
「如果一個男人想要找你,他會用盡鎊種方法找到你,長發公主,請走出你的閣樓。」
杜俐芊很想抗議這句話,太不吉利了!長發公主離開閣樓之後發現了愛情的現實與虛幻,又乖乖回到了閣樓上,從此不相信愛情。
與其如此,她寧可化為薔薇色的泡沫而死。
「我覺得小美人魚比較幸福。」
「哪里幸福?」
「直到最後,她都沒有放棄對愛情的執著。」
陸宜家不認同地捏捏她的臉,要杜俐芊乖乖听話。
總之,她乖乖地按照出版社安排,穿著得體的毛衣長裙、搭配完美無瑕的發型,再加點淡妝,成功塑造出美女作家的形象。
簽書會的成功教她松了一口氣,她知道看自己小說的讀者眾多,但沒料到他們也有意願接觸真實的她。
結束漫長的簽名,杜俐芊正要步下舞台,卻因為一個直視的眼光而在台上停下了步伐。
在台下凝視自己的人有很多,但這個眼光卻是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注視。
那男人,為什麼要這麼看著自己?杜俐芊回望。
男人有高大挺拔的身軀,挺直的背脊撐起了一個勻稱結實的骨架,有稜有角的鼻梁下有形狀優美的薄唇,他狀似優雅地噙著一個冷笑,冰冷的眼眸當中夾帶著一絲充滿透明的漠然。
杜俐芊的職業病發作,在一瞬間,腦袋當中就冒出了這一大段形容詞。
男人鶴立雞群在人潮當中,杜俐芊瞧著,竟有些痴了。
長得好看的男人很多,但這股干干淨淨的氣質可不是人人能有的。
不僅如此……他看起來好眼熱。
咦?會不會是……會不會是蘇醫師啊?
記憶中,他並沒有戴眼鏡。
杜俐芊走下台,慢慢地接近那個男人,心中帶著一絲懷疑。
隨著腳步的移動,她逐漸拉近了距離,看清楚了這個有如少女漫畫一般,拿下了眼鏡之後英俊十倍不止的男人。
真的是他?杜俐芊目瞪口呆。
杜俐芊站在他身側兩三公尺之外,贊嘆著平常竟沒有注意到這男人的美貌,加上他的學識、職業,活生生就是一個現成的男主角題材。
女主角可以是求診的病患,在醫療的過程當中與醫師迸出火花,兩人雖然各自有意,卻因為女孩的倔強與男方的高姿態而遲遲無法成為一對。
這時保外就醫的逃犯挾持了女主角,男主角為了救女主角,而與逃犯展開斗智斗力的周旋……
杜俐芊滿腦子具是浪漫的幻想,一發不可收拾。
男女主角該叫什麼名字好呢?
不是所有作者都可以用「玫瑰」與「家明」這兩個菜市場名字混完數十篇小說,她沒有那個本事。
兩個俐落、高雅的名字,依然是她開啟一本書的序幕。
玫瑰如果不叫玫瑰,依然是香的。
但,如果男主角叫做大雄或技安,肯定會被富有浪漫情懷的小女生淘汰出局。
擠著擠著,她終于擠到假想男主角的身邊,因為心急而亂了步伐,遭人一腳絆倒。
她整個人往前方撲去,恰恰好將她觀察的對象撞個正著。
這樣也好,十個女主角有七個以上是因為跌倒而結識男主角的。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杜俐芊只想到這個念頭。
英俊斑大的男人被她一推,驚訝地轉過身來望向杜俐芊。
「你……你不就是剛剛那個女作家?」他伸手扶住了她。
「對不起,蘇醫師,剛剛有人撞我。」杜俐芊在他的幫助下站穩,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在他身旁所對照出來的嬌小。
平常他總是坐著,所以她竟不知道他如此高大。
「你知道我姓蘇?」
「這……我當然知道。謝謝你上回給我的藥,我真的感覺好多了。」
在人似潮水、四方漫流的書展中,兩人被擠得立足不穩,不知不覺互相拉住手臂,男子微低下頭想听清楚她的說話,形成一個曖昧的情狀。
杜俐芊被愈來愈靠近的英俊臉龐弄得臉紅心跳不已,但卻因為洶涌的人潮而無法退後任何一步。
他……為什麼如此專注地凝視自己?
杜俐芊的心中不停冒著粉紅色的泡泡。
「一見鐘情」這個屬于愛情殿堂的新名詞,在杜俐芊腦袋當中如跑馬燈一樣地轉。
男人的臉龐在她耳畔停住,用溫柔的語調,輕輕地問︰「你是誰?」
泡泡一瞬間破滅了。
美人魚啊!請讓我哀悼你消逝前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