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在夢中驚醒,被那些爆炸、那些尖叫、那些哭聲嚇醒。很簡單,我開始上大夜班,加緊手上的研究。在醫院、在實驗室待到很晚很晚,讓自己累到沒有力氣胡思亂想。我終于哭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開始是一次在實驗室趕報告,到深夜不知不覺睡著,醒來時發現了一臉的淚水,然後就干脆一個人在實驗室狠狠大哭了一場。這之後我常會沒來由地紅了眼楮,不論何時何地,心里的那條弦一牽,我就陣亡了。如果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對著Miles的照片盡情發泄,如果我還庸庸碌碌地正在扮演我的角色,我就擠回淚水,做個好演員。
有一句超級老套的感嘆︰人總在失去後才曉得要珍惜。以前當它是一句普通的「警世名言」,現在听到這句話,我又要下雨了。
從來不曉得我是這麼脆弱的人,我對芬說。
搜救到第二個月開始已經漸漸地撤離,只留下幾個小組在山區做最後的努力。Miles還是沒有出現,只找到一件酷似他穿的燒焦的大衣;指認出大衣那天,Rose哭倒在我懷里。還不曉得要怎麼讓Emily和老人家知道。
安撫住Rose,我闖了好幾個紅燈,紅著鼻子到韓渥可,拖著于芬到酒吧灌酒;我是不在人前掉淚的,即使那個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一樣。于芬也只是了然地看我一杯灌過一杯,那種辛辣燒過咽喉的感覺,痛嗆得我好過癮!
「記得以前我們討論過會愛上什麼樣的人嗎?」我依稀記得在大口大口灌酒時這樣問過于芬。
「嗯你說你會愛上一個讓你真正打心底掉眼淚的人。」
「很奇怪的論調,對不?」我對于芬舉起手上的酒杯,晃著杯子也晃著頭,「我不知道他連這個莫名其妙的條件都要符合。」我開始大笑,「他已經太好、太完美了,完美到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擁有他。他竟然用這種方法來變成我的‘夢中’情人,這個混蛋Miles!」我又干了一杯,「我絕不再為任何人掉眼淚了,絕不!」
之後的事就不大記得了,總之灌了一晚上酒,發了一晚的瘋,胡里胡涂地醒在自己床上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頭痛得快爆了!這是意料中的事,那天晚上喝的酒比我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還多。
餐桌上放了一顆藥丸和一杯水,水杯下壓了張紙條︰
吃了解酒藥再去睡一覺,已經替你請了假。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芬
不禁苦笑了起來;做夢也沒想到這個以前考試考砸後同學間互相調侃的用語—節哀順變—會有真正貼合原意地用在我身上的一天。
我真的沒有再哭過,但也沒有真正再笑過。我想這件事讓我死了上億個細胞,也包括感應快樂的神經,和牽動嘴角的肌肉。總覺得心里也有某個角落死了、完蛋了!
很正常地繼續生活下去,幾乎沒有任何事能再度引起我情緒的波動。在一種哀悼的心情下,我一步一步地找著Miles留下的足跡。
會把空閑時間花在漫步校園當中,在我們重逢的那張椅子上坐坐。回家的時候會在門廊上呆個幾分鐘;去我們當年念的高中看過—很容易又找到和我們當時的生活相似的情景。一個人去吃日本菜—故意試了Miles吃芥末的方法,差點沒嗆死!去看「七個畢業生」,去看Thefantastics,入夜後跑到中央公園去閑逛—被一個好心的路人給拉了出來。偷偷溜進了Miles住的大廈,帶了一小瓶酒在頂樓吹了一夜的風;很走運,竟然沒有感冒。又得了個空檔,提了溜冰鞋就往洛克菲勒中心去。
聖誕樹早撤走了;四周店家滿是情人節的紅心裝飾—真是諷刺。普羅米修斯像前還是擠滿了溜冰的人潮。我把冰鞋一穿,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就直接向場中滑去,重心抓不住,Miles教的煞車方法也忘得一干二淨—我摔了個四腳朝天,老天!很爽!站起來穩住身體再試,還不錯,比較控制得住了。不過,畢竟技術還待加強,跌倒的次數十分可觀;拖著一身濕和痛離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在享受那些撞擊和疼痛!
做這些事就好像Miles還在我身邊,和我分享一切,這會讓我好過很多。總覺得他真的在看著我;每一次都覺得身後怪怪的,回過頭去又什麼都沒有;也或許他真的走了,在某個不知名的空間,用他的眼神眷顧著我。
芬說,她很擔心我有慢性自殺的傾向。
中國新年快到了,我老是一下班就往唐人街跑,夾在滿街的人潮和那種迎新的喜氣之下,我比較容易忘記自己失去了什麼。
除夕當天,原本打算自己弄頓午夜飯窩在家里過的,但是一下班就看到芬抱著Luke杵在門廊下;芬小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慢慢踱向她,心里一種接近陷阱的警戒感升起。
「嗨!芬小姐,找我什麼事?」順手抱過她手上的Luke,小女圭女圭的大眼楮骨碌碌地跟著我轉,四個多月大的baby,可愛得讓人舍不得放手。
「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除夕呀!吧嘛?你要發紅包給我?」我專心逗著Luke,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芬的話。
「除夕是中國人的大日子,你有什麼特別的安排沒有?」
「大概沒有吧?!什麼事?」
「那太好了。跟我回飯店去!」芬拉著我的手就要走,我硬是抽了回來。
「除夕夜干嘛要我到飯店去?」
「今天晚上飯店有個除夕舞會,有好多帥哥要來參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麼誘人的活動當然不會忘記你啦!」她說著又拉著我跑,「快點!我還得回去盯著最後的布置呢!」
「我可以說不嗎?」說老實話,我現在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兒來。
「不可以!」芬凶巴巴地手叉腰對我吼。
「如果我還是堅持說不呢?」
「Kay,」芬的聲音軟了下來,又換了另一招,「你再不做點正常人做的事,遲早會被你自己的悲傷淹死,你知道嗎!」
「我還不夠正常?」我夸張地指著自己,「我照常上、下班,上、下課,有空做點休閑活動,請問怎麼樣的生活才叫正常?」
「正常人會哭、會笑、會生氣,做休閑活動不會是為了哀悼芬理直氣壯地頂回我的話,「你的心呢?Kay,你的心在哪里?」
「和Miles一起在飛機里炸掉了。」我低語道︰「你不能要求我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忘掉一切;才三個星期」
「至少你該有點行動了吧?!你總不能哀悼他一輩子呀?去這一趟舞會不會有什麼損失,算是我請你一頓,別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呀!」
「我我不大喜歡太正式的場合。」我知道韓渥可的風格,絕不可能有便裝入場的舞會的。
「不會吧?」芬從我手中抱回Luke,「長這麼大還不敢上正式舞會,連我們Luke都要笑你了;對不對,Luke?」芬搖搖小baby,我的老天!他竟然真的笑了!
「我我的宴會裝送洗了!」
「你忘了飯店里有一大排名店街?別想推托了,走啦!」
拗不過芬的堅持,我終究還是和她回了飯店,但條件是,舞會開始後我要什麼時候走都可以。
芬替我選了件很高雅的晚禮服。黑天鵝絨的質料,削肩露背貼身的款式,地的長裙配上同色系同光澤的高跟鞋,半長發挽成了一個復古式的髻,摘掉眼鏡,加上一點淡妝雖然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但我得承認,這是不修邊幅的我見過自己最美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