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並不答言,只是極為有默契地交換了一確認的眼神,肅殺之氣立現,便操起手中的兵刃,劈開雨絲,快如閃電地攻向少年書生。
其中竟有幾把把劍直取坐在車前的福伯。很明顯,有斬草除根之意。
少年書生機靈地身子一沉,反應極快地閃過了第一波的攻擊。來不急喘息,第二輪又到。保命要緊,情急之下只好一矮身形鑽入車底,再次僥幸躲過一劫。其結果卻是苦了那匹不知躲閃、無法動彈分毫的駿馬。
眼見劍鋒刺到,福伯用手中的鞭子格開了來劍,再順勢甩出,卷住了眼看就要刺進馬月復的鐵劍。暗用內勁,劍尖盡斷。
像是早就計劃好的一般,明顯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見一擊失利,很快改變了合攻戰術,分為兩人一組,準備各個擊破——
一組兩人棄斷劍而從掌法,狙擊只會狼狽躲閃,不時丟出據說是某某毒、某某散的少年書生。
第二組狙擊只有一條馬鞭在手的福伯。
第三組則揮劍刺馬車,目標是車廂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人。
兩道銀芒狠狠地橫掃而過,在福伯欲回身相助,卻自知已經晚了一步的驚呼聲中,只見兩道白影從車廂內沖天而起,旋即輕盈曼妙地飄落到了圈外。
一人是頭帶紗帽輕紗遮面的花非離。
另一人當然就是聚蝶樓的樓主蕭蝶樓。
自然地扶住站在身邊的人,花非離輕問道︰「公子,還好嗎?」只是,有些微顫的雙手泄露了她的心事,心湖已經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靜。
罷才,要是她的動作慢了一步,那些劍就刺到他的身上了!不!不!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身中奇毒!
這,一定不是真的!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
但是自己,為什麼那麼緊張,那麼震驚,甚至有那種幾乎要窒息的心痛?怎麼……會這樣?!
危急的那一刻,雙手交提時太過于讓她震驚地發現,無疑在花非離的心中投下了一方巨石,硬是在如死水一般的湖面激起了一層無法平息的漣漪。
所幸,從來沒有除下的面紗遮住了她的容貌,也成功地掩飾了一閃而逝的動容。
淡淡地掃了一眼花非離,一縷柔情閃過,卻又無跡可尋。蕭蝶樓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拂過她的手,溫柔的嘴角在抬頭看向場內時,換上了一抹不帶任何情感的清冷弧度。
看著走上前去的身影,花非離收緊了雙拳。
她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她動容,她認為自己可以淡然地面對一切,也就在前一秒驟然發現她高估了自己。此刻的她有一股沖動,想把距自己幾步之遙的蕭蝶樓拉回來的沖動。
還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啊。身為下屬的她竟然想做出僭越的舉止。
可,可是……
失控的指甲刺痛了手心。
自己憑什麼這麼做?
自己又有什麼權利可以這麼做?
無意識地放松了握緊的手,花非離淒迷地眨了眨眼楮,輕輕皺起了被輕紗遮住的眉。
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雨,零零碎碎,似停非停。只是,天,依然陰霾得厲害。
悠悠上前,白衣似雪的蕭蝶樓氣定神閑,傲然而立。雖高雅月兌俗,卻也孤高絕世。
在花非離微微閃神之際,緊迫而來的黑衣人,招式不變,劍走偏鋒,電閃而至。
收起心神,抽出佩劍,輕薄的劍身如一泓秋水,寒氣迫人。花非離沒有絲毫遲疑飛身而上,攔下一人,卻被功力所限,再也無余力阻止另外一人的攻勢。
護主心切,花非離心中一急,險些中劍。無奈之下,惟有凝神反擊,待擊敗對手再想對策。身隨念動,在錯身躲閃間化守為攻,出劍亦是招招凌厲,與對手戰了個平分秋色。
埃伯輕松地佔了上風,像是為了活絡近二十年沒動的筋骨般,始終不下重手,只是用鞭子戲耍著送上門來的兩人。
少年書生因為扭了腳踝,雖然最為狼狽,閃得很是辛苦,卻奇跡地沒有讓對方佔到一丁點兒的便宜。
蕭蝶樓呢?
蕭蝶樓一直在笑。
笑得微微眯起了眼瞳。那雙深邃的眼楮,因而顯得更加深邃,唇邊的笑意,卻由清冷變為快意。
寒芒一閃,劍鋒已到。
劍氣逼人。
蕭蝶樓沒有動。
是無意躲閃,還是來不急躲閃?
惟有他自己知道。
隨意地,蕭蝶樓只是愜意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麼。
可以肯定,他不是在等死。
因為,他是聚蝶樓的樓主。
因為,他是蕭蝶樓。
因為,他動了。
在對方招式用老,再也無法變招的那一瞬間,他終于動了。
蕭蝶樓只是悠閑地向旁邊踏出一步——平淡無奇的一步,步法極其巧妙。游刃有余地,卻也同樣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躲過了這凶險萬分的攻擊。
萬無一失的一擊竟然會落空?!
乘對方瞳孔收縮因錯愕而怔愣的極短的一剎那,蕭蝶樓伸出了自己的手,一雙一直藏于袖內的手——一雙縴細、修長、白皙、秀美得如同他的容貌般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手。
沒有絲毫的殺氣。
衣袂隨風飄舞間,手微微揚起。
仿佛拂過琴弦般的輕柔,輕柔若詞;像是情人之間的呢喃細語,婉約如夢……
有著攝人心魄的飄渺,依稀凝了百年的幽思,攪在紅塵俗世中——
細碎纏綿。
在六道銀芒一閃而沒之際,六個黑衣人全部奇異地倒地不起,痛苦輾轉著申吟。
少年書生見危機已除,松了口氣,全身虛月兌地趴在已經被削去了車頂的馬車上。
埃伯不屑地啐了口,一腳踢開眼前的黑衣人,收起馬鞭,制住因受驚掙月兌了繩索而變得異常狂暴的駿馬。
收起招式的花非離整個人都呆住了,握在手中的劍久久沒有入鞘。
她錯愕。
她驚異。
她不相信。
卻又不得不相信。
六個武功不弱的黑衣人,竟閃不開這飄渺的一擊,在眨眼間同時被制!
她開始推翻前一刻的猜想。
以冷靜嚴謹著稱的她知道自己的思緒亂了。真的可以說是亂做了一團。在心莫明的抽痛中,她驀然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大網中。
不!也許應該說她一直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身陷其中。且,沒有發覺網一直在慢慢收攏。而,那個收網的人就是……
「……非離。」蕭蝶樓輕喚著她的名。
花非高竟覺得很冷,無論如何也無法排解的冷。
「非離……」
夾雜著難以覺察的困惑,仿若嘆息般溢出嘴角的兩個字,讓花非離冰凍的情感出現了細微龜裂的痕跡,心中一暖,心神便鎮定了下來。
收劍入鞘,花非離在蕭蝶樓的身側恭身而立。恍惚間,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只有這方寸之地才是她的容身之所。而她,就如迷失了歸途的一只孤舟,在一呼一吸沁人心肺的蓮香中,載沉載浮。
無法掙月兌……
「說!你們的動機是什麼?」蕭蝶樓一腳踢向眼前因壓抑著申吟聲、因痛苦而蜷起身子的黑衣人。對犯到自己頭上的人,他從不輕饒。
看似不經意的一踢,卻踢得異常巧妙。蕭蝶樓暗中施展的便是江湖中人聞之色變的「截脈」!
但凡身中「截脈」之人,全身氣力盡散,無法抵擋蟲咬、蟻鑽、奇寒、酷熱等等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煎熬,時時變換,刻刻不休,讓人求生不得求死更是不能。
如此哀號九九八十一天,才得以血脈盡斷而亡。端是毒辣!
看身形只是個少年的黑衣人只是一陣顫抖,申吟聲卻停止了。顫抖著繃緊的身子像是一張拉滿了的弓,蜷縮在地上抽縮著的他始終緊咬牙關,只字不提。染了氤氳的清亮眼瞳中,除了痛苦外依然是一片平和。
注意到其他五人無動于衷,甚至可以說是呆滯的眼神,一看即明——他們五人被物藥控制了神志。
「看你能支撐多久。」蕭蝶樓冷冷地抬頭看向雲霧繚繞的恆山。
黑衣人干脆閉上了眼楮。
「一……」蕭蝶樓負手而立。
很快的,冷汗濡濕了少年殺手的黑衣。
「二……」
一陣奇寒剛退,一股燥熱從丹田升起迅速席卷全身。全身痙攣的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力拉扯衣服的手指猛地沒于身側的泥土中。
「三……」
如同萬蟻正攀爬撕著咬全身的骨骼,又如同數不清的蟲子蠕動著啃噬全身的血肉。他想申吟,卻連申吟出聲都無法做到。
「四」字還未出口,神色微斂,勉強壓制血氣上涌,一絲甜腥滲了上來。當下,身子微微一顫。但也僅僅是無人可以覺察的一顫。
花非離不著痕跡地上前穩住了他的身子,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兩個字,包含著她無法道出的擔心與憂慮。
她發現——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的身體受不了。
她怕,他會就此倒下。
終于把涌上來的液體全部壓了下去,明白花非離話中之意的蕭蝶樓順勢莞爾回眸,「放心……」一樣是兩個字,一樣語意雙關。
再拖延下去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掙開花非離的手,輕輕的沒有一絲力道。看著匍匐在眼前的人,蕭蝶樓嘴角微揚,似笑非笑,語帶嘲諷︰「哎呀!真是個硬骨頭呢。雖然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磨硬骨頭,但是,今天我心情不錯,暫且放過你們吧……」又是一腳踢去,語氣驟冷,「滾!馬上都給我滾!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要不然,下次就是你們的死期!」
悶哼了一聲,因一踢之力,桎梏被解的黑衣人等疼痛漸緩恢復了一些力氣,便喘息著從地上掙起身行。眼神頗復雜地看了蕭蝶樓一眼,一招手,一個指令,其他五人也強撐著站起身來。六人同時施展輕功身法,展開身行,眨眼間,消失于官道兩邊的密林內。
「福伯。」感覺到全身的血氣在蠢蠢欲動,蕭蝶樓不著痕跡地靠在花非離的身上,呼吸著彌散在她周身的清爽安定的氣息,浮動的血氣,終于慢慢沉澱了下來。
「小老兒在。」
蕭蝶樓簡潔地命令道︰「既然已到地頭,此間再無你事,回谷去吧。」
「是!」恭身應命,福伯沒有多說什麼,向月使點頭話別,便默默地掉轉馬頭,駕起還算完好的馬車,就這樣領命去了。
清場完畢。
蕭蝶樓忽盈盈笑道︰「這位小兄弟,你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于情于理好像都說不過去。」
那語氣,那笑容,以及剛才對付黑衣人的手段,讓悄悄挪動腳步欲抽身而退的少年書生,猛地打了個冷戰。
「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了!」知道行跡已敗露,心里暗忖——反正橫是一刀,豎也是一刀,長痛不如短痛。而且,家里的老頭也說自己不是早夭之相。主意一定,少年便大方地回轉身行,「不知道這位公子有何指教?」
「哦。」只是表示感興趣地淡應了一聲。
從那張帶笑的臉上,竟分不出喜怒,實在是看不出他此刻的真正情緒。但就算是閉上眼楮,少年瞎猜也猜測得到——這個男人應該是氣極了!
可是……心念一轉,想到剛才的疑惑。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是……
賭了!他的睹運一直很好。
當下,畏縮之態盡去,少年書生笑眯眯地作揖打恭道︰「容小弟眼拙,沒有認出蕭家哥哥來。自從十年前塞上一別,不知蕭伯伯和蕭伯母現在是否安好?」
塞上?十年前?
眼里閃過一絲詭譎,「有勞掛心。一切安好。」雖然也有幾年沒見面,但是可以肯定,自家老頭活蹦亂跳得很,「弟弟。嗯?一別十年……」微微眯起眼瞳,笑道,「看來我們兄弟應該乘此機會好好聯絡一下感情。不如……」蕭蝶樓意有所指地看向不遠處的城鎮。
「小弟也正有此意。」
沒了馬車,一行三人改為步行,緩緩向城鎮走去。
花非離亦步亦趨寸步不離蕭蝶樓左右,注意到他一直不見好轉的臉色,莫明地不安。
直到,蕭蝶樓忽然停下了腳步。
直到,蕭蝶樓依稀壓抑著什麼,輕輕地喚了一聲︰「非離……」
在少年的驟然驚呼聲中,蕭蝶樓驀然臉色蒼白地倒了下去,放心地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給了身後的花非離。
少年再也顧不得傷到的腳踝,快步沖了過來,「莫慌!待我看來!」先發制人地封住了花非離的攻勢,一把抓住蕭蝶樓的手腕把起脈來。
只見少年玩世不恭的小臉上漸漸出現了難得的正經,「他,身中奇毒。」竟然是「它」!
一種傳說中的奇毒,一種無人能解的奇毒。總之,就是麻煩啊!敝不得他明明氣到了極點卻還要含笑以對。
「毒?!」果然沒錯!一開始還曾經那麼奢望是自己判斷錯誤。心,頓時苦楚地糾結在了一起。擴散到全身的痛讓身子一軟,差點支撐不住蕭蝶樓偎在她懷中的重量。
好痛!莫名其妙的,突如其來的,卻又不知道如何解除的心痛。而,讓自己心痛的人,牽動著自己情緒的人……
驟然驚覺。
——是蕭蝶樓!
一時之間,茫然失措,無法自處。
一時之間,她嘗到了心慢慢被挖空的滋味,散落了思緒,變得空洞起來。一抹哀愁,浸著冷雨,飄搖在風里,碎得無處著落。
死水終究是死水,不該起波瀾。
悵然若失,斂心斂神地花非離沒有發現少年微揚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心事,已然顯出一絲神采飛揚與——
算計!
——+++※+++——
「任務失敗?!」尖銳的女聲響起的同時,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回來報告的黑衣人臉上,「你們是怎麼做事的?!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都擺不平!真是越來越沒用了!不要讓我後悔養你們這麼一群廢物!」
蒙面的面巾盡除的黑衣人——也只是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而已。
黑衣少年沒有躲閃,逆來順受慣了,習以為常地挨了這麼一記耳光。血絲遂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他沒有擦拭,俊秀的一張臉上沒有一絲天真,意外地揚起一絲邪魅的弧度。
女子又氣又惱,眼神惡毒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人,憤恨的情緒在看到少年笑容的那一刻燃得更甚,正欲揚手一掌打出去。
另一中年人連忙安撫道︰「小姐……岳某有話要說。」
驚覺自己的失態,被喚做小姐的人,臉上煞氣盡隱,含笑收手,回復了一貫的高貴優雅的表相,「岳總管請說。」
「小姐不要著慌,其中好像另有蹊蹺,待金某詳細問來。」中年人岳西樓恭身笑著,神色間好不諂媚。
女子略一顰眉,半晌才道︰「好吧!就交給你了,岳總管。」
「岳某僭越了。」卑微的餡媚在轉身面對黑衣人時,微妙地轉變為鄙夷,「蘭舟少爺……」
「少爺」兩個字狠狠地刺進了慕容蘭舟早已經麻痹的心,再次在一直滲血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少爺這個身份,對他來說真是諷刺至極。
「蘭舟少爺,你可以再詳細地描述一下那半路忽然出現、被那小子稱為‘大哥’的人是何種樣貌嗎?」高高在上的語調,明明是請求,听起來卻是命令。
「……像是冰川上的雪蓮……」對上那雙可以看透世間一切,卻仿佛任何事物都無法進入的一雙眼,滿手粘滿血腥的他忘不了那一瞬間的自慚形穢。雖然,現在全身上下仍感不適,還在為他所施展的手段而心寒,但,在心態上無法生出絲毫恨意。
「在下沒有請您寫詩……再具體些!」
「……很美……」清逸絕塵,沒有一絲女態。雖然那驚鴻一瞥的人影看起來雪也似曇也似,但確切地說,更像是一簇冰冷的火焰,熱烈不羈卻又冷徹無情。吐出了兩個字的慕容蘭舟,為自己的想法微微皺了一下眉,便沒有再說下去。
岳總管蹙著眉頭,只能自己提點,「武器是銀針?」
「是銀針。」
「只用了一招就放倒了你們六人?」
「只用了一招。」
「小姐……」這些就足夠了,岳西樓沒有再問什麼。因為再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必要,一切的特征都非常明確地指向了一個人——
錦衣女子慕容羅衫錯愕地瞪大了眼楮,不甚確定地道︰「是他?!」
「是他。」
兩人心知肚明。他們竟然無意中招惹上了如此棘手的角色!
「他為什麼會來北岳?」
心一沉,對望了一眼,各懷心思,慕容羅衫與岳西樓的臉上同時籠上了一層凝重。
窗外,從雲霧中跌落的雨絲,冰冷地掠過蕭瑟的枝條,撲打著窗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