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韓不及坐在碧水寒潭邊柔軟的芳草地上,背靠著青楓樹干,軟軟地把頭靠在屈起的右膝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麼。
身後有人說話︰「該回去了。」
他一驚抬頭,此時日光耀眼,那人背對著陽光,看不清臉面,身形卻格外窈窕,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一個名字便月兌口而出︰「雀兒?」
那人又走近兩步,俯去,「公子,是我,韓風。」
韓不及看清眼前的人,臉上那還不及散放的光彩便驟然流逝,「有什麼事?」
「谷主要見你。」
韓不及答應一聲,站起來,往山谷里面走。
韓風終于忍不住,「公子,你還在想著她嗎?」
韓不及猛地回頭,眼中的光芒竟然有幾分凶惡的,「你說什麼?」
「楚雀舌!」韓風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樣,「她不會回來了!人家是撫遠王爺嫡親的甥女兒,怎麼可能再回到這偏僻的落陽谷里來?你再怎麼惦記她,她也不可能再回頭,你又何苦再想著她?」她一口氣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驚恐地掩住嘴。
「韓風,你糊涂了嗎?」韓不及淡淡地說,「我怎麼會想她?她如果不走,我們這落陽谷里整日吵鬧不休,還能安靜地練功嗎?」抬起頭,遠遠地看到一大片杏花林,正是開花的時節,深深淺淺的淡粉,淡紅,在風里輕輕搖曳,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那雙烏溜溜的眼楮躲在那樹後,賊兮兮地偷看他練功,滿臉又驚又羨的模樣……真是太吵了。
「以後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按谷里的規矩處置你,你要記住。」韓不及說完,轉身就走。風吹著凋落的花瓣迎風飛舞,粘在他烏黑的發上,他冷冷地把那花瓣拂落,雀兒,你竟是王府千金呢……
韓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杏花林,三年前的一天,韓不及在林子里練功,由于劍氣太盛,滿林的花無一幸免,韓秋水為此還責怪他不懂得收放自如控制劍氣。只有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當時那樣憤怒,她以為他會從此忘了楚雀舌,沒想到當天夜里,他就在那片死去的杏花林里種下了新的杏花樹,三年了,杏林終于又開出了大片粉女敕的花朵,只是那個遠走他鄉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為了修習《落陽心經》,你已經三年沒有出谷,好孩子,難為你有這樣的定力。」韓秋水含笑看著他,眼神驕傲得像是在看自己此生最心愛的作品。
韓不及斂眉垂首,並不答話。
「師哥如果知道你已經練成《落陽心經》,一定不敢相信。」韓秋水笑著,「當年他一口斷言你的體質不適合韓門武學,還說他的女兒才是武學奇才,結果呢?」唇邊勾起一抹冷笑,「楚師哥,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韓不及烏黑的眸子里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傷痛,她不是做不到,她只是不願意,雀兒,為什麼你總是能把我最珍愛的東西棄如敝屣?你不想做的事,我都已經替你做到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不說這些。」韓秋水終于從對楚燕然的怨懟中解月兌出來,吩咐韓不及,「洛陽又要開武林大會,師父年紀大了不想再奔波,你去看一看,不必帶十二婢,也不必特意露面,中原武林的事,咱們慢慢地退出來,不要再插手。」
他點頭,「是,師父。」
去洛陽……雀兒,我本不想現在打擾你,但天意如此,時間已經到了,你必須跟我回來。
信陽府這些天格外熱鬧,並不寬敞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色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擁擠中卻透出別樣的溫情來。
太陽漸漸熱烈起來,單落紫走得久了,不免口干舌燥,額上也滲出一層薄汗,見不遠處有一家茶館,門楣上題著四個大字——「清秋茶舍」,雖然不大,卻透出十分的潔淨。單落紫心中歡喜,便走進去吩咐茶博士︰「沏壺雀舌,隨便幾樣點心,快些。」
她話音未落,旁桌一人驀地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卻是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極清俊的模樣,一人一桌,緩緩地啜著茶。
不多時茶博士端來一壺茶,還有一碟金黃酥脆的點心。
落紫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打量這店里的客人,果然熱鬧非凡,各色人士三五成群,吃茶聊天,略听了一听,全是武林大會的話題。
正吃著,門外忽然一陣喧鬧,落紫順著聲音瞧過去,五個裝扮各異的紫衣人橫沖直撞進來,她不免驚慌起來,拿起包袱便想離開。
「落紫妹妹——」為首一人手里握著一柄折扇,身上穿著妖艷的亮紫色袍子,笑盈盈地說,「這麼著急是要去哪里呢?」
落紫心知躲不過,索性坐下來,笑道︰「本來是要走的,大公子既然來了,坐下來喝杯茶吧?」
「如此甚好。」紫衣人緩緩坐下,自己斟了杯茶,其余四人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後。
落紫見他手上的動作,滴水不露,知他早有防範,心里不免著急,四下打量一番,旁人見這五人凶神惡煞,早已躲得遠遠的,連那茶博士也不知去哪兒了,只有隔桌的白衣公子依舊紋絲不動,自顧自地喝著茶,旁若無人的樣子。
落紫一轉眼瞧見他腰上佩劍,心中便有了計較,新換了杯子斟了茶,遞到紫衣人手上,笑道︰「大公子與小妹飲茶,那是小妹的榮幸,怎能勞大公子親自斟茶?這一杯,大公子若能飲了,便是小妹的榮幸。」
紫衣人目光閃爍,坦然接過,仰頭一飲而盡,落紫已經暴起發難,揚手掀翻了桌子,那盞兒、碗兒、碟兒便「丁丁當當」落了一地。紫衣人貫有潔癖,急忙退後,只這一剎,落紫已然退到白衣公子身後,哀聲道︰「公子救我。」
紫衣人拂去衣上水珠,冷笑,「你是什麼人?」
白衣公子連眼皮也未抬,依舊喝著茶,紋絲不動。
落紫高聲道︰「你連韓門落陽谷的人也不認識,豈不羞煞?我勸你莫要再逞強,當心將你的狗命折在這里!」
白衣公子眼波一閃,落紫與他目光對上,只覺得眼前的這雙眼楮黝黑深沉,雖然波瀾不驚,卻深不可測,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否過于莽撞,然而命在旦夕,卻也顧不得許多了——
紫衣人疑惑地瞪他,「韓門落陽谷?你是韓不及?」
白衣公子模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欲走。
落紫大急,紫衣人卻格外高興,仰天大笑,「落紫妹妹,你這出空城計唱得太沒計較,別說此人不可能是韓不及,便真是韓不及又怎樣?我一樣打得他滿地找牙——」
話音方落,耳邊便听利刃劈風之聲,紫衣人閃躲已然不及,拼命縮首側身,心知必然躲不過。半晌卻發現自己竟然毫發無傷,驚魂甫定,才瞧清楚凶器原來是一支竹筷,筆直地插在他腳邊的青磚地上,深深地嵌了進去。
紫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你——真是韓不及?」
白衣公子並不打話,抓起桌上的包袱便往外走,落紫緊隨其後,臨走前還沖紫衣人輕蔑地哼了一聲。
出得店門,天色已經稍晚,人潮散了些,落紫緊跟在白衣公子身後,邊走邊說︰「小女姓單,閨名落紫,今日之事多虧公子出手相助,小女日後——」
「你怎麼知道我是韓不及?」白衣公子側首問她。
「您的佩劍啊——」落紫笑道,「滌光劍,《名劍譜》排名第三,便是藏身鞘中也難掩其鋒芒,天下能佩這把劍的,除了您還有誰呢?更何況——」
韓不及眼波一閃,「何況什麼?」
「何況您的衣裳——」落紫目光中透出三分狡黠,「天下聞名的暗紋明繡,蘇州名媛李明秀小姐手繡的山水字畫,千金難求,除了您,誰還有這福分拿來做衣裳呢?落紫早听江湖傳言,李明秀小姐心高氣傲,卻對您韓公子情有獨鐘。」
「你倒是心細如發。」韓不及微微一笑,又正色道,「不管你是緣何與滇中囚蠱門結下怨仇,我都無意插手。今天的事就當湊巧,以後我們再無瓜葛。」說罷,不等她答話,他已經展開身形,眼前隱約見到白光一閃,他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引起人們一片驚呼。
「韓公子,我還有——」落紫話未說完,見他人已經去遠,只得罷了。臉上那怯怯的神氣慢慢退去,唇邊綻放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韓不及,不枉費我在你身上花這樣多的心思!
四年前,她在京城武林會上見到他,那時他站在韓秋水身後,年紀輕輕就武藝超群,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衫,遠遠望去豐神玉立,她本是心高氣傲之人,但從那天起,她的眼里就再也沒有別人。
四年前的錯過讓她懊悔至今,四年後終于得到他出谷的消息,她在洛陽府守候已經月余,這一次,再也不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