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將她訓練成任何男人都會心動的女人,就像她那晚在「鵬飛樓」見到的那些淑女名媛。
這種感覺是不可思議的。徐清曉望著鏡中的自己,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穿上名設計師的禮服,秀發綰著髻,耳際與胸前綴著閃亮生光的鑽石會是怎麼一番模樣。她真的會像那些女人一般自信雍容嗎?或者只是企圖模仿天鵝的丑小鴨?
「老實對你說吧,我對你這樣的貨色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幾歲?頂多二十出頭吧,一臉稚氣,活像個初次進城的鄉下姑娘……外頭一大堆女人等著爬上我的床,還輪不到你這種一點氣質也沒有,上不得台面的鄉下女學生……滾!」
黎之鵬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可能嗎?讓那賞盡群芳的情場浪子鐘情于她這個生女敕羞澀、不曾真正綻放過的大學女生?
黎之鶴想必是在作夢!
徐清曉輕輕嘆息,悄悄轉開門把,縴秀的身影穿過走廊,翩然無息地來到客廳。
沒有人。
他說一小時後開飯,但他卻不見蹤影。
他去哪兒了?
不知怎地,徐清曉有些心慌意亂起來;一個人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子里是一件可怕的事,屋內的寂靜仿佛會將人吸入宇宙黑洞似的。她轉回身子,有股沖動想逃回自己的臥房,但在走回房門前又忽然停住腳步。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膽小了?徐清曉,就算只有你一個人待在這間房子又如何?難不成這些家具會吃了你?
她莞爾一笑,突來的倔強讓她選擇不躲回自己的臥房,反而推開隔壁房門。
黎之鶴說這間是琴室。
丙然,一架色澤高雅的乳白色演奏琴靜靜立在室內中央,恍若獨自優游于湖面的高貴天鵝。
但吸引她的不是那架價值不菲的名琴,而是瓖在它對面的一方大理石壁爐,壁爐上掛著一幅巨幅相片。
她輕輕擰眉•,禁不住仔細欣賞起相框內的人物。
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閑閑地倚在一株開得絢爛的玫瑰花叢旁,雖然只是一身簡單的打扮,卻氣韻天成,身旁的艷麗玫瑰一點也奪不了她出眾的光彩。
她正對著鏡頭,嘴角勾著自信滿滿的弧度,仿佛她確信周遭的一切美景都只能烘托她的存在,都只能是她的陪襯,包括為她拍下這張相片的人。
他們都是為她而存在的——她閃看奇特光芒的眼眸毫不諱言這一點。
愈是仔細欣賞這張相片,徐清曉愈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人?她看人的眼神充滿某種難以形容的詭魅,仿佛她可以輕易掌握你,而你也必須被她掌握。
她凝視著相片中的女人,透不過氣,卻又無法將視線挪開。
這女人究竟是誰?
「你怎麼了?」
一個低沉的嗓音打斷她的沉思,她忍不住驚喘一聲,迅速轉過身。
「我嚇到你了嗎?」黎之鶴微微蹙眉,站在門邊,眼眸專注地盯著她。
「不,我只是……」該怎麼說呢?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回頭看到的會是那個相片中的女人。
「這個女人好漂亮。」她只能吶吶地贊嘆著。
「的確。」他面無表情。
「她是誰?你的女朋友嗎?」
「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愕然,心內一時五味雜陳,仿佛打翻了調味瓶。「原來你——已經結婚了。」
「嗯。」他淡淡地應道,別過頭,似乎想避開這個話題。
「她呢?沒有跟你一起住嗎?」
「她死了。」
「什麼?」徐清曉驚呼,無法置信地瞪大眼眸。她盯著黎之鶴,拼命想看清他的表情,但他微偏的臉龐掩在陰影下,教人無法看清。
他是故意封閉自己的感情嗎?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她奇怪自己怎麼會有想哭的感覺,「你一定很難過……」
黎之鶴終于轉過頭看她,神情自然。「肚子餓了嗎?」他若無其事地問,「晚餐好了。」
她隨看他往餐廳走,「是你剛剛下樓買的嗎?」
「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她再度大吃一驚,他一個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兒親自下廚?所以他方才不是不在家,而是窩在廚房做飯……
她的驚訝在看見玻璃餐桌上豐富的萊色後更加深濃。
不是隨隨便便兩盤蛋炒飯,或者簡單的意大利面,而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四菜一湯,就像她家從前的外籍女佣為他們一家準備的晚餐。
這太不可思議了。
別說他出身豪門,即使是系上幾個專做學問、兩袖清風的教授,也都還秉持君子遠庖廚的信念。幾次到教授家做客,都只見師母們忙進忙出地張羅,而那些在課堂上吟詩誦詞,人生哲學滔滔不絕的教授們一個個都安坐在沙發上,做茶來伸手、飯來張貯的老太爺。
「你親自下廚?」
「很訝異嗎?」
「當然!」她加重語氣,「男人——尤其是鑽研中國文學的男人一不都將孔子學說視為聖旨嗎?」
他听出她語中的諷刺,卻只是微微一笑,「君子遠庖廚,是吧?」
「你不認同?」著著他淡淡的微笑,不知怎地,讓她柔唇亦忍不住一牽。
「我曾到英國念過兩年比較文學,在異鄉,可沒人為你服務。」
「你的妻子呢?」她沖口而出,語音方落便立刻後悔。
看著他忽然黯淡的表情,她心內更加難受。什麼不好提,為什麼她偏偏要提起他去世的妻子呢?他已經夠傷心了,不需要她再來揭他的瘡疤。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尷尬,靜靜掃了她一眼,語氣放得溫和,「坐下,吃飯吧。」
她怔怔落坐,剛剛端起飯碗,便忍不任問他,「老師,你為什麼會選擇攻讀比較文學?為什麼會想在大學任教?身為黎家的長子,你的父親難道不要求你接掌家族企業嗎?」
「這麼一大串問題,」他拉拉嘴角,「你是借故拖延時間嗎?」
她一愣,「拖延時間?」
他指向她手中的飯碗,「因為不敢嘗試我的手藝。」
「什麼?」一時之間,她竟搞不清他在說什麼。
「你放心,沒有毒的,而且我保證不會瀉肚子。」
徐清曉一吞口水,發出一聲奇怪的咕嚕聲。
他在開玩笑!這個總是看起來一本正經、嚴肅又陰郁的男人竟然會開玩笑?!
她呆怔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竟然用這種方式模糊話題焦點。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老師。」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系主任拼命稱贊你了,」他像在嘲弄她又像自嘲,「因為你有旺盛的求知欲。」
她瞪視他,「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因為興趣。」他直直回視她,「我對商場事務完全沒有興趣,對比較文學又太有興趣,而我覺得在學校教書是一件舒服的事,這樣的回答你滿意了嗎?」這的確是回答,然而卻根本沒回答任何事!他很善于用這樣的方式躲避問題嗎?看來他的確是出自豪門世家的子弟,對社交果然有一套。
她輕啟唇瓣還想再問,他卻用筷子堵住她的唇,「在餐桌上,你可以聊天氣、電影、藝術、運動任何不會引起爭議性的話題,私人性的話題則絕對必須排除在外,甚至諸如政治等敏感話題都不要試圖去提起。」他一本正經地告誡,「這是禮貌。」
「禮貌?」
「你可以稱之為某種餐桌禮儀。還有,」他頓了頓,「一個淑女不會追問他人不想回答的問題。」他的意思是——她不是個淑女?
徐清曉的臉頰忍不住發燒。雖然他的表情如此平靜,口氣如此溫和,但她仍然有被狠狠痛罵一頓的感覺。
「從今天起,我會隨時隨地為你上課。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我覺得有需要,請你務必配合我。」他朝她微笑,接著輕輕頷首,「吃飯吧。」她卻放下筷子,頓然覺得胃口盡失。
為什麼他能用簡單幾句話就奪去她所有的自信與食欲?
從那晚起,徐清曉覺得自己的生活步調逐步轉由他掌控。…
仿佛她的身子不再是自己的,思想也不是自己的,他成了她生活的、觀念的主宰。
就連在學校,她的生活中也都是他。
由于他是大四的導師,又開了一們所有學生都有興趣的課——中外古典詩詞比較,很快的,他便成了系上同學最常提起的教授,就連外系的同學也因為仰慕他的風采紛紛來修課。
一開始,他們當然是因為風聞他俊秀的外表而來;尤其是女同學,徐清曉就曾听過不下十次女同學對他端正五官的贊嘆。
「怎麼能有人長得那麼帥?我還以為會教中文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頭,沒想到竟也有如此年輕的教授。」
「听說他才三十一、二歲,剛剛在英國拿到比較文學博士就被我們系上請回來了。」
「我姊姊說他是黎氏的長子。」
「黎氏?什麼黎氏?」
「黎氏企業——好像是做一些生物科技方面的業務,是商界的新貴。」
「這個問題清曉一定最清楚了。清曉,黎教授不是你的表哥嗎?
徐清曉嚇了一跳,沒料到話題焦點會忽然轉到自己身上。她瞪著小臻充滿光彩的臉龐,啞口無言。
表哥?黎之鶴根本不是她的表哥!
「清曉,他是你爸爸還是媽媽那邊的親戚?」
「是……爸爸。」
「真的?是你姑姑的小孩嗎?」
「不是。他……」徐清曉眨眨眼,掩飾內心的洶涌波濤,「是我們的遠親,很遠很遠的。」她加了一句,生怕女同學們再追問下去。
「這樣啊。」小臻點點頭,然後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她,「真好,有這麼帥的一個表哥。」
「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一個又成熟又帥氣的表哥!」
「對啊!本來以為他可能光有一張好相貌,沒想到他還教得挺不錯的。」
「真可惜他的課都在研究所,大學部只開了一門課。」
「你可以為他來考我們學校的研究所啊。」
「那也得看考不考得上啊……」
徐清曉默然不語,靜靜坐在一旁听著同學們談笑。
這可不簡單,系上同學對教授教學品質之挑剔一向出了名,尤其幾個頗有文學根硫的同學,稍有疑惑,往往可以在課堂上跟教授辯得面紅耳赤。
但黎之鶴的課,同學們光是聆听他行雲流水的豐富內容,連筆記都在他不時反問同學幾個問題的壓力下來不及寫,遑論還挑他錯誤,進行批判了。
但她倒還沒听見同學對這樣的上課壓力有過抱怨的,大部分同學只是對他更欣賞與仰慕。一「對了,清曉,黎教授結婚了嗎?」小臻再度將視線射向神思飄茫的她。
她恍然回神,「他……結婚了。」
「結婚了?真可惜。」幾個女同學都是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他老婆是怎樣的女人?」
「我不清楚。,’她低低地答,「只知道她已經過世了。」
「什麼?’’這個答案給大家帶來更大的震驚,幾張年輕的容顏都抹上一層濃濃的同情,「這麼年輕就死了?黎教授一定很難過。」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所有人都將疑惑的眼光對準她o「我不知逍。」她搖著頭,內心突然涌上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
為什麼每個人都認為她應該了解他的一切呢?她其實也只比他們多認識他幾天而已,對他的了解跟他們一樣——少得可憐!她從來搞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些什麼;這幾天他總是用一張平靜的、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對著她,根本難以理解他內心的情緒。
她甚至懷疑他內心究竟存不存在任何真正的情緒。
「清曉,等一下你代表上台獻花吧。」
「什麼?」
「由你代表獻花。」。
「獻什麼花?」
「教師節啊!每個教授都拿到了,當然不能忘了黎教授這一束。」小臻熱情洋溢地說著,一面將一束花推給她。
徐清曉眨眨眼,看著璀亮的花束直逼眼前,中央高高立著一朵天堂鳥,其他花朵都像是專為陪襯它而存在。
「天堂鳥……」她喃喃說著,一股奇怪的暖流急奔過她的血管。
「你不覺得這跟教授的名字很配嗎?黎之鶴,這個‘鶴’不正是天界才存在的仙鳥?」小臻燦爛地笑著,「送他天堂鳥再恰當不過了。」
他像天堂鳥?她瞪著那以獨腳站立,看來驕傲高貴的紅色天堂鳥,思緒怔忡不定。
如果他真是天堂鳥的話,也是一只折了翼的天堂鳥——他失去了可以與他一起翱游天界的伴侶。
這會不會就是他總是面無表情,將所有情感心緒隱在黑眸最深處的原因?因為他失去了一生摯愛,所以再也無法逍遙自在。
她想起那個只存在相框里的女人,那個看來矜貴優雅、自信又美麗的女人。
黎之鶴究竟有多愛她?
「你剛剛上課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徐清曉剛坐上黎之鶴深灰色的別克轎車,便听聞他帶著責備意味的質問。「沒什麼。」她躲避他的眼神。
黎之鶴收回定在她身上的眸光,發動車子。「清曉,不論你現在的生活起了什麼變化,在學校,你仍然是個學生。」他眼眸直視前方,「你應該專心上課。」
「我是專心上課啊。」她微微狼狽地答,「我知道你今天上課的主題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真的?」
「或者你要我告訴你十四行詩的格式與起源?」她挑戰地問。
「不必。」他搖搖頭,性感的嘴角仿佛拉起一絲微笑,「我相信你知道;」
她冷哼一聲。
「不過不一定是上我的課的關系。」他補充一句。
她猛地轉頭瞪他,他只是閑閑地笑。「听系上一些老師說過你十分有才氣,二年級時就寫過一篇十四行詩與我國格律詩的比較報告。」
「你跟他們聊起我?」
「嗯。他們都對你贊不絕口呢。」他仿佛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好像你的文章還得過校內的文藝獎吧。」
「那又怎樣?」她臉頰微微滾燙。
「證明我想得不錯,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不繼續念下去是一件可惜的事。」
「所以你認為你提供的援助是天降甘霖?」她忍不住諷刺。
他卻只是輕輕挑眉,唇邊逸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但這陣清朗笑聲在撇過頭望向她這一邊時卻忽然止住了。
「怎麼回事?」她不明所以地皺眉,看著他忽然毫無笑意的臉龐。
「你坐在車上,別下來。」他低聲囑咐,接著打開車門下了車,越過車頭到另一邊。
徐清曉看著他走向一對衣著時髦的男女,男人兒乎與他一般高大英鋌,相貌也不相上下,只是線條卻比他嚴厲許多。
她驚喘一聲,驀然了悟那個男人就是她曾遇到的那一個,就是他曾經粗魯地奪取她的吻,一雙輕蔑的眼眸掃過她全身上下。
他就是黎之鵬?
她口干舌燥,拼命鎮定自己的心神,一雙眼眸卻無法調離他們兄弟。
她現在終于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他們了。雖然是頗為相似的端正五官,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俊挺身材,但黎之鶴的氣息卻比他弟弟溫暖多了。
他的線條比較柔和,沒有黎之鵬那種目空一切的憤世嫉俗,眼神也不像他凌厲逼人、充滿霸氣。
黎之鶴的眼神是溫煦的、平靜的,情緒隱藏在不見底的深處,而有時候那對眼眸會蒙上一層淡淡迷霧,攏圍著微微憂郁的氣息。
那是一種會讓女人想要探索屬于他的一切、想要好好寵惜他的眼神,仿佛某種不經意的魔咒,召喚人泅泳其中……
她在想什麼啊!什麼魔咒、什麼召喚人心的眼神?他們之間有的只是契約關系!他用金錢買下她,欲將她打造成他弟弟的完美情人。
但可能嗎?那個黎之鵬會喜歡上像她這種黃毛丫頭?
徐清曉咬住下唇,不自覺地躲著黎之鵬與站在他身旁那個艷麗女子偶爾向她投射過來的好奇眸光。
那個衣飾高雅、嫵媚美艷的女人肯定是他女朋友吧!瞧她軟軟地偎在黎之鵬懷里,千嬌百媚地微微仰頭注視著他,仿佛充滿了愛慕與欣賞——她怎麼比得上這樣的女人?黎之鵬怎麼可能選擇她而不是那個女人?
這一切仿沸愈來愈荒謬了……
終于,黎之鶴結束了與他們的談話,回到車上。
別克轎車穩穩地前進,徐清曉偷偷瞧著他的側面,奇怪他的神情為何如此凝肅。「那個人就是你弟弟?」
「不錯。」
「那個女人是他女朋友?」
「我不會認她為他的女朋友。」他半諷刺地撇撇嘴,「頂多是他的現任女伴。」
「很吸引人的一個女人。」她試探性地說著。
他驀地轉頭看她,「你比她更吸引人!她不過是隨處可見的香花,你卻可以是男人心中最特別的。」
她心口一緊,撇過頭,不敢看他忽然變得熱切的眼神。
「相信我,我會改造你。」他的目光重新凝視前方,「絕對會讓之鵬對你印象深刻,無法忽視你的存在。」
她沒有作聲,只覺得心一涼。
對啊,他的目的不就是要將她改造成所有男人都會心動的女人嗎?尤其是他的弟弟。
對他而言,她不過是一個女學生,一個接受他巧手改造後,將會蛻變為傾城美人的女學生。•她對他的意義不過如此。
那為什麼她在面對他方才熱切的眼神時,竟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呢?
「現在我們來試試你用餐的禮儀。」黎之鶴朝身旁的女侍微微頷首,她立刻在兩人面前各放下一盤濃湯。
「開始啊。」他見她靜坐原位不動,和善地鼓勵著。
她忍住氣,首先盡量優雅地攤開餐巾整整齊齊地放在膝上,接著拿起銀質湯匙。
湯是常見的牛尾湯,香濃可口。她用湯匙舀了一口,無聲地啜飲。「不對。」她還來不及咽下,他便出聲指正。「不對?」。「喝湯時湯匙要由內向外舀,像這樣。」他邊說邊示範著。徐清曉瞪著他自然優雅的動作,臉頰微微發燒。她只注意到喝湯時不能發出聲音,卻沒想到運用湯匙舀湯的方向都有規矩。
她深吸一口氣,照著他的指示做一遍。
「很好,就是這樣。現在是面包……」
他告訴她,面包該怎麼涂上女乃油,要撕成一小口才能送入口中,可以沾湯也可以不沾,如果要沾湯該注意些什麼……接著是牛排,要從靠近自己的部分先用,要用什麼樣的技巧切才不會在盤子上刮出聲音,如果是龍蝦,該用什麼樣的工具取用,蝸牛又要用另一種工具。主餐的配料應該怎麼吃,玉米可以直接用手進食,但動作要優雅;用完每一道萊後,該用什麼樣的態度指示服多牛收回餐具……
從前菜到主餐,從肉食到海鮮,每一道萊,每一種進餐禮儀黎之鶴都巨細靡遺、不厭其煩地仔細教導。
好不容易女侍為他們收走最後一道菜,迭上點心與飲料時徐清曉赫然發現這一餐竟用了三個小時之久。
這種折磨究竟還要持續多久啊?
無論如何,總算即將進行到最後程序了。
她悄悄吐了一口長氣,拿起桌上的糖罐就要為剛剛送上的咖啡調味。
黎之鶴以一個簡單的手勢阻止她,「不可以加。」
「為什麼?這是我喝咖啡的習慣啊,一定要兩匙糖、一匙女乃精才行。」
「在你還沒真正嘗過味道以前,不能任意加以調味——這是表示對廚師的禮貌。」他淡然解釋,「不論是用餐或喝咖啡,都要記住這一點。」
「可是……」她還想辯解。
「就算是同一種咖啡,不同的人就會煮出不同的風味,你應該先嘗嘗看,再依照自己的喜好慢慢調味。」
喝個咖啡也有這許多規矩?接下來他是不是要教她如何品評咖啡了?
她覺得很嘔,今晚這長連三個多小時的進餐禮儀訓練幾乎已磨光了她所有的耐心,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糾正下,她真的開始懷疑自己其實是從某種蠻荒國度來的野蠻人,卻恬不知恥地在這樣一個高貴的上流人士前賣弄。
現在,就連喝杯咖啡他也有意見。
徐清曉嘆口氣,只得照著他提示的步驟進行——首先用舌尖感覺這杯咖啡的原味,再慢慢地調味,一匙、兩匙、三匙……
「你加三匙糖?」他詫異地挑眉。
「不行嗎?」她沒好氣,「這杯咖啡太濃太苦了,我喝不慣。」
「你是喝咖啡還是喝糖水啊?」黎之鶴搖頭,「好好一杯咖啡都被你糟蹋了。」
徐清曉瞪著他那既嘲弄又帶著點不屑的神色,心底的火苗開始 啪燃燒。
今晚,黎之鶴對她總是不假辭色,不但不曾對她說過一句好詁,就連一絲絲微笑也吝惜。
不錯,他是不曾高聲吼過她一句,但他這種隱隱帶著輕蔑的神情更令她無地自容。
她真恨他!她高興在咖啡里加三匙糖又怎樣?只要她喜歡,四匙、五匙,就算她真的喝糖水他也管不著!她不理他,在加完糖之後,又拿起牛女乃罐往下倒。
「不對!」他又出聲指正。
「又怎麼了?」
「牛女乃不能這樣一口氣倒下去,要像這樣沿著杯緣慢慢倒。」他示範著。
「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她反駁,「反正都要攪開不是嗎?就算倒得難看又怎樣?」
「我的建議是你可以不要攪開,讓咖啡最上層覆一層牛女乃,這樣味道香濃又可以保溫。」
「我偏不要!」她撇了撇嘴,「不行嗎?」
他沉默半晌,似笑非笑,「當然可以。」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表情激怒了她。
「什麼什麼意思?」
「你這樣的表情!」她爆發了,「你在嘲笑我對不對?你心里嘲弄我是個上不了台面的女孩子,朽木不可雕也!」
「我可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她重重放下咖啡杯,怒氣騰騰地瞪著他。
即使在她歇斯底里地發泄怒氣時,他還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而這更令徐清曉生氣。
她恨自己被他搞得心神不定,而他還是一副從容自若,毫不在乎的模樣,仿佛只是面對一個鬧脾氣的小孩!
她氣憤難抑,驀地起身急急奔出餐廳,一口氣來到琴房,打開琴蓋就是一陣用力敲打。
她借著重擊琴鍵發泄自己的怒氣。
起先曲子尚不成調,接著清楚的旋律便出于本能的自她指尖流泄。
是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她用最用力的敲擊來表達內心的波濤洶涌,宏偉雄壯的音調響徹整間屋子。
如果隔音效果做得不好的話,這樣高昂的琴音怕會連隔壁的屋頂都掀升丁,但徐清曉可顧不了這許多,她現在只想好好發泄滿腔怒氣。
終于,軍隊進行曲結束,她微一凝思,貝多芬命運交響曲澎湃激昂的前奏接續重擊o「夠了!」在她剛剛進行到命運的第八小節時,黎之鶴低沉的嗓音在門邊嚴厲響起。
她停止彈奏,撇過頭瞪視他。
他修長的身子閑閑的倚在門邊,雙手環抱胸前,表情不以為然,「你想用這種方式表達抗議嗎?」
「你听得懂?」她故意諷刺他。
「你的脾氣太大了,清曉。」他不理會她的譏諷,語氣淡然︰「要學著好好控制自己。這樣輕易就泄漏內心的情緒只會更顯示你的年輕不懂事。」
她面色驀地刷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成熟世故的女人是不會輕易在他人面前顯露情緒的,尤其是在男人面前顯露她無法控制的一面。」他靜靜說道︰「這只會表示她缺乏修養。」「你說我——缺乏修養?」她唇瓣發顫。「我只能說你該學的地方還很多。」她倒抽一口氣,伸手捂住唇,匆匆起身就要逃離琴室。他橫伸手臂圈住她。「放開我!」她掙扎著試圖逃月兌他的掌握。「你要做什麼?」
「回房間!」她尖銳應著,怦然推開他的身子,沖回自己的臥室,砰然甩上房門。「清曉!」她听見他敲著她的房門。
「走開!」她語音嘶啞,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如果我說話太重了,我道歉。」他的語音似乎略帶焦急,他的道歉讓她更覺得悲哀,仿佛這一切都是她在無理取鬧。「你走開,不要理我!」
「不要理我……」她半帶絕望地說,身子沿著門扉軟軟滑落。
她恨他。恨他總是面無表情,恨他總是高貴優雅,恨他總是從容自若。而最令她無法釋懷的,是他愈有修養,就愈顯示她的小家子氣。
在他眼中,她是不是就只是一個任性、沒教養的小女孩,連自己的脾氣都控制不好?
她剛才不該亂發脾氣的,這只會讓他更看不起她。
而她發現自己愈來愈在乎他對她的看法。